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来这么多年,我和宝宝第一次在春天仔细关注它,它使我们的眼前一亮。
每一年的春天怎么可能一样呢?比如我们看到小区活动场那棵大树,这棵大杨树算是小区里最老的一棵树了,它多次进入过我们的童话和图画里,但是搬来这么多年,我和宝宝第一次在春天仔细关注它,它使我们的眼前一亮,有了新的发现和感受。
不知道什么时候,老杨树挂满了红色的“芒”,看起来像一条条美丽的缨络在风中舞蹈,等待新绿的到来。老杨树一身红妆,衬着背后的蓝天,暖洋洋的,很喜气的模样。仔细看,那红色的“芒”深浅不同,深色的芒颜色近如熟褐,浅色的芒颜色近如朱红,有的芒头尾还透着点土黄……挂在树上的新芒,很鲜嫩饱满,毛茸茸的,滚圆密实,一旦被风吹落,从枝头到地下,瞬间褪尽朱颜。这一地落芒,使我眼熟地亲切着。“芒”的红色,不耀眼,不单纯,不妖媚,它的红是厚重的,掺入了不同程度的黑色、紫色、黄色;它不是夏天的娇花,不是秋天的霜叶,它的颜色自有一份来自生命阅历的成熟和稳重;它的质地不光滑但很柔软温厚,看似毛毛虫,但绝不使人心生恐惧,反倒由衷亲近它。
我拣了几条给宝宝看,宝宝认为它像“大毛虫”。我告诉她这种芒能吃,她没反应,照旧去玩秋千,不把那一地落芒放在心上。
我却在久久地看着满地的落芒微笑。小时候我家那条街上到处是杨树,一棵杨树是孤单的,当满城的杨树汇聚起来,那是春天里极为灿烂、极为壮丽的风景。我们那里的天特别蓝,蓝得深远透亮;我们那里的阳光是金色的,照着那一树一树的深红浅红的芒,静态的火焰一样,我无数次在远处和近处看那“芒”,无数次抚摸和搓揉那“芒”,它是我童年的图画,童年的玩具。我喜欢我们那小城的春天,它是我见过的杨树最多的地方,它使我童年记忆里的春天,是温暖的红褐色,是黑夜里火烛的颜色,暖得幽静,沉淀在人心里。
小时候感受“芒”,用的是视觉和触觉,离家后,我对“芒”多了味觉的感受,多亏了后来遇到的一位老房东。老太太那时候八十多岁了,我放学回来帮她煮饭。那年春天的某日,她在盘子里盛了一种我没有见过的菜,灰色的,用麻酱、蒜泥、葱末、盐和香油、味精调味,像菠菜味,又不全似,隐隐有丝苦味,很下饭。我猜了半天不知道是什么,老人家指指窗外的老杨树,说是她一上午拣的杨树“芒”,这芒,有甜味的,有苦味的,甜芒比苦芒好吃。老人家经过战争,经过饥馑,过日子特别精细,舍不得浪费一丁点东西。她特别爱吃野菜,说起来野菜,总是津津有味,被她描述的美味野菜,经常逗得我口水汹涌。她告诉我,那年春天,鬼子在她住的晋北农村扫荡,鬼子的枪子儿在耳边飞,她背着年幼的儿子在前面逃,实在跑不动了,危急中,她背着儿子跳下一道沟,躲在又高又密的荒草下面,鬼子喊着叫着追过沟来,跨过她的头顶,她紧紧捂着儿子的嘴巴,怕他哭出声。躲了一天一夜,风声平静了,扫荡过去了,她背着儿子回家,肚子饿了,沿着山路拣杨树芒,回家蒸菜团子吃——她说到那菜团子的滋味,别提多好吃了,她的眼神静静的,远远的,有点忧伤,有点感怀,有点欢喜……好像又回到当年去了。听着她说往事,我吃那盘菜特别有味道,不光是杨树芒本身的味道清香,还因为搀和在其中的苦难经历,使那盘野菜格外不同凡响,让我觉得,我有幸能吃她亲手做的杨树芒,实在是不容易的。
宝宝玩够了,和我一起在树下捡拾刚刚刮落的芒,很快就拣了一小兜。回到家,我为这个春天的杨树芒拍照留念,她对我用“芒”做菜不感兴趣,她把杨树芒放在她的儿童显微镜下面,熟练地上好电池,熟练地调焦,仔细观看芒的表皮细胞,这是她对“芒”产生兴趣的方法。我在厨房,把“芒”淘洗好,丢入开水中,随着白气“呼”的扑鼻而来的,是一阵阵林间树木的清香。当我把一盘子“芒”端到桌上时,宝宝已经在宣布她的新发现了——“芒”的细胞结构和她观察的其它东西不一样。我和宝宝怀着各自的喜悦理由来享用我们今天的劳动成果。
我不知道怎么和宝宝说我喜欢杨树芒的理由,我想了想,决定不说什么,顺其自然为好。《二十四诗》的“自然”篇说,“俯拾即是,不取诸邻,与道俱往,著手成春。”说自然美的诗境是顺乎自然而得的,无需勉强,无需刻意;像花的自然开放,像季节的自然转换;强求了反而无趣;“幽人空山,过雨采苹”,幽人在空山中,有花看花,有雨赏雨,看见雨后苹草,随意采来便是……如此发乎“自然”的道,是快乐的。
使我得知杨树芒味道的老奶奶不知道还在人间否,她对芒的体验和我不同,我对芒的体验又和宝宝不同,“过雨采苹”,快乐“俯拾即是”。我和宝宝相约,明天继续去“发现”春天。
2007.3.28(图片摄于今天的小区活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