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一)

        三十多年前,母亲还很年轻,也很好看,尤其是那两根垂到腰际的大辫子,父亲尤为喜欢。

        除了劳作,年轻时候的母亲还喜欢打点小牌,虽然时间和精力并不允许她这样,但母亲还是在某个惊雷滚滚的下午或者我们兄妹熟睡的夜晚匀出了一些闲睱,看到虚掩的后门,父亲多半铁青着脸,尤其是暴雨突停紧接着太阳又挂出来时,父亲更是一句话不说,一只簸萁被摔得稀烂,草帽也扣在了地上。这是母亲未曾料及的,不然她一定会赶在天亮前多插几丘秧田或者扯完那块苎麻,也不至于落下一些话柄让父亲指责或者埋怨。一向勤劳的父亲终日把自己埋在油菜地里、水田里,桔园里,尽着一个劳民应有的本份,他断然看不惯母亲在牌桌上荒废时日,况且家里也没几个钱能让母亲在牌桌上挥洒,因此,父亲和母亲便常有争吵,甚至相互拉扯,衣柜上那块破镜子和父亲脸上的抓痕便是证明。父亲想不明白,那些破牌到底有什么魔力,能让村里的男男女女趋之若鹜,甚至连母亲也如此这般,于父亲而言,这些人都是不务正业的人,跟村里的二流子没有什么区别。终有一回,父亲肩着锄头回到家时,看到二个挂着大鼻涕的孩子饭也没吃,脸也没洗,其中一个还发着高烧,一股怒气便腾空而起,除了地里的庄稼,孩子应该是父亲最后的底线。父亲最终在鲁婶家找到了母亲,他一把掀翻了牌桌,等众人夺下父亲手中剪刀的时候,母亲的一条大辫子已腰斩在地,它们决绝的躺在地上,没有一句告别,另一根大辫子战战兢兢的伏在母亲胸前,这样的苟且残活对它来说也只是无尽地折磨。母亲到底还是哭了,嚎啕大哭对于一个女人而言,要抛开多少颜面,要隐忍多少伤情,才能将眼泪搬到别人面前,尤其是那些农活不如自己、家务亦不如自己的女人面前,这简直比死还要残酷。那一夜,没有人知道母亲一个人在河堤边到底哭了多久,也无人知晓她在通往家门的那条小径上摔了几回,天微微亮时,双眼红肿的母亲,带着满身泥浆回到了家里,那头尖头凹脑、深浅不一的头发,使我和六岁的二哥笑成了猪叫。父亲端来一碗荷包蛋,又提来几桶热水,都被母亲凉在了原地。母亲无言地坐在镜前,轻抚着那抹残发,再一次泪如雨下。母亲想不明白,一辈子为劳动而生的自己,那些借着月光在田间直不起腰的自己,那些与时间竟争的自己,到底何罪之有?母亲闭上眼睛,拼尽气力剪断了一个女人对长发的所有持着,所有念想,从此,母亲再未蓄过长发,所有的恩怨情仇,所有的心如死灰都被母亲藏在了心事里,藏在了季节里。

        天微微亮时,母亲便离开了家,父亲在门口扯下了母亲的行李,母亲还是头也不回的走了,换若是我,我想我会更加决绝。

        其实,离家出走的母亲并没有走远,除了外婆和几个舅舅家,她也无处可去。父亲找来时,母亲并没有露面。随后的几天,父亲又来了几次,一次比一次焦急,母亲还是躲了过去,她躺在床上细细的听着外面的动静,眼泪不知不觉又从眼底溢下,是该让这样一个不珍惜她的人着急、追悔,乞求。再后来,父亲牵着我们兄妹找到小舅家时,当我们站在门外妈妈、妈妈叫个不停时,母亲冲了出来,紧紧地将我们抱在怀里,泪如泉涌......母亲到底还是跟时间、跟自己做了一回和解。

        那些天,父亲的日子并不好过,人也瘦了好几圈,田里的庄稼更是懒得去管,任由它们长势喜人,堂前屋后也似乎尽是母亲的微笑和身影,在梦里,那对乌黑的麻花辫飘散着淡淡清香,任他在指间轻轻缠绕……懊悔不已的父亲好像获得生活顿悟一般,对母亲格外珍惜起来,尤其是父亲在税务部门工作后,家里的日子便慢慢好了起来,除了二块菜地,父亲将十几亩稻田和一大片桔园都交给了村委,父亲母亲便彻底从农务中解脱出来,但是,但凡邻里春耕生产及双抢,父亲母亲都会搭一把手,或者插秧或者打稻,面朝黄土的时候,一种劳动的快乐便由然而生,他们深爱这片热土,就像一个孩子对母亲的眷恋,作为农民的孩子,他们由衷的幸福、自豪!

        瘦弱的父亲无论怎么看都不像一名干部,他几十年如一日的照顾生病的二哥,将体贴入微的关怀全都给予母亲、给予孩子,浆衣洗衫的事,煮菜做饭的事,只要父亲在家,只要他空闲,他都会从母亲手中抢过来,这么多来的冬天,父亲从未让母亲下过一次冷水,也没让母亲洗过一件衣裳,这个小老头似乎在用一辈子来弥补来救赎当年的那次年少轻狂,是否原谅,我都站在母亲这边。

                              (二)

        当时间老去,一些事物也在发生微妙的变化,甚至让人大为惊讶。父亲当年对母亲打牌极为反感,甚至连那些陪着母亲打牌的左邻右舍,他都要冷落三分,更别说自己学牌打牌了,在他看来,那些牌他连看一眼都觉得罪过,如今老了老了,父亲不仅学会了打牌,瘾还特别大,似乎还熬过不少通宵,甚至还抽起烟来,一口好看的牙齿也被熏得金黄,嘴里还喷着一股子烟气,没少被母亲嫌弃。反倒母亲,虽然时间闲得令人可怕,但一年里再难得摸一次牌,倒是经常在电话里告状:你爸昨晚又溜出去打牌了,你爸一天要抽二包烟了,你要管管! 稍后便接到父亲的电话:今天谁谁谁从哪里哪里回来了,你打个电话给你妈,让她批准我出去陪他们打打牌啊,一次就好!我管你们个球,一个小老太一个小老头,为难我有什么用呢,有气骨的话,你们像三十多年前那样互相伤害啊。其实,当挂下电话,我情不自禁的笑了,一夜之间,我似乎又多了二个孩子。

        说实话,我情愿也希望父亲母亲走出去打打小牌,至少这样,他们不至于一天到晚守在家里,为二哥洗衣做饭,或者在二哥发病时,为他擦洗污物、敷伤上药,或者找遍十里八乡,把神志不清的二哥拽回来,日子里的一些苦楚和内心深处的一些艰难,父亲母亲须时时面对和承受,但他们却从末向任何人提及或者抱怨,哪怕二哥走丢了急救了,直到尘埃落定,我才会在一次次闲聊中偶然得知,听着那些惊心动魄,心撕一般痛,如果可以,我愿将所有的岁月静好都让给父亲母亲,只要他们能多一些喜乐,多一些开怀……

        对于父亲抽烟,我和母亲都强烈反对,还用医学上一连串的数字恐吓过他,但顽固的父亲总和自己较劲,虽然不似以前那么明目张胆,但只要上了牌桌,便一根接一根,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发挥他的牌技一般,但半路出家的父亲又有什么牌技可言呢,屡战屡败后,父亲便想到了一些自然法则,如出门时看看黄历,手气不佳时上上厕所,有一次被他们摔牌的声音、吵闹的声音惊醒,到堂屋一看,好家伙,开场前架在堂屋中央的牌桌被他们生生拽到了后门,四个老头都想坐到手气顺的那方,于是你移一下他推一下,父亲半个身子都斜到了东南方,差点就要坐到别人位子上,估计手气欠佳。手气欠佳的父亲去了一趟厕所,又点了一支烟,却没见他抽两口,像是忘记了似的,等意识到时,烟灰已经掉在了裤子上,倾刻间便烫起一个大洞,为此,我怀疑他到底是真抽烟还是假抽烟,或者单纯的只是喜欢烟熏的感觉。很多时候,父亲都会叫人到家里来打牌,这样既方便照顾二哥,二哥也能在看牌时打发一些时日,没有人知道二哥到底看不看得懂牌,但他会目不转睛的盯着牌面,似乎要将每张牌都看穿看透,站得久了,二哥便搬来一张矮凳,安静地坐在父亲身旁,不管牌局如何激烈,自始至终,二哥从不多说一句话,别人也就不担心他会给父亲通风报信了,如果有人上厕所请他摸一手牌,他会像获得赏识一般,激动的摸起牌来,嘴角还扬起羞涩的微笑,看到这样微笑的二哥,我明明有了想流泪的感觉。

        有时,父亲和他的几个老三友会因为块儿八角或者一些鸡毛蒜皮而闹得不可开交,相互攻击后还立下血誓,谁再找谁将如何如何,甚至连祖上八代也扯了进来,没过几天,几个老头便腆着老脸又坐到了一桌,还有说有笑,但打牌的时候他们还是谁也不放过谁,的确,有些朋友不是说伤害就能伤害,不是说舍弃就能舍弃的,就像夫妻之道。对于父亲的这些来客,母亲表示了极大的热情,除了沏茶倒水和瓜子花生,还在牌桌下生起一盆炭火,有时还张罗一桌饭菜,甚至还把他们的老婆孙子一并叫来,看到父亲输钱时,便偷偷塞来几张红票子,对于这样一个老婆子,父亲有太多的感激,如果时间能够重来,如果时间回到三十多年前,我想,父亲一定会宽容许多许多……

        岁月在四季里来来去去,就像去年开败的一朵小花,今年又缀在了枝头,依旧还是那个位置,依旧那样明艳,但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或许不消几日,它会被几名顽童摘去,也或许这里将耸起一座高楼,而那些花花草草也了无踪迹。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所有岁月都不容小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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