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黄昏时分,金红的夕阳缓缓沉入远山,将天边的云彩染成了深橙与暗紫相间的织锦。陈致远坐在庭院的老藤椅上,双手轻搭着磨损的扶手,目光越过院墙,投向远方那一片渐渐暗沉的天际。
“爷爷,你在看什么呀?”五岁的孙女小樱跑过来,趴在他膝头,仰着小脸问道。
陈致远收回目光,伸手抚摸着小樱柔软的头发,却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夕阳的余晖洒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那双见证过太多生离死别的眼睛此刻闪烁着难以言说的光芒。
“爷爷在看夕阳,”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仿佛从遥远的过去传来,“它让我想起了一个地方,那里的黄昏比这里更壮丽,天空像被火烧着了一样。”
小樱歪着头,注意到了爷爷眼角闪烁的泪光。“爷爷,你为什么哭了?”
陈致远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用粗糙的手指拭去眼角的湿润。“不是哭,孩子,是夕阳太刺眼了。”但小樱清澈的眼睛已经看透了他的掩饰,她爬上旁边的椅子,小手轻轻握住爷爷的手。
“爷爷,告诉我嘛,你想起了什么?”
陈致远沉默良久,目光再次投向远方,仿佛在搜寻那段深埋心底的记忆。夕阳继续下沉,庭院里的光线逐渐暗淡,远处传来几声归巢的鸟鸣。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时光沉淀下来的沧桑,“那时爷爷还是个年轻人,在西藏当军医...”
1959年春天,藏北草原刚刚从漫长的冬眠中苏醒。枯黄的草地上冒出点点新绿,远处的雪山依然巍峨耸立,但在阳光照耀下,已能看见冰雪消融的痕迹。二十五岁的陈致远骑马穿行在这片广袤的天地间,身后跟着一支由三名战士组成的医疗小队。
他们是Z国人民解放军驻Z部队的巡回医疗队,负责为散居在这片辽阔土地上的藏族牧民提供医疗服务。陈致远毕业于北城医学院,两年前自愿申请加入援藏医疗队,从此开始了在这片高原上的行医生涯。
“陈医生,前面就是措那草原了,听说那里有十几户牧民刚刚转场过来。”说话的是藏族战士扎西,他既是医疗队的向导,也是翻译。
陈致远点点头,抬眼望去。眼前的景象让即使已在藏区生活两年的他依然感到震撼——一望无际的草原在春风中泛起层层绿浪,而在那片翠绿之间,散布着数十顶白色的帐篷,像是绿色海洋中漂浮的水泡,又像夜幕初临时天空中最早出现的星星。更远处,雪山的轮廓在阳光下闪烁着银光,天空是高原特有的湛蓝,几朵白云悠悠飘过,投下移动的阴影。
“真美啊。”他不由自主地感叹。
“春天是草原最美的季节,”扎西笑着说,“特别是格桑花快要开了,那时候才叫漂亮呢。”
医疗队继续前行,渐渐接近那片帐篷群。随着距离拉近,陈医生看见帐篷周围散落的牛羊,几个藏族孩子正在追逐嬉戏,看到医疗队,他们停下玩耍,好奇地观望。妇女们则在帐篷外忙碌,有的在打酥油,有的在晾晒奶渣。
突然,一阵清脆的歌声随风飘来。那歌声高亢而悠扬,用的是藏语,陈卓听不懂歌词,但旋律中的自由与欢快却深深打动了他。他循声望去,看见远处一片格桑花丛中,一个身影正骑马慢行。
那是一个年轻的藏族女子,她骑着一匹雪白的马,身着传统的藏袍,但最引人注目的是她肩上披着的一条鲜红色头巾,在春风中猎猎飘扬,像一面旗帜,又像一团火焰。她背对着医疗队,面朝无垠的草原放声歌唱,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陈医生不由得勒住了马,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不知为何,那红衣女子与白马、格桑花、草原构成了一幅如此和谐的画面,让他几乎忘记了呼吸。
就在这时,女子似乎听到了身后的动静,她拉住缰绳,白马缓缓转过身来。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凝固了。
他第一次看清了卓玛的脸。她大概十八九岁的年纪,皮肤是高原人特有的健康红褐色,一双眼睛大而明亮,像是雪山融化后形成的湖泊,清澈见底。她的鼻梁挺直,嘴唇微微上翘,即使在平静时也仿佛带着笑意。最特别的是她脸上的神情——一种未经世俗沾染的纯真与自由,与草原、天空浑然一体。
卓玛看到医疗队,显然有些惊讶,但随即露出了笑容。那笑容如阳光穿透云层,瞬间点亮了整个世界。她朝医疗队挥了挥手,动作自然而大方。
就在这一刻,一阵春风吹过,卓玛肩上的红巾突然松开,像一只红色的大鸟,在空中翻飞了几圈,然后缓缓飘落,正好落在陈致远马前的地面上。
陈致远几乎是本能地翻身下马,弯腰捡起那条红巾。布料是羊毛织成的,质地厚实而柔软,颜色是正红色,边缘绣着精致的金色花纹。他抬起头,正要将红巾递还给已经骑马走近的卓玛,却再次对上了那双清澈的眼睛。
“谢谢你。”卓玛用略带口音的汉语说道,伸手接过红巾。两人的手指在交接时轻轻碰触,陈致远感觉到她指尖的温热。
“不用谢。”陈致远用刚学会不久的藏语回应,“我是部队的医生,来为牧民看病。”
卓玛眼睛一亮:“医生?我阿妈最近总是咳嗽,你能看看她吗?”
这就是他们的初次相遇,简单而自然,却像一粒种子,悄然落在了年轻的军医心中,在高原的春风里,静静等待发芽。
“爷爷,那个卓玛阿姨漂亮吗?”小樱听得入神,忍不住插嘴问道。
陈致远脸上浮现出一丝温柔的笑意,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漂亮,孩子,她是我这辈子见过最美的人。不是那种打扮出来的美,而是像雪山上的雪莲,像草原上的格桑花,自然、纯净,充满生命力。”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而且她勇敢、善良,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在那些年里,我见识到了太多这样的藏族同胞,他们或许生活贫苦,但精神富足;他们面对严酷的自然环境,却依然保持着乐观和坚韧。”
“那后来呢?你们成为朋友了吗?”小樱追问。
“何止是朋友...”陈致远的声音低了下去,目光再次飘向远方,陷入了深深的回忆。
医疗队在措那草原驻扎了七天。白天,陈医生和队员们为牧民们检查身体、发放药品、处理各种病痛;晚上,他们就在帐篷里整理病历,准备第二天需要的药品。
藏区的生活条件远比他想象中艰苦。高寒缺氧的环境导致很多人患有慢性高原病,先天性肺气肿的发病率也很高。更严重的是包虫病,由于牧民常与狗、羊等动物密切接触,寄生虫卵通过污染的水源或食物进入人体,在肝脏、肺部形成囊肿,若不及时治疗,可能导致严重并发症甚至死亡。
陈致远永远忘不了第一次见到包虫病晚期患者的情景。那是一位四十多岁的牧民,腹大如鼓,面容憔悴,因为肝脏被巨大的囊肿压迫,已经无法正常进食。他能做的不多,只能开一些止痛药,并建议家属尽快送患者去县城医院手术。但家属无奈地摇头——去县城要骑马走三天,他们负担不起这样的旅程。
那天晚上,他失眠了,躺在简陋的行军床上,听着帐篷外呼啸的风声,心中充满无力感。作为一名医生,却无法为病人提供有效的治疗,这种挫败感几乎将他淹没。
“陈医生,还没睡吗?”帐篷外传来扎西的声音。
“进来吧。”
扎西掀开帘子进来,盘腿坐在陈卓旁边:“今天那个病人让你难过了。”
陈致远沉默地点点头。
“这不是你的错,”扎西轻声说,“这里医疗条件就是这样。你知道你来了之后,改变了多少吗?以前牧民生病,只能靠土方子或者请喇嘛念经,现在至少有了基本的药品,一些小病小痛都能治好了。你已经做了很多。”
“但还不够。”陈致远坐起身,“包虫病需要手术,需要专业的医院和设备,这些我们都没有。”
“那就一步一步来,”扎西说,“我听说部队正在计划在几个主要牧区建立固定的医疗点,也许以后情况会好起来。”
两人正说着,帐篷外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
“谁?”陈致远警觉地问。
帘子被掀开一条缝,卓玛的脸露了出来,手里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碗:“我听见你们还在说话...这是刚煮好的酥油茶,喝了暖和。”
陈致远和扎西对视一眼,都笑了。卓玛这几天经常来医疗队帮忙,有时做翻译,有时帮忙维持秩序,有时就像现在这样,送来一些食物。她似乎天生有种照顾人的本能,而且学习能力很强,陈致远教她一些基本的医疗知识,她很快就掌握了。
“谢谢你,卓玛。”他接过碗,热乎乎的触感从手心传来,直达心底。
卓玛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在帐篷里坐下,看着他欲言又止。
“有什么事吗?”他问。
“陈医生,你教我的那些...怎么量体温,怎么包扎伤口...我能多学一点吗?”卓玛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闪闪发亮,“我想帮助更多的人,特别是那些老人和孩子,他们最需要帮助。”
他心中一动:“当然可以。事实上,我们正需要像你这样的本地助手。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教你更多基本的医疗知识。”
卓玛的脸上立刻绽放出灿烂的笑容:“我愿意!我一定会认真学的!”
从那天起,卓玛正式成为了医疗队的编外助手。她聪明勤奋,很快就掌握了测量血压、识别常见病症、进行简单伤口处理等技能。更重要的是,她熟悉当地的环境和文化,能够帮助医疗队更好地与牧民沟通,理解他们的需求。
随着时间的推移,陈致远发现自己越来越期待每天见到卓玛。她就像高原上的阳光,总能驱散他心中的阴霾。当她骑着白马出现在草原上时,那红色的头巾总是像火焰一样在风中飘扬,成为他眼中最亮丽的风景。
一次,医疗队要前往一个偏远的牧场,那里有几户牧民报告有人出现高热症状。扎西因为另有任务不能同行,卓玛主动提出带路。
“那条路不好走,要翻过一座小山,”卓玛说,“但我从小就在那里放牧,熟悉每一条小路。”
陈致远本想拒绝,担心危险,但看到卓玛坚定的眼神,他最终同意了。
清晨出发时,天空湛蓝如洗,阳光明媚。卓玛骑着她那匹白马走在前面,陈医生和两名队员跟在后面。草原上的格桑花已经盛开,粉的、白的、紫的,一片片点缀在绿草之间,美不胜收。
“陈医生,你为什么要来西藏?”途中休息时,卓玛突然问道。
他喝了口水,思考了一下才回答:“我想帮助需要帮助的人。在北京,医生很多,但在这里,医生很少,所以我想来这里更有意义。”
卓玛点点头,目光投向远方的雪山:“我阿爸说,你们汉人医生是菩萨派来的。以前我妹妹发高烧,就是因为没有医生,没能救回来...”她的声音低了下去。
“对不起。”陈轻声说。
卓玛摇摇头,重新露出笑容:“但现在有你们了。陈医生,你知道吗?你是第一个愿意认真听我们说话,尊重我们习俗的汉族医生。其他人总是匆匆来,匆匆走,但你不一样。”
陈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因为我在这里看到了最真实的生活,最坚韧的人民。你们教会我的,可能比我教会你们的更多。”
卓玛笑了,那笑容比阳光更灿烂:“那我们互相学习。”
继续上路后,天空不知不觉布满了乌云。高原的天气说变就变,刚才还晴空万里,转眼间就阴沉下来。
“要下雪了,”卓玛抬头看了看天,“我们必须加快速度,赶在下雪前翻过那座山。”
他们催马快行,但雪来得比预想的更快。先是细小的雪花,很快变成鹅毛大雪,狂风卷着雪片,能见度迅速降低。
“跟我走!”卓玛大声喊道,她的红巾在风雪中格外醒目,成为队伍唯一的指引。
山路越来越陡峭,积雪也越来越厚。陈紧跟着卓玛的背影,心中不禁暗暗佩服这个藏族女孩的勇敢和坚韧。在这样的暴风雪中,她依然保持着冷静,选择最安全的路线。
突然,一声巨响从上方传来。
“雪崩!”卓玛尖叫一声,“快往左边跑!”
陈下意识地调转马头,但坐骑在深雪中行动困难。他回头一看,只见大量的雪从山坡上倾泻而下,直冲他们而来。
千钧一发之际,卓玛骑马冲到他身边,猛地拍打他的马臀:“快走!”然后她调转自己的白马,竟然朝着雪崩的方向冲去!
“卓玛!”陈嘶声大喊,但声音被风雪淹没。
他看到卓玛挥舞着那条红巾,大声呼喊着,试图引起雪崩的注意——这是牧民引开野兽的方法。不可思议的是,这似乎起了作用,雪崩的流向发生了微小的改变,给了陈致远和队员们宝贵的逃生时间。
“快走啊!”卓玛最后回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中有决绝,有不舍,还有一丝温柔的笑意。
然后,她和她的白马被白色的雪浪吞没。
“不——!”陈致远想要冲回去,但被两名队员死死拉住。他们拼命鞭打马匹,终于在最后时刻逃到了安全地带。
风雪渐渐小了,雪崩也停止了。陈致远不顾一切地冲回事发地点,疯狂地用双手刨雪。队员们也加入进来,但积雪太深,范围太大,他们徒劳地挖了几个小时,直到夜幕降临,体力耗尽,仍然没有找到卓玛的踪迹。
那条红色的头巾,半掩在雪中,是唯一找到的东西。
陈紧紧握着红巾,跪在雪地上,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喊。风雪已经停止,月光冷冷地照在雪原上,一片死寂。
庭院里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只有屋内透出的灯光勾勒出陈致远佝偻的身影。小樱已经泪流满面,小手紧紧抓着爷爷的手。
“后来呢?卓玛阿姨她...”小樱哽咽着问。
陈致远长长地叹了口气,眼中闪烁着泪光:“我们找了三天,最终在雪堆下找到了她和她的白马。她已经没有了呼吸,但脸上很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微笑。”
“为什么...为什么她要那样做?”小樱不解地问。
“因为她把生命看得比什么都珍贵,尤其是别人的生命。”陈致远的声音颤抖着,“在那一刻,她选择了牺牲自己,拯救我和其他队员。这就是藏族人民的品格——勇敢、无私、珍视每一个生命。”
他停顿了很久,才继续道:“卓玛的葬礼按照藏族传统举行,整个草原上的人都来了。她的阿妈抱着我哭,说卓玛经常在家里说起陈医生,说他是个好人,是真正的菩萨。那一刻,我更加无地自容——我算什么菩萨?我连一个深爱的人都救不了。”
“那不是你的错,爷爷。”小樱用小手擦去爷爷脸上的泪水。
陈致远将孙女搂在怀里:“几十年了,我一直在问自己,如果当时我反应更快一些,如果我坚持不让她带路,如果...但生活没有如果。卓玛用她的生命教会了我两件事:一是生命的珍贵,二是医者责任之重大。”
“后来呢?你离开西藏了吗?”
“没有,”陈致远摇摇头,“我在西藏又待了十五年。卓玛的死让我更加坚定了留在那里的决心。我要继续她未完成的事,帮助更多需要帮助的人。我参与建立了三个固定医疗点,培训了数十名本地医疗助手,我们引进了更好的设备,开展了包虫病筛查和手术项目...我尽我所能,让卓玛的牺牲有意义。”
“爷爷,你想念她吗?”
陈致远望向已经完全暗下来的天空,第一颗星星已经出现,在夜空中静静闪烁。
“每一天,”他轻声说,“但我更多的是感激。感激命运让我遇见她,感激她教会我什么是爱,什么是责任。你看那颗最亮的星星,”他指着天空,“我常常觉得,那就是卓玛,在天空中注视着我们,守护着那片她深爱的草原。”
小樱依偎在爷爷怀里,也抬头看向星空。夜风轻轻吹过庭院,带来远处花草的清香。
“爷爷,你能带我去西藏看看吗?我想看看卓玛阿姨生活过的地方,看看那片草原,那些格桑花。”
陈致远低头看着孙女清澈的眼睛,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好,等你再大一点,爷爷带你去。我们去看看那片草原,看看那些像星星一样的帐篷,看看盛开的格桑花。你会喜欢那里的,就像爷爷一样。”
夜色渐深,但星星越来越亮,仿佛无数双眼睛,温柔地注视着这个小小的庭院,倾听着这个穿越时空的故事。陈致远知道,有些记忆永远不会褪色,有些人永远不会被忘记。卓玛和她的白马,那条飞扬的红巾,将永远活在他的心中,活在那片广袤的草原上,活在每一个被爱与奉献点亮的生命里。
而他,将用尽余生,继续讲述这个故事,让这份跨越民族、跨越生死的情感,永远传递下去。因为爱和记忆,是人类对抗时间唯一的武器,是连接过去与未来唯一的桥梁。
在遥远的西藏,格桑花依然年年盛开,草原依然绿了又黄,黄了又绿。但那些曾经发生过的事,那些曾经活过爱过的人,将永远在风中低语,在星光下闪烁,成为这片土地不朽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