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英】《四月转瞬即逝》5

在上完最后一节拉丁语课后,我在费尔菲尔德的第一学期终于结束,紧接着便迎来了心心念念的漫长暑假。

而就在这样的时间节点,父亲和母亲之间却开始爆发了绵延不断的争吵。为了不断上涨的物价,为了频繁的工厂裁员,为了维持生计的种种。尽管他们已经尽了全力在我面前表现得一切正常,但这间老房子的隔音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完美:每当我回到二楼的房间躺上我的小床时,楼下压低声音的责骂声就会像草丛里嘤咛不断的虫鸣一般,透过地板、透过墙壁、透过我充斥着麦壳气味的枕巾传进我的耳朵里。而我什么也做不了。

直到月光穿透纱帘移动到床脚,我依然只能睁着眼睛盯住床边摇晃的发条兔子摆件发呆,久久难以进入梦乡。于是,在暑假开始的第二个星期,我恳求镇上的乔伊夫人给了我一份在农场里的帮职工作。

但与其说是帮职,倒不如说是好心的乔伊夫人给了我一个逃出生天的机会。我渴望着自由而愉悦的空气胜过一切,我在农场里做一切力所能及的活计,大家都待我十分友善,让我愈发觉得哪怕只是蹲在谷垛边数地上的瓢虫蚂蚁,也好过忍受充满压力和混乱感的家庭氛围。

如此一来,我便也有了更多的时间与借口四处闲逛。我帮农场的工人们跑腿,于是便可以趁此机会偷偷钻进亚瑟家的花园栅栏流连其中。我愿意替英国人完成操作水管浇花的每日任务,但却遭到了亚瑟的严令禁止。他十分果决地剥夺了我实践此项提议的权力,因为显然被我的靴子踩坏的花苗远比我照料得当得更多。但无论如何,亚瑟·柯克兰的房子依然是我心目中最有趣的秘密之地。院子中的苹果树已经到了今年的第一波收获季,我攀着粗糙的树皮爬上它的枝干,替亚瑟将枝头成熟的苹果摇下来。砸在地上的果子会被收集起来通过碾磨的方式榨出果汁,然后进入漫长的发酵阶段。这是维多利亚时代英国农庄里最受欢迎的果酒制作方式,亚瑟是个实打实维多利亚专家,对此,他的知识储备令我颇为惊艳。

伴随着日益增加的相处时间,我开始通过更多奇特的角度接触到关于亚瑟的世界。他居住的地方有着许多我从未见过的收藏,小到一颗空包弹壳,大到陈放着各种书信和电报的木箱。

七月,在飓风登陆导致的大停电夜晚里,亚瑟终于有机会向我展示他的相册本。但与一般人不同的是,那本厚厚的册子里收藏者的大部分都是旧报纸上剪下的照片副本,而不是原件。但这并不影响它们对我的求知欲极大的满足,但我依然非常沉迷于英国人讲述故事的方式。

“这是戴维·派尔,”亚瑟的食指在照片中一个棕色短发的男人身上点了点,介绍着他曾经的战友,“A连的作战指挥之一。”

亚瑟的手指关节处崎岖不平,但我知道那是反复冻疮后留下的后遗症。

我撑着脸坐在点起蜡烛的桌边,歪头看着那张人头密集的大合照。左下角钢笔的墨痕落款显示这是一张摄于1944年冬季的合照,拍摄的背景像是一处郊外的花田。也许是因为曾经做过报社编辑的缘故,亚瑟·柯克兰的战场故事里总是带着足够详实的事件经过和最少的个人情感。人们总是很难用一双未见过血肉横飞的眼睛去度量死亡的痛苦,也总是很难用一双不曾聆听过轰炸机嗡鸣的耳朵去想象人心的塌陷。但我见过亚瑟挽起裤腿更换雨靴时不经意露出的疤痕,如同一只巨大而丑陋的蜈蚣,扭曲地盘踞在脚踝跟腱上方直至小腿肚的肌肉中。那无论如何也不会是一双能够完成徒步七英里的腿。

“这是,”亚瑟的手指再次移动了一下,划到了位于戴维·派尔右后方的另一个美国人身上,“这是……阿尔弗雷德·琼斯。”

“他是……”

亚瑟的喉结匆促地上下翻滚着,好像被一些无形的东西噎住了。

直到许多年后,我依然记得那样的场景。原来当一个士兵谈起过去时,他的语气总会变得如此迟缓。我的眼神第一次与报纸上那个年轻美国人模糊不清的脸庞相遇,一种情感透过泛黄发腐的薄纸击穿了我。

那不是日暮时分的诗集,也不是莎士比亚的戏剧,因为每一个单词都带着一种独特的气息,一旦破碎,之后便永远再不溯回。

阵雨过后的早晨,我会跟着亚瑟去不远外的林间采摘浆果,这是每年夏季最有趣的一项野外活动。这些红色的果实多数生长在离地一至两米的灌木丛中,夹在毛榉树和榛树之间的空隙上,同样可以被用作酿造最为地道的杜松子酒。镇外的浆果生长蛮横,只需在山中走上一个来回就能装满大半个挎篮。但这并不是亚瑟·柯克兰的唯一目的,他总是随身携带着一只极其古老的莱卡相机,我从未见过身边任何人用这样起码二十年前版式的相机上山采风,不过比起这点,我更震惊于这台嘎吱作响的老古董竟然还能正常使用,那才是真正的不可思议。

这些沿途可能被收进取景框的风景,会在回到那幢小屋后被刻录在胶卷底片上抽取出来。亚瑟的阁楼早已被改造成一间独立的暗房,有时他会独自在里面呆上一整个晚上,直到第二天清晨才会重新从房间里走出来。在这样的间隙里,我会寻找一些别的契机好让自己变得有事可做。

在被允许的范围内,我开始翻看这栋房子里亚瑟留下的藏书。它们通常被整齐地摆放在书房内靠墙的大书架上,偶有零散的单本则借以主人阅读的轨迹,随意地散落在房间窗台、餐桌或者地板上的任何一个角落。

我喜欢那些装帧精致的小说和剧本,以及它们被拿在手中时沉甸甸的重量。从书房唯一的窗口向探去就是那棵繁茂葱郁的果树,我可以翻过窗栏直接勾住向我伸展而来的树杈,借着手臂的力量跳上那树枝,坐在苹果树的树冠中间看书。

凹凸不平的树皮隔着一层薄薄的棉质衣料摩擦着我的后背,我用撷取的花瓣代替折痕和书签夹在书页之间。精装书册坚硬的封底外壳抵着我屈起的膝盖,我着实陶醉于树叶在纸面上留下的移动花纹,而就在某个再平凡不过的午后,当我的手指捻着边缘翻页之时,一张夹在《十四行诗》里的纸片忽地从中掉了出来。

它被风卷着在半空中打了几个晃,我下意识伸手想要将之抓回,但就在即将触碰到它之前,那张纸片却好似花圃中被惊动的蝴蝶一般,逃开了我的指尖,向下坠落,最终掉在了树根处的草丛里。

我合上书脊,从苹果树上跃下,将倒扣在土壤中的那张纸片重新捡了起来。

那是一张陈旧的黑白胶片照片,有着时光淘洗之后特有特有的光影痕迹。我认得照片上的人,他挽着军服外套的袖子,侧对着镜头随意地坐在战壕上,目光则落在镜头之外。即使斑驳的画质早已将一切细节磨损,但丝毫不影响阿尔弗雷德·琼斯那双眼睛里露出的生命力。

他微笑的侧脸看起来如此英俊,却又极其生动。不再如同一个幽灵般的符号,第一次,我开始清晰地意识到,阿尔弗雷德——那个阿尔弗雷德,是一个如此具体的灵魂。

一条白色的折痕清晰而醒目横亘在他的胸前,与边缘明显的残缺痕迹一齐预示着这张照片曾经长期处于颠簸流离的战火中,却依然被人仔细地折叠保存,从1944年的比利时,越过无数个四季的孤独之旅,直到这本二十年后的《十四行诗》。

我不知道这张照片出自谁手,但是毫无疑问,当快门按下的那个瞬间,他一定并不全因理性。我开始逐渐意识到,对于亚瑟·柯克兰来说,当人的生命到了某一时刻,总有一些东西便再也不会回来。但爱意总要有所归属,于是所有新的东西便全都带上了旧模子的回忆,好像燃尽的烟灰耐不住寂寞,唯有堆积在一处再分不出彼此,才能让思念的人相聚。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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