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第一场雪的时候,军在塞外。隔着那么那么远的山和水,军粗喉咙大嗓子一口未改的乡音,孩子样遮掩不了的兴奋:“家乡的雪好大吧?弟兄们还好吧?大刘的房子买了吧?小武的孩子会走路了吧?”
军在库尔勒,电话线那端的库尔勒车站嘈杂、混乱。军说库尔勒很冷,干冷干冷,是冷到心里的荒凉。
我告诉军,家乡一整天褪不尽的雾霭,很细很密的小雨,雨里夹杂的乱七八糟舞着的雪花。
我说军回来吧,回来和弟兄们喝酒,围着我的黑漆皮豁口火盆,四块二毛钱一瓶的红双喜高粱酒,喝个一醉方休,喝得龇牙裂嘴乱说乱唱乱哭乱笑粗起嗓子骂天骂地骂娘老子,把满肚子的委屈牢骚发光发尽。我说军你回来了我不请你去饭庄和宾馆,决不请。
军半晌无语。我想不出也不愿意想象他的表情。
在商州上师专的时候,大刘、小武、军和我住同一个宿舍206里的两个上下铺,整天铁的穿袜子不分彼此,搞得小武的脚气不久就实现了大串联。
军给我们206宿舍起的名字叫“青龙堂”,听起来像黑社会。96级中文系的大才子军在此,整天一拨又一拨的女孩子来“青龙堂”游园,军一个都不对眼。
高中同学许佳颜常常坐了车不辞劳苦翻秦岭来看军,听说许佳颜在陕西师大是系花。不久,军和许佳颜好上了,我们都恭喜才子配佳人,心里却恨得痒痒,整天出军的洋相,宰他小菜吃,逼他买红双喜高粱酒给我们喝。
毕业时,“青龙堂”解散,大刘对分配结果不满意,索性买了昌河跑出租,小武靠舅父的关系进了公安局。军和许佳颜劳燕分飞,许佳颜攀了高枝,军一气之下未等分配毛遂自荐去了北疆一个叫阿克苏的地方教书。我,进了一个离县城20里的乡政府从政,给领导写写讲话稿,起草文件,出板报。
1998——2000,两年。大刘和小武各自结了婚,有家有口的人,走动渐渐少了。
然只有军和我仍如18岁一般,肝胆相照,嬉笑怒骂,肆无忌惮。看天气预报塞外常大风,干燥多沙尘,我写信给军:少抽烟、多喝水。军时常训我,老大不小了,没个媳妇管教,少贪玩多攒钱,换季的时候别忘多加衣。
身边的朋友很多,吆三喝五,猜拳行令。单位里里外外,同是仕途中人,却无谁能让人心里不舍。常常一根电话线隔了千万里的时空,却能勾起一个粗俗无羁大男人的细致情怀。
军打趣说你会娶了媳妇忘了弟兄,我说怎么会,我要娶的好女子至性至灵,还不知道在哪里,只怕还是一株什么树没有修成精。连幻化起心爱的女子,只有面对军,我心里的爱情才能纯澈如泉,才能在烟尘缭绕的生活里忆起我读过的诗和书,忆起我年少时的轻狂、率性和刚直。
我不知道是因为新疆的天高地阔还是因为新疆的热辣风情,军如一棵树在如鱼得水的自由里愈来愈茂密、愈坚实。
几乎每个月一次,我都会收到他寄来的札记,厚厚的信,几乎是一本小书,那里面有新疆人择业观的社会调查报告,有当地计划生育政策执行情况的见解录,有果瓜菜蔬种植经济效益分析对比,有他写的诗和小说。
而家乡的大刘、小武和我都在枯萎。大刘挣足大把的钱买了房子却得了乙肝病;小武的孩子会走路会叫爸爸了小武离了婚。光棍一条的我整天一副四类分子无精打采的样子,在人山会海中不知所措,日复一日模糊了面目。
大家活得都不容易。在男人共有的累中,我们学不会女人样琐琐碎碎的哭诉,但烦了累了,有个真心的弟兄,能在一些很细微的时候真切想念,让人从嘴痛快到心,从皮痛快到骨,大喊一声“弟兄们,我们喝酒”,也挺好!
那种舒畅和安宁,走过了青春,离开了几个人,永不会再有。
18年前的第一场雪,我们一起走过的每一场雪,值得用一辈子去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