穷乡僻壤之地,读书并非是一件出人头地之事。所以,随着年岁的增长,身边一起玩耍的伙伴渐渐少去,慢慢地成了陌路人,而能坚持小学毕业也算得上是一件荣光的业绩了。在政府部门看来,辍学本就是一件平常的事情,它既不愿出资让上不起学的穷人继续留在学校,也无意榨取有钱人家纨绔子弟的那点学费,所以能留在学校的大抵是因其父母还抱着一丝读书能改变命运的想法。而因为小学高年级之后读书人的日渐减少,政府只得在多个相近村子的地理中央另置一所小学,如此可以把还想求学的学生组织到一起以方便管理。所以之后不久,学生想去读书,就不得不离家远行,纵使寒冷如刀割的日子,也得挑灯夜起赶路去若干里之外方可求得学业。
对我来说,这是第一次离家这么远。离开一个熟悉的环境,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满眼所见都是未可知的,不免让人感到沮丧,可是同时内心深处,我又觉得这为我打开的一扇门,门外的世界也许充满了恶意,可是自有它的精彩。进校的第一件事就是分班,每班根据各校提供的成绩好坏搭配,我被分在三班,总共七个班,料想成绩也不算太差。父亲在帮我交齐学费之后就把我丢在教室中,让我去面对这个陌生的世界。
陆续地教室中坐满了陌生的面孔,而我旁边也坐上了一位不速之客。落座之后,这位身旁的陌生客就自个在本上画着“八”和“捌”。我注视着他,明显感觉出年龄大出吾辈不少,俨然是一成年人了嘛!衣着不似其他学生样,更像父辈,虽不至于褴褛;头发是也弄成军中那种寸头,好似一副军人模样儿;不过倒是那张俊俏的脸型出卖了他的衣着打扮。我想和他搭讪,可是又不敢先开口,只得一旁看着他继续在本子上涂涂画画。
开学头几天,一般不会开始新的课程,一来学生没这么快入学,大抵在磨磨蹭蹭凑学费;二来也让学生熟悉新环境,而高年级的可能就会检查上一学期的假期作业。我们这一年级是新组织起来的,或许同伴都是第一次离开熟悉的环境,所以不免拘谨很多,可是也总会有一些好性格的人出现,他们不管是何种环境,绝无陌生感,既来之,则与人打成一片。形成帮派,占据主流之后,一小撮不愿与之“同流合污”的人便成为嘲讽打击的对象。而我身旁的这位即成为那“一小撮人”。于是,一边是以付伟为首领的群体,一边是这位非同道中人的同桌。从付伟口中,我得知这位同桌名为陈捌,是家中老八,其上有七个姐姐,只因为其父母想要一个儿子才有了他。在富人有门路,穷人找出路只能靠生更多儿子的年代,可想而知陈捌家中是何种状况了。
日子复日子,环境开始熟悉起来,陈捌与其他一伙也不再如此井水河水之别。我虽跟着付伟,可并无行动上的出格,所以与陈捌倒是相安无事,甚至我们偶尔也会礼尚往来,我们的桌上没有分界线,我们的橡皮擦是一起用的,甚至中餐时,从家中自带咸菜也是不分彼此。有时我会打趣地问他,“你真的有七个姐姐?”陈捌就会傻笑着回答,“嗯,我大姊家的孩子比我还大,可是他们还是要叫我满牙。就是儿崽还比老子大。”这倒是有趣,想像一下,过年时一大家人坐在一起,按辈分来排座位,年幼者反成了年长者的前辈。
“那生你时,你大秭就已经不在家了呢?”
“我姊姊很早就嫁人了,我很晚才生的呀!”
在这样的地方,想来不免有些荒谬,女子唯一的出路是嫁人,而如果一家中没有一个男孩就会一直生下去,可是这个国家却悬着一把剑于人头上。有记忆开始,我就看见因为想生一个儿子,而被拆房屋,从此流离失所的;有因为生了女儿而送他人的;有因为生不出带把的小孩而被迫远走他乡,从此音讯全无的。人间上演着一出出悲喜剧,可是诸多罪孽也是我们咎由自取而已。
在计划生育猛于虎的年代,一连生出八胎,大概早已是家徒四壁了,所谓的罚款可能也只剩下卖人之外无一物了。可陈捌能来上学料想应该还算不错的。
我与陈捌相熟之后,也会一起玩耍,我们甚至发现了后山一处秘密场所,从学校右侧操场的杂草丛中穿过,可见一条小路(应该是平日庄稼人踩出来的),小路两旁种满了茶树,并且每行不多几步就会看见一座座小小的坟墓,在乡下,大概有山的地方就会有祖先安葬于此,而后代总是能与之和谐相处。我俩沿着小路前行,在路的尽头发现一处平地,从此处可回看到学校全貌,铃声响起可全然听见,而且更重要的,平地下面有一条静静的河水流过,放眼望去,我们就像站在山野之巅。自从发现该处地方之后,这里几乎成了我们的乐园。一不留神,我们就会串入此地,采野果,玩玻璃球,天热时,就跳下对面的河中,好不惬意。
不久之后,镇里发生了一件令人发指的大事。一周姓青年残忍地杀害邻家小女孩,并抛尸荒野。具体详情已无从得知,或许是因为父辈的恩怨而对其子女下毒手,或许只是因为周姓者一时兽性大发,或许可能只是个智障,生在这个残缺的社会。案子很快告破,震惊县里有关人物,县公安局下发通知对该杀人犯判处死刑,并在他的家乡进行批判,而选择游行批判的地点正是我当时所读的这所才合建的学校。
批判那天,学校放假,可是早已下发通知,告知乡邻会处决这么一个杀人犯,以叫人去围观。杀人犯由县公安局一路押送而来,直至拖到台上跪着。那天来围观的人把学校堵的水泄不通,我也只得远远观望,批判的内容已然听不清楚,只可看见两排配枪人员威武地立在一囚徒面前,而有人轮流地在另一端说着些什么。讲话结束后,人群开始涌动起来——行刑的时刻到了。人群中让出一条道出来,以让配枪人员押送着杀人犯去行刑。当是时,一部分由于害怕见血慢慢离去,一部分在原地议论着这禽兽行为,大部分跟着行刑人员去到行刑地——就是我和陈捌一起去玩的那块平地。而后听见两声枪声,一条生命殒落,尸体被拖回到太平间。众人散去,日子恢到往常,可是我和陈捌再也没有翻过后山去到我们的秘密地。后来,听人说,枪毙周某时,第一枪没打死,于是又开了第二枪;再后来,那片山区下的几户人家都搬出来了,那座山也慢慢变成了一座少有人踏足之地。如今,我回家时,路过曾经的这所学校,远远望去,山上郁郁葱葱,少有人类的气息,却更显葱翠。
那时的班主任姓方,瘦如皮骨,突出的喉结在伸长的脖子上甚是显眼。而另一位记得的老师是教音乐的女老师,已不得其姓氏,只记得她是校长女儿,有一副好歌喉,校长无法安排其教书识字,让她来教一门音乐大抵不错,毕竟除了语文和数学,其他科目不过是附属品而已。
学期结束又新学期,我换了新的同桌,人生中认识的人都成为顾客,日子还没来得急开始,又得开始迎接下一位顾客。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少年》中,流行的自杀方式是开枪自杀,割断咽喉,自溺而亡以及悬梁自尽。而在中国大地,开枪无枪可寻得,割喉大概只会对牲畜,而自溺和悬梁好像是古老的仪式了。新时代的自杀方式更多的时是跳楼和喝药,可是我想大概陀氏也幻想不出现代人的生活困境。
我的这位新同桌就是喝农药自杀的。
成为同桌的人,名为李坚,人如其名,长得尖嘴猴腮,成绩平平,好在有一副好歌喉。教音乐的校长女儿,每日会打扮的花枝招展来上课,甚是绕眼,因为李坚的歌喉,对李坚是宠爱有加。
李坚与我不同村,可是他家在我家附近一条街上开了一家电器修理店,所以我们也常一道上下学。
李坚爱唱歌,在那山村总是最先接触到流行音乐,他会把听到的歌的歌词写满整个日记本,像刘德华的《忘情水》、《中国人》,然后带来学校,哼唱给同桌的我,有时会在音乐课演唱给大家听。
期中考试结束后,学校要组织颁奖以及诗歌朗诵和歌唱比赛。我负责班级诗歌吟诵,李坚负责唱歌。我被告知只要按着普通话念出来就好,李坚的唱歌被老师设计了多套动作,一会儿摆手,一会儿扭腰,如此妩媚如奇异世界。
比赛那天,我早早的朗诵完;等到歌唱比赛时,临近上台,老师告诉李坚不要动作,只要唱出来就好。李坚在等待多位选手上台表演完之后,忙不迭地走上台,唱起“让我们荡起双桨…”,边滑动着手臂,边扭起腰臀。他人无不惊愕,赛后,我获奖了,李坚无所获;时至今日,我不记得我吟了什么诗词,可我记得我的同桌唱了首《让我们荡起双桨》。
此后,日子依旧,老师把李坚未获奖的原因归结为当日没有发挥好。我们当了一学期的同桌,又新学期重新编排座位,往后我们的交集也就渐渐少去。偶尔回到街道,会听见闲坐的大妈说起,喜欢听谁谁唱歌,因为他唱起来像个女孩子似的。
园小已去,我们升入初中,声音开始变得干扁,不再悦耳动听。我被当作“状元”般培养,李坚成为默默无闻之辈,我们成为不同世界的人。每天上学后我总是熬到最后一个离开学校,拿着厚重的书本走在大街上,偶尔路过李坚家门,可从未见过他。只是听闻他父亲犯事被抓去坐牢了,现在这个店面也交由他的秃顶的舅舅在经营打理。
再后来,我去到县城读书,一年不过过年才回到家乡一次。那条街道商铺已经多起来,可是于我却变得陌生,我几乎不再步行路过,不过是在车上匆然瞥见一眼。
大学之后,时间开始多起来,昔日不曾联系的人也总是不明所以的找到了组织。聚会时聊起昔日的往事,昔日的人情,说起哪一年的哪位老师过度得近视导致眼瞎了;哪位校长撤了;哪位同学已经结婚生子了;哪位又混到了什么地方…,聚会最后,不无感叹,“还是你们读书好,稳稳当当,不像我们,根本就没有出路。前些日子,周家组的李坚就喝农药死了。”
我就是这样得知李坚自杀了。
后来向母亲打听,李坚家人在李坚喝农药之后做了一场法事,请来和尚,念经诵佛,并让他母亲对着田野大喊:“坚孩仔,你快点回来…”。
也许在家乡人看来,自杀之人都是被恶魔缠身,需要靠神灵来驱赶。
我无从得知李坚因何自杀,他人的痛苦我又何曾去理解?
今日时不时会听见有人自杀,我们都漠然置之,直到某一天我们身边有人转身跳入另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