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麦浪下的爱与损

他不过是在读着自己的信件,享受着代基里酒,和任何一个平常的下午无异。接着临街的门开了,阳光射进来,是她。

但那时引起他注意的,却是她那一头颜色宛如麦田的金发,还有那肌肤的光泽,仿佛某个储藏在罐子里的整个世纪的炽热夏日,顷刻间全部释放了出来。

—— 《我不可能只是仰望着你》

这样的初见,在海明威眼里,无疑是传达了一种魔力,一种被攫住了的魔力。玛莎·盖尔霍恩,在这一年,就这样如基韦斯特橙汁般颜色的阳光一样,进入了海明威的生活。

而我们可以看到,这样的初见,往前推十几年,年轻的海明威在巴黎圣米歇尔广场的咖啡馆里,早已预设好了剧本:

我见到了你,美人儿,不管你是在等谁,也不管今后再不会见到你,你现在是属于我的,我想。你是属于我的,整个巴黎也是属于我的,而我属于这本笔记簿和这支铅笔。

—海明威《流动的盛宴》

找来玛莎·盖尔霍恩的旧照看,确实美艳动人,带着圣路易斯小镇姑娘的俏皮。虽然是一张黑白照片,但我们仿佛仍然可以看到,那“宛如麦田的金发”,在帽檐下不安地涌动。而她腿上卧着的猎枪,与猎手皮靴的厚底,无疑揭示了那个时代的躁动、勇猛和危险的元素。

于是,我们在《丧钟为谁而鸣》里,也读到了类似的描写。玛丽亚有着和玛莎·盖尔霍恩一样的——”宛如麦田的金发“:

她的头发是麦田的金褐色,在阳光下给晒得加深了色泽,可是全给剪短了,短得只比海狸皮的毛稍长一点。她冲着罗伯特·乔丹的脸笑了笑,举起褐色的手捋头发,手过之处,那刚被捋平的头发又翘起来。她有一张美丽的脸。

——海明威《丧钟为谁而鸣》

而《丧钟为谁而鸣》的题词就是 —— “本书献给 玛莎·盖尔霍恩”。玛丽亚的原型,至少是外貌,就是盖尔霍恩。在英格丽·褒曼之前,海明威甚至提议过让盖尔霍恩演玛丽亚。

如果认为盖尔霍恩的出场,仅仅是吸引海明威的一个金发美女的话,或者仅如他热爱的,夏日里的一杯酸甜的代基里酒一样,那我们就错了。

在这个夏日,我没有代基里酒可饮,但却在杨梅酒的啜饮间,读完了保拉·麦克莱恩的《Love and Ruin》(中文译名《我不可能只是仰望着你》),然后觉得只有站立起来,才能面对盖尔霍恩这个名字,充满敬意。


八百多页的书,阅读时,如同抚摸一个时代陈旧而坚韧的缎面,仿佛嗅闻了那个时代的空气,无论是混战的马德里,还是轰炸下的伦敦巴黎,无论是海滩上粗砺的岩石,还是温柔的浅波,还有每一个热烈生长的生命。读完后,你会有一种愿望,既不会像海明威那样饮一杯轻佻的代基里酒,也不会像如阅读时那样饮一杯微甜的杨梅酒,而是要像保拉·麦克莱恩那样,“举起一杯威士忌——当然是纯酿——敬她无与伦比的一生”。

此书笔调非常动人,尤其是后半部。盖尔霍恩作为女性的坚韧和执着,令我除了钦佩,更是理解。从某些角度而言,女性胜过男性。起码在这本书里,我看到了盖尔霍恩比海明威厉害的地方。

书名《Love and Ruin》,揭示了一种对立,而我们看到的,更是一个过程,从挚爱到损毁。Ruin原来意思是毁灭,其实读完就知道,没有到毁灭的程度,但或许可以说是到了“损伤”的地步,所以我更愿意将书名直译为《爱与损》。本书现在的译名是《我不可能只是仰望着你》,有主观的解读。作为过程来理解,即是从"仰望"到"平视"的过程。

比起盖尔霍恩与海明威在哈瓦那庄园起初的那段无忧无虑的日子,我认为他们三十年代在西班牙并肩“作战”的那段,是最浪漫的。那时的盖尔霍恩,正如五岁时爬上运冰车离家去看世界一样,已是一个头也不回地扎入马德里炮火里的姑娘了。

我如今是这般模样——一个高挑的金发女子,独行在严寒的乡间,圣路易斯已经是遥遥他方。

而那时的海明威,在盖尔霍恩眼里什么样子呢?年轻,帅气,有迷人的魅力,而且还身手矫健,能“独自在炮火下躬身穿过暗流涌动的曼萨纳雷斯河,绕到马德里西方公园的南角”。这个身影,在金发姑娘盖尔霍恩的眼里,挥之不去。

他有着古铜色的腿,腿上的肌肉像职业拳击手一般发达,手臂也是古铜色,宽阔的胸膛……一切的一切都暗示着他的强壮,健康,以及某种动物的优雅。

1937年的3月至5月,他俩在马德里,肩并肩,呼吸共存。这里有一段他俩在狙击手和炮火下,共同穿过废墟广场上二十码无掩体空间的场景描写。紧张、亲密、信任、狂喜。二十码的距离,如同携手穿越了死亡,获得重生。经历过生死的男女,灵魂才走到了一起。

跑到安全的墙后,我蹲下来,耳朵里的脉搏跳动着,心情畅快极了。看得出来厄尼斯特也感受到了。那感觉与其说是从墓地中呼啸而过,不如说像站在自己的墓碑上跳舞狂欢。活力在我们之间荡开涟漪。自从那晚在我房间后,这是我们头一次靠得这么近,我们继续前进,于是那距离的涟漪随之卷入电流与风险中。

1937年西班牙内战时期的马德里,汇聚着二十世纪初最优秀的各类记者和文人,聚会、烈酒、牡蛎、文学、炮弹的刺激,让人有种身处时尚巴黎危险沙龙的错觉。那一章的题目是“同男孩们到西班牙去”,似乎给人以一种游戏的感觉。海明威,就是那批“男孩们”中的一员,而盖尔霍恩,是他们中的“金色麦浪”。

“男孩们”的称呼,在战争年代,有种灿烂与惨烈混合的效果,带来也是爱与损毁。

最初是在西班牙,她第一次看到的“男孩们”是这样的:

从来没有拿过枪,而第一次用便有了明确目标。他们中的一些人长着新生儿般的肌肤,长长的睫毛,眼睛里虽有恐惧,但也无比虔诚。

值得一提的是,在后来描写到二战盟军时,书中也用到了这个称呼,英国的“男孩们”头戴贝雷帽,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英俊漂亮,坐上英国兰卡斯特战机,轰炸机“男孩们”朝诺曼底呼啸而去,而死亡在前面。

书中有个插曲,非常有趣的是,圣埃克苏佩里(《小王子》的作者),在西班牙内战的场景里,有一个戏剧化的出场,值得记录一笔:

一晚,安托万·德·圣埃克苏佩里过来小酌。他是驾着自己的飞机来西班牙的——我望着他,简直想也不敢想。他侧坐在戴尔默的床边,穿着系带的孔雀蓝便袍,一套绸缎睡衣和皮拖鞋,十足的异域风情,像是从摩洛哥或者达累斯萨拉姆来的。

谁也改变不了欧洲文人在看待战争,尤其是在身处战争环境时,略带游戏的态度。我还非常清楚地记得西尔维娅·比奇在《莎士比亚书店》一书中描写战时巴黎的有趣笔调,以及巴黎解放那天海明威来解救她的英雄场景。甚至西蒙·波伏娃在描写战时巴黎时,也未放弃谐谑的笔调。海明威就更甚了,在《永别了,武器》里,战争背景的妙语连珠。

盖尔霍恩与海明威因互相迷恋对方而在一起,他们有过甜蜜的时光,虽然不长,但真实可依。在哈瓦那庄园的日子,让我们看到一些静谧的情调,他俩互相昵称对方为“兔子”,在同一屋檐下写作,非常柔情。如果两人愿意,或许那是多年之后,可以在心底里视为珍宝回望的时光。

我特别注意到有一段描写海明威在溪流里飞蝇钓的场景,与电影《大河恋》里一样。这种钓鱼方式,即是今天很流行的路亚钓鱼,使用假饵,竿挂水滴轮或纺车轮。

他投下竿,感受着鱼线抛出利落的弧线,在空中自己调整好方向,最终不偏不倚地落在他预期的地方。精通某件事总是令他享受不已。寒冷的水打着旋,按压着他的双腿;河里光滑的石头在他站稳的脚下移动着;就在他的鱼线下,一条大鱼正秘密般地升向水面,波状起伏的周身点缀着无比斑斓的色彩。

这就是海明威要的生活,但不是盖尔霍恩要的。尤其是在欧洲陷入战火的四十年代初,安居在哈瓦那庄园里,饮酒、游泳、捕鱼的生活,对于盖尔霍恩,一个为战地记者这种职业而生的女人来说,是一种极度的不安和躁动。海明威要的,是一个“心脏颤颤扑动着,像一只受宠的小鸟被抓在手里的——他的女人”。

迷惘、矛盾、爱恋、妥协、挣扎,这个循环的过程,贯穿于两人四年的感情。在我看来,“仰望”并非是导致问题的原因,在作品上与海明威“平视”,也不是盖尔霍恩追求的目标。她必须走,只有行走于欧战现场,见证生命的活动,写下亲眼所见的一切之发生,她才感到自己是活的。为此而生的人,不问答案,没有思考,就已经出发,就如她五岁那年一样。

我想过了没有?我真的明白自己为什么在这里吗?或许答案是否定的,但我已经在路上了。

她缘于作家,而在与现实的联结中,又超越作家。我愿意将这称为,具备强大作家工具的战地记者的素质。

书中有一章是关于中国战地的访问,居然是海明威陪着盖尔霍恩来的,是唯一的一次陪伴。我不想就这一章的内容进行回顾,毕竟海明威在这次中国之行里的表现似乎有所不堪。盖尔霍恩在苦难而隐忍的中国抗战大地上奔走采访,吃力地见证着闪耀的生命时,海明威窝在酒店里,接受各方觐见,整日访谈,享受着荣耀,“对一切当地佳肴和风俗毫无抵抗力,畅饮着泡了蛇的春酒,丝毫不在乎炎热”。

分歧肯定是越来越大,最初炽热的爱,也已耗尽了各自用于维持的余量。“我们俩都在各自应在的地方” 这句话恰当地,也克制地诠释了当时两人心里的距离。

我不愿就两人婚姻后期的感情纠葛,究竟谁对谁错,进行仔细解读。在书的后半部,至少在我看来,其实海明威已不再重要,他已不再耀眼。无论是“仰望”还是“平视”,都不再重要了。我更着迷于阅读盖尔霍恩在各个战场的亲眼所见,那穿越布满水雷海域的一个个惊魂的夜晚,那与战壕里的男孩关于《瓦尔登湖》的对谈,那与她有着同样金色麦田般头发的法兰西护士在眼前的轰然消逝。她用自己的视角,写下宏大历史下的细节,写下眼前每一个值得记录的个体,看到的眼泪,握过的手。

而诺曼底登陆那段,应该是本书浓墨重彩的章节,可以说是巅峰时刻的纪实,令我禁不住反复阅读。

历史在那一刻轰鸣,而我们今天在安静的纸张面前,屏息进入。

这一刻的到来是如此漫长,我想没有人敢喘息或移动,也没有人敢盼望什么。我们已被交代过,知道它将何时发生,直至最后一刻。我们就站在那里一同看着时钟,各自心里清楚,攻击一旦打响,一切都将不复原状。一百年后,两百年后,这个故事仍将存在于记者、小说家和史学家的笔下,而它就在此刻发生了。

盖尔霍恩,挽起金色麦浪般的头发,在那一刻,双脚实实在在地踏进了诺曼底海滩冰冷刺骨的水中。彼时,海明威不在那里。盖尔霍恩的眼睛里,不再是海明威,她仰望的,是诺曼底前方的悬崖,和海滩上一个个鲜活的生命。

抵达沙滩后,他们还要活着走过至少两百码的开阔地,接下来还要攀上悬崖。头顶上方,天空如厚重的灰纱翻滚舞动着,数千架飞机掠过。从未有过这样的场面,将来也不会有。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非凡的,但没多少时间留给她去钦佩他们,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她即刻投入了医护救援,用肩膀扛起了担架,离开水面,离开水雷,去海滩,让躺在担架上心已奔向家乡的法国士兵回家。

我们走近海滩,冲向冰冷的水中,跋涉至海岸。海浪冲击着我的腰间,用力拉扯我的衣服。我打着踉跄,感到寒冷直逼进身体内核。但我不能被拖拽下去,我必须要紧紧抬住担架的这一端。水上用白色的带子拉了线,标示出水雷已被清除的区域,我必须在区域内活动。

盖尔霍恩首先是个女人,其次是个作家,然后是战地记者。眼下她身处战场,伸出双手,磨出血泡,试图去挽救一个个生命。在西班牙马德里圣多明各广场上眼见小男孩被弹片划过咽喉时,她什么也做不了;在芬兰维堡监狱里握着为妻儿哭泣颤抖的俄罗斯飞行员手时,她什么也做不了。而在诺曼底的海滩上,她做了。可以说,她将前面所有的身份都超越了。

后来她知道,“当晚海滩上有一万个男人,却只有一个女人,就是我”。她也是第一个到达诺曼底海滩并发回报道的记者,不论男女。

盖尔霍恩拿回了自己的名字,不再是海明威夫人。

海明威从未原谅盖尔霍恩——她是他历任妻子中唯一主动离开的。盖尔霍恩后来也一直回避着那个男人,甚至连他的名字也不提。他俩像两颗星星,交会过,并行过,燃烧过,然后回到各自的轨道,渐行渐远。

海明威在《丧钟为谁而鸣》里写道:“什么都不存在,除了现在。诚然没有昨天,也无明日。要到多大的年纪你才终会明白?

很多年过去了,我们读着他们写的书,和关于他们的书,以历史的眼光,知道了身处他们那一刻的“昨天、现在、明日”。

并非什么都不存在,并非只有现在。

天空格格作响,海底簌簌低语,一切都在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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