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村北头老杨树林往东一片地地势平坦,土质肥沃,是王家洼村一等一的好地,村子唯一一块水浇地。
地头一口老古井,一杆泛着浅黄色亮光的辘轳,拇指粗的麻绳一圈圈缠绕在辘轳上,给辘轳穿了件美丽外衣,井边常年放着一只圆形木制水桶。
地西边是村子里的老杨树林,林中每棵老杨树至少有几十上百年的树龄。棵棵杨树粗壮挺拔,华华如盖。树顶枝丫上有喜鹊筑巢,站树下仰望,竟然几十个之多。树下绿草如茵,偌大的林子仿佛铺了一层柔软的地毯,微风徐徐,枝叶在阳光下晃动,斑斑驳驳,仿若无数亮闪闪的精灵在跳舞。喜鹊枝头“嘎嘎”叫,从这个树枝掠到那个树枝,嬉戏玩闹。树的根部附近有一个个隆起的蚁穴,无数蚂蚁熙熙攘攘东奔西跑,不知道慌慌张张忙碌什么。老杨树林幽深静谧,因为这些生物鲜活起来,多了勃勃生气。
老杨树林西边是流淌千年的老河套,河水蜿蜒曲折,半包围整个村子,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水何澹澹,清澈见底。河中白的、浅蓝的各色鹅卵石阳光下熠熠闪光,偶尔几尾白漂子鱼吐着水泡,摇头摆尾,眨眼间倏忽不见。
老王头有些口渴,他移开步子,熟练地挂桶、放绳,骨碌碌地转辘轳,老辘轳“吱吱呀呀”唱,一会儿功夫,从老井冒出头,满满的一桶水颤颤巍巍。他用手固定好辘轳,一只手拎木桶到一边,掬水在手,狠狠地喝两口,嘴巴胡子浸在水里,一股清凉的甘甜袭来,老王头精神一震,立即全身舒泰。
这是块风水宝地,大田肥得流油,黑油油喜人。有老树林老河套做依傍,每年的春播秋实,从来没有让人失望过。
村里实行生产承包责任制那会儿,按人口分地。老王头家那时六口人,俩儿俩女,凑成双好,加上老伴陈玉兰,每人一分半地,加起来九分地,他宝贝得不得了,全家吃喝拉撒零用钱,这块地立了汗马功劳。
老王头喜欢土地,“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对他是家常的功课。四年前,他还没有退休,每天黎明鸡叫即起,顶着星星,踩着月光,扛着锄把头,每天到地头转一圈,薅几把草,晶莹的汗珠撒到地上,湿透衣衫,听田里庄稼“咔咔”拔节声,看绿油油一片植物,他心里甜滋滋的,一天的教学工作也格外起劲。瞧,这就是土地给他的惊喜,看到绿油油的土地他心里就特别踏实,心中萦绕着淡淡的喜悦与安宁。他是土地的儿子,他喜欢土地,热爱土地。太阳照在他的土地上,照在他肌肤上,热辣辣的感觉真舒服。
这几年,老王头水浇地的范围在不断壮大。宛若他亲手缔造的王国在不断扩张,开疆拓土的感觉真的很爽,比夏天喝了一碗冰凉的绿豆汤舒爽不知道多少倍。
起先是二姐家的三分地划给他种。二姐二姐夫和他们住一个村,二姐夫是外乡人,师范学校毕业分配到村里小学做教师,娶了聪明能干的二姐,家就安在村里。
二姐生四个姑娘,四个姑娘一个赛一个聪明伶俐,学习成绩一个赛一个好。山村飞出金凤凰,四个姑娘都考上大学,飞走了。那年,二姐夫工作调到城里,二姐和她婆婆的三分水浇地不种了,全家进城。
老王头上有父母,老两口身体健康,无病无灾。毕竟年岁一年大似一年,老太爷八十岁那年,被大哥接进城里享福,三分水浇地让老王头侍弄。
老王头三弟也进城了。三弟是手艺人,修理汽车是他拿手绝活。前几年,三弟在城里开了一家修配厂,三弟手艺好,待人真诚热情,活计越来越多,黑天白天忙不脱身,钱赚了不少,于是在城里买房安家,他们三口的四分五水浇地,也划给了老王头。
老王头算了一下,归他管辖的水浇地已经将近二亩,算上山坡上,沟洼地足足三十六亩,自己的土地一天比一天多,起初他是高兴的,梦里都会笑醒。作为一个农民,有地肯干,心里才踏实,不愁日子不好过。按理说,他可是不大不小的地主了,心里满足才对。但是最近他总是失眠,一宿一宿睡不着,头发一把一把脱,六十出头的他,脸颊肉眼可见地干瘪,爬上一条条皱纹。
二
老王头六十四岁。他身材偏瘦,身姿挺拔。刀条长脸,鼻梁高挺,粗粗的一对剑眉,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老王头的眼睛像一把利剑。这是他学生和孩子说的,平时在家里,他眼睛一立,不怒自威。四个孩子立即像老鼠见了猫,乖乖地一声不敢吭听他吩咐。说话声音变得细声细气。他给学生上课,一只脚迈上讲台,眼睛往下面一扫,“嗡嗡嗡”的教室立即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老王头是家里绝对的权威。他从来都是雷厉风行,说一不二。他是有算计的老头。
他常说,人是有运气的。他总觉得自己的运气差了一点。什么事情比他预先设想的欠点火候。
少年时,他是“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狂傲少年,他聪明,学习成绩年级组六个班名列榜首。如果说老王头的大哥是稳扎稳打实战型选手,他就是轻松自如,不费吹灰之力的天选种子选手。他德智美体劳全面发展。
造化弄人,偏偏在考试时他整宿没睡着觉,头疼欲裂,考试自然是一塌糊涂,名落孙山。他想补习来年再战,结果一走进教室就头晕,一翻书本就难受,无奈只好回家务农,从此断了大学梦。
他兄弟四人,他行二,大哥小弟金榜题名,三弟高中毕业学习手艺,只有他回家务农。干了几年农活,他个子窜高了,青春躁动的心平和了许多。
这时候同村的陈家长女,长成婷婷玉丽的大姑娘,娘托人说亲,媒人说姑娘性子慢,但是脾气好,娘找人给他合了八字,说是上上之婚,做主给他定了亲事。
第二年,在老房子给他娶亲。那时候他懵懵懂懂,啥都不明白,稀里糊涂结婚,第二年老婆给他们王家生了长孙,爷爷给取名延宗。看着儿子白嫩的小脸蛋,他才惊觉自己长大了,顶天立地要立门户了,初为人父的感觉有点神奇。也是这一年,公社招代课教师,他一举夺魁,考了第一名,他去中心校初中部做了一名化学老师,老王头做什么都要强,课讲得好,每年优秀教师评比,他都是第一名。
结婚八年,孩子噼里啪啦爆豆似的,每隔两年便生一个,四个孩子先后喊爹叫娘的时候,他体会到了生活的艰辛不容易,一样的教师,他比别人教得好,有名气,钱却是拿得最少,只因为他是代课教师。一样的女人,二姐心灵手巧,干净能干,他的四个外甥女衣服是衣服,鞋袜是鞋袜,打扮的花朵般。他老婆,说是温柔,脾气好。一锥子扎不出血,一脚踹不出一个屁。窝囊得常常令他牙痒痒。
地里活计她干不来,家里吃饭穿衣她弄不利索。过年的新衣服,他从供销社怎样买的布,怎样板板正正放着。没办法,到了年根底,他只好去求二姐,二姐熬夜忙活,才勉强让孩子们穿上过年的新衣。
家里家外,他是当爹又当妈。
说实话,初始的时候,他对孩子寄予厚望,他这辈子就这德行了,一样的孩子,二姐的孩子各个学习好,聪明,约好了一样,相继跳出龙门。他的孩子,直打他脸,智商完全遗传了老婆,一个比一个笨。大儿子延宗,小儿子延庆,大女秀儿,小女禾儿,在他任教的学校先后滚几圈车轮战,先后败下阵来,最后续梦心切的他没了耐性。大女秀儿恳求他再给她一个机会,那年秀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考上县里师范,让好强的他有一丝安慰。
想前尘往事,老王头长长叹口气。心高命不随,大概率是说他。他天生就是操心命,你谋划得再多,人算不如天算!诸葛亮为刘婵殚精竭虑,熬干了心血,最后不是也没能逃脱“乐不思蜀”的命运?
延宗二十三岁那年,定了同村徐大庆的二闺女,娶房媳妇,花光他多年积蓄,离他不远的地方,他给起了新屋。
二儿子延庆,娶商杖子商老鬼的幺女,这丫头长得古灵精怪,脾气不大好,他害怕老实巴交的延庆吼不住媳妇,当时他确实没有实力再给他们起新屋,于是他和小儿子住对面屋。
大女秀儿嫁给本村小学老师高帅,二女禾儿嫁到城边农村。
孩子们都长大了。大儿子生一儿一女,秀儿生一儿,延庆生一儿一女,禾儿生一女。
老王头后继有人,他把希望寄托到孙子身上。
老王头在地头林子边踱着步,想着心事。夕阳给老杨树度了一层金边,倦鸟归林,喜鹊站在高树“呱呱”叫,给它的伴侣,它的邻居分享出外一天的见闻。
近几年,老王头发现一个怪现象,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少,出现很多空屋现象。
和自己一个学校的老崔退休后,跟着三个女儿进城了。
本家二哥五个闺女也进城啦,儿子也带着父母进城谋生。
后街老张一家都进城了。
许多年轻人进城务工。村子里剩下的几乎都是老人孩子。整个村子缺少年轻人的活力与朝气。
老王头发现,农村出现怪现象,乡村学校在快速缩减,以前一个大队至少有一所小学,两个大队有一个初中部。前天大女秀儿回里说,教育局刚刚开会通知,一个乡只保留一所中心小学,一所中学。乡村出现了老师比学生多的现象。
哎,方圆几十里都不会有学校了,乡村的孩子上学难啊!
老王头在地头溜达,如今的农民再也不宝贝地了。这片水浇地还好,山坡地大片撂荒。看着大田里杂草丛生,真让他心疼。
王老头想着,头上沁出细密汗珠,昨天晚上延庆和他媳妇吵架,媳妇骂儿子窝囊,抱怨说他孙女小梅再有二年就到上学年龄了,一个大男人一天天就知道下地干活,迫在眉睫的问题怎么办?学校离家那么远。哪有钱进城买房。
老王头没听到儿子说啥,他躺在热炕头上来回烙饼,一夜没睡着。
儿媳说的问题,大儿子延宗也一样存在,大孙女冬冬读护校,孙子香河明年也要上学了。
早晨醒来,老王头到水浇地这头溜达一圈,一时之间六神无主,傍晚他拿着篮子,又溜达到这片土地,他是那么喜欢这块地,热爱这块地,那片林子,老井,水浇地,就像一位忠贞的老友,无论寒暑,无论风雨,陪伴他几十年了。不离不弃,相濡以沫,同舟共济,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老朋友,可能我要抛弃你,进城了。
太阳落山了,大片的黑油油土地亮堂堂闪着金光,晚霞满天,好像在无声地跟他告别。
三
老王头拟召集家庭会议。周末,儿子、媳妇、闺女、女婿全部到场,他有重要决定要宣布。
老王头坐在炕头,手微微颤抖,白眉毛下的双眸潮乎乎的,他使劲地咳嗽一声,正式说出进城的决定。
儿子、媳妇、闺女、女婿面面相觑,不明白老王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没啥想头,我和你妈进城帮你们带带孩子,解决孩子上学问题。解决你们的后顾之忧。”二儿子延庆一下子听明白了,他泪腺浅,感情外漏,听了老王头的话,激动地抱住老爹,泗泪横流,关键时候还是爹啊!他正发愁小梅的上学问题呢!这分明就是及时雨!
老王头清了清嗓子接着说:“我岁数大了,帮不上你们啥忙,孩子送我那,我负责接送,辅导孩子功课,不需要你们交钱。你们呢种好地,过好自己小日子就可以了。”老王头捋捋头发,颇有些自豪得意地笑了,他心想自己做了一辈子老师,经管孙辈孩子学习定不是问题。
老王头工作满30年的时候,上头来了政策,工作满一定年限的代课老师,可以转正为正式编制,这不他恰好赶上了,如今退休在家,每个月能开5000多块。他合计着去了租房,老两口省着点花,生活不会成问题。
儿子儿媳笑逐颜开,大女秀儿也高兴了。前段时间她和高帅为了孩子上学问题进城买了房,可是她们夫妻工作在农村,孩子中午吃饭问题正愁如何解决呢。
二女禾儿家住城边,孩子自己带。禾儿想着老人一年比一年岁数大,城里车多人多,路况复杂,没在城里生活过的二老承担如此重任,能行吗?她真的有些不放心。
老王手拍着胸脯保证说:“没事没事,老爸现在身体好着呢,不用担心,你妈在家做饭,我负责接送孩子。”
老王头做事,向来雷厉风行。第二天,打发儿子延庆带他去城里看房,他们东看西瞧,最后选中了酱油厂对过,水利局家属院那个老旧小区,房子80多平,小三居,二楼。
屋子虽然小,好在卧室多,孙子孙女住着方便,孩子爸妈探视方便,老王头一眼相中。最主要的是仅过一条马路,直行2公里,就是分局小学,孩子上下学方便。
房主是对五十岁左右的夫妻,人长得面善。他们买了新房,旧房闲置没用,暂时出租。
老王头很喜欢这套房子,布局、楼层、面积到地理位置、租金,他觉得样样合适。
第二天,他在街头找了粉刷匠,给楼房做刮白处理。
择日不如撞日,老夫妻开始收拾东西,做进城的准备。大女秀儿找来搬家公司,准备一次搬过去省事。
锅碗瓢盆,衣服,粮食,过日子的一些零碎,大件小件往车上装。过日子久了,所有东西都有感情,所有东西都藏着日子,藏着酸甜苦辣的记忆,老物件都是放不下的过往。舍了哪件都心疼。可是城里房子空间有限,最后还是大女秀儿把关,把可要可不要的东西留下。老俩口才作罢。
东西装齐整了,忽然发现老王头不见了。前屋后屋,左邻右舍都寻了,都说没见老王头。最后还是老妻叫儿子:“去前面水浇地看看吧,你爸八成在那!”
延庆急匆匆地出了家门,骑着摩托车往水浇地奔。老远的,延庆就看到了老王头身影,一望无际的绿色大地,老王头正拿着锄头,一下一下给他的秧苗除草,更准确地说,他正在以自己的方式跟他热爱了一辈子的土地告别。漫漫大地,老王头的身影那么瘦弱,那么孤独。
别了,黑土地,别了,老井,老杨树林,我要进城了。
老王头喃喃自语。
最后老王头抹了几把热泪神情黯然,由着儿子延庆带着离开了水浇地。
四
其实老王头进城的日子并不好过。
生活环境变了,他很长时间适应不了。城里没有他熟悉的公鸡打鸣,没有蓝得像镜子的夜空,没有亮晶晶眨眼睛的星星。老王头睡觉不踏实了,夜里他听到轰鸣的车声,听见喝醉酒人的大声喧哗,这城里真是嘈杂,嘈杂得他心烦意乱。
小学生早晨七点到校。老伴岁数大了,比较年轻时候做事更慢,眼睛花了,看东西模糊。他只好早起帮忙,然后招呼大的招呼小的起床洗漱,忙乎完了他再匆忙送孩子上学,送完孩子回来,他迷迷糊糊补上一觉,中午十一点前他又等在校门口接孙子,送回来又送回去,下午四点再是接孩子,老王头有点晕头转向。
他自嘲地笑了,伺候几个孙子不打紧,倒是把自己伺候成孙子了。
以后谁敢说带娃清闲自在,他敢跟谁急。老王头和老伴分明就是两只陀螺,从早晨将将亮,转到日暮西天,陀螺才停下来。
孩子教育是大问题。从前他们家老鼠见了猫的现象,只是历史,是传说了。
小梅和香河进到家门,“啪”打开电视,动画片、广告片挨个看,小眼珠掉进电视里根本拿不出来,吃饭时手拿碗筷,眼瞅电视,练就一心多用的十八般武艺。一次老王头发起雄威,“啪”地关了电视,香河立即撒泼打滚要妈妈,老王头没辙了,立即缴械投降败下阵来,他服气了。
老王头接送孩子、洗衣做饭,市场买菜,检查作业,全职宝妈的活他全全接手,胡子拉碴没时间刮,常常忙得脚打后脑勺。
儿媳妇终于来看孙子了,看着皮猴一样的孩子,当妈的劈头盖脸开训,“一身臭毛病,都是你爷爷惯的!”
哎,真是受累不讨好的活计,浑身是劲的老王头忽然就有些泄劲了,不知道自己进城到底是为了哪般。
但是问题一扯到孙子,他照样心急火燎放不下。
五
日子不紧不慢,老王头的日子让孙子孙女塞得满满当当,忙得他都想不起他的水浇地,他的老井,他的老杨树林了。
那天,房东找老王头,说:“叔,我这房子要卖了,儿子在外地买房凑首付,您买,先可着您,您不买,我就挂牌出售了。”
老王头问了价钱,因为是老旧小区,价格可以接受。租了好几年房,老王头算看明白了,城里人没有自己的房子,就跟农民没有土地一样,没有家的感觉,空中的风筝,飞得再高,也一样是飘,不踏实啊!
老王头看着自己存折缓慢增长上的数字,基本上够得着这房钱啦。他去找房东商量,看能不能降点价,谁知房东真是位爽快人,一下子给他降了一万。老王头千恩万谢,满意地走了。
七十岁那年,进城六年头上,老王头终于有了自己的房子。走在城里的街道上,老王头浑身是劲,有踩着自己的水浇地,挥舞锄头大汗淋漓的舒畅感,他似乎是这城里的主人了。
老王头很有成就感,他的孙子、孙女、外孙子、外孙女像田里的秧苗一样,一天天长大了。
几乎每个孩子都是他带大的。
孙女冬冬在医院做了护士,孙女小梅,孙子香河读大学了,外孙女读研,高高瘦瘦的外孙已经在美丽的海滨城市青岛工作了。
老王头感觉自己老了,体质大不如从前了,尤其是耳朵聋得厉害了,电视要放大声,说话要大声喊。他没有孙子孙女可以接送了,孩子们都大了。
他时常想,他进城的决定是正确的。
老王头不服老,他依然骑着那辆他已经骑了几十年的旧自行车,去帮老婆子买菜,孩子们说,别骑自行车了,散步锻炼身体不是更好吗?老王头根本不听。直到那天,一辆鸣笛的汽车呼啸着从他后面开过来,一下子把横过马路的他刮倒,秋风扫落叶,自行车和他甩得很远。造成他多处粉碎性骨折,好在没有性命之忧。他一直躺了三个多月,才能拄拐棍下床走路,他从此告别了那摔得七零八落的自行车。
老王头天生是闲不住的,风和日丽,天气晴好的时候,他就一个人拄着拐杖溜达,身后跟着一只小白狗,小白狗是孙子香河看他下不了床,怕他无聊送来的礼物。
这天他在前面走,小白颠颠地在后面跟着跑,忽然楼前一群热热闹闹在讨论什么的人吸引了他的视线,他凑过去一看,墙上贴着一张拆迁公告,公告上清晰写着老旧小区原有住户,一平换一平半,如果业主不需要房子,也可以给现金补偿,业主可以自由选择。
老王头跟人要了一张宣传折页,“笃笃笃”地点着拐杖,折回家的方向。回到家不理老婆子惊诧的目光,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睁大眼睛仔细研究起拆迁公告来。
老王头让老伴拿来他很久没戴的老花镜,找来他珍藏很久的宝贝笔、笔记本,浓浓的眉毛一挑一挑,认认真真地算起账来。
他现在居住的房子是86平,按政策折算他的房子可以换129平的大房子。哈哈,就是说他不用添一分钱,可以住120多平的大房子了,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美事啊!
不行,老王头又琢磨起来,129平房子,我和老太婆住得美了,可是我俩哪天死了,这房子给谁?给闺女,不行不行,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绝对不行。可是按照法律她们是有份的。哎呀,这不是出乱子了吗?老王头又想,给孙子?我的俩孙子长大了,该需要房子娶媳妇了,可是我有四个儿女,房子没有直接给孙子的道理啊!哦,对了,给儿子,给儿子就相当于给孙子。可是只一个房子,给儿子也没办法分啊?
怎么办呢?老王头又拿起宣传公告琢磨来琢磨去。
忽然老王头眼睛一亮,对哦,可以拆分成两套小居室,俩儿子每人一套不就可以了吗?
老王头拿起宣传单又是一番研究,宣传单上说,最小的户型是80平,两套小户型就是160平。这样算下来,两套最小户型的房子需要自己添将近八万块钱。
老王头想着,不禁长长叹口气,自己手里因为买这套老旧房,加上车祸,已经是分毫没有了,还有一万元欠债没有还清呢!可是能怎么办呢,想想两个没啥出息的儿子,想想两个快要大学毕业的孙子,老王头想,他必须换成两小居了。
可是让两儿子每人拿出四万,怕是他们拿不出来啊。老王头一夜没睡,早晨起来头发更加花白,满脸倦意。终于想出一个自己认为两全其美的办法来。
周六上午,老王头亲自给儿子、媳妇、闺女、女婿打电话,通知周末回家聚餐。老伴准备好一桌丰盛的菜。
老王头亲自把盏,给两位女婿,两个女儿,两个儿子,两个媳妇都倒上酒,粗略地说了楼房拆迁的事,表明自己要换大房子的意愿。要求每家出资两万元入股,老王头郑重其事地说,掏钱的将来房子都有份,否则不用想。
女婿看看女儿,儿媳看看儿子,饭桌上吃得热闹非凡,谁也没有再提入股的事。
第二天,八万块钱纷纷送到老王头手上,聪明的儿女对上精明的老王头,都觉得这个投资值得。尽管女婿看着老王头眼里精光闪闪,也没有提出异议。
老王头如愿地定了两套80平楼房,购房人姓名上直接添了两个儿子的名字,当然了,整个事情都是对女儿女婿保密的情况下进行的。
老王头每天都去工地溜达一圈,眼看着打地基,眼看着高楼起 。老王头想,跟自己伺候庄稼似的,辛苦之后是收获。
一年半以后,高楼完工。老王头这回叫回了女儿女婿,晚上整了满满一桌菜,酒酣耳热之际,老王头哆嗦着掏出两个红包,分别递给俩女婿,嘴里说:“多亏了你们借钱给我,才让我买了房。”高帅打开包一看,齐齐整整的两万元,老王头完全没说投资的事,他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啊。高帅弄个脸红脖子粗,下地拽着秀儿就走,禾儿两口子也是一言不发,下地走人。
女婿在心里鄙夷老丈人,还教师呢,他也配!
老王头老脸一会儿青,一会儿红,好几天不敢出门见人。
女儿女婿从此不登丈人门。老王头自知理亏,在儿女面前再也立不起眼睛发威了。
老王头真老了,他已经八十岁了。两个孙子大学毕业,回到小城找了工作,谈女朋友要结婚了,这两个八十平的小房子终于派上用场。
老王头又要租房了。
老王头忽然有些糊涂,算计了一辈子,忙了一辈子,累了一辈子,进城了,他还是没根的风筝,恍惚间,他看到了那片水浇地,老井,老杨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