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北雁回归的时候,大地正青黄不接,我们家门前又来
了要饭的。一个花白胡须老头,裹着破絮绽露的黑棉袄,一只
手拄着打狗棍,另一只手端着只破搪瓷碗。一个矮小的女人,
黑黑瘦瘦看不出年龄,女人衣衫单薄,怀抱一小孩,一件旧衣
包住了孩子,抱着紧紧地,不声不响跟在老人后面,一脸忧戚。
那孩子大概也就几个月,还没断奶,闭着眼,嘴角残留风干的
奶渍。要饭老人逢人便说:“家里涨大水,没法活,逃出来”。
他们来到我家门前,颤颤地伸着枯干的手。母亲先舀了半
碗米饭,想了想,又从口袋掏了一角钱给老人。老人弯腰鞠躬
千恩万谢的。
那年头,要饭的特别多。每当有要饭的来到我家门前,母
亲都会用饭勺挖上半碗饭给要饭的,没饭就给点米,很少给钱。
因为看着要饭的老的老小的小,拖儿带女实在可怜,就破了例。
我知道,家里也很困难,平时省吃俭用节衣缩食,母亲并不想给,
给了要饭的那就意味着我们家里要吃得更少。虽然我才六七岁,
可是也知道粮食总不够吃。那年代,家家都不富裕,勉强免于
冻饿。有的小气人家就不给乞丐施舍,看见要饭的赶紧躲避,
关紧门窗。正在吃饭的人家收拾饭桌,饭菜藏起来,见要饭的
就往外驱赶。
母亲对于找上门来要饭的,是从不拒绝的,不会让人家空
手走一趟。可是,我也记得有一次,母亲看到要饭的到了邻居
家,回来赶紧把门关了,叫我们都不要出声。母亲的神色很严
肃,我觉得有点奇怪,干吗要躲着,几乎像电影里日本鬼子进
村庄的情节了。
我在屋门后屏气敛声地向外张望着,心怦怦地跳。从门缝
里看到要饭的,一个男的,胡须拉杂,不是很老,手脚也齐全,
穿着脏兮兮的旧棉袄,用布条绑着腰,头上还戴了棉帽,半耷
拉着帽耳朵,这打扮还真有点像那个《智取威虎山》戏里的小
土匪。那个要饭的拍半天门,没人应声,也就不拍了。过了好
久,母亲叫我悄悄地把门打开,看看走了没有,我于是蹑手蹑
脚地门后,小心翼翼地拉开一条门缝,慢慢探出头,就更像打
日本鬼子的电影里镜头了。
门外没人,那个要饭的男人已经走了。我仍然小声地告诉
母亲:“没有人了,已经走了”。母亲的脸上表情复杂拉开门
继续做着事。这件事告诉我,如果不想施舍,那就避而不见。
我是不想施舍的,自己不够吃干吗还给别人。要饭的太多,大
多老弱妇孺。也有年轻的看似身强力壮,这种人常会挨人训斥,
被鄙视为好吃懒做。在我的心目中,要饭的是一种很羞耻的行
为。我虽然经常饥肠辘辘,但从不伸手向母亲要吃的,更不敢
向母亲吵闹。母亲教训我,有一句话很具有威慑力:“再不听
话,就叫要饭的把你带走!”
要饭的有男女老少形形色色,有的要饭的怯懦吃讷,不声
不响伸着手。有的要饭的比较机灵,嘴里不停地爷爷奶奶叔叔
婶婶哀告着。还见过要饭的边走边打快板,唱着顺口溜。
有一个四十多岁要饭的半老男人,瘸了个腿,打着竹板挨
家挨户唱。他的竹板声引起人们的注意,一群小孩追着他看热
闹。瘸老头打着竹板,声音响亮。
“打竹板,进街来,这家商铺好买卖。也有买,也有卖,
门前高高挂招牌。金招牌,银招牌,大掌柜的发了财。你发财,
我沾光,你吃糨的我喝汤”。
“打竹板,迈大步,眼前来到棺材铺,你这棺材真是好,
一头大一头小,装上死人跑不了,装上活人受不了。”
“打竹板,向前走,街边站着一只狗;这只狗来真奇怪,
四条腿上一脑袋;一脑袋,不稀奇,只吃屎它不吃泥;狗吃屎,
是本性,人若吃屎会送命。”
他见什么说什么,惹得围观的小孩哈哈笑。
“打竹板,响叮当,这位大嫂好心肠;给的少,莫嫌轻,
最宝贵的是人心;人心齐,泰山移,最可气是没人理;没人理,
两手空,只能喝口西北风。”
他的收获真不错,一个口袋装得鼓鼓的。有小气的人家不
给施舍,瘸老头就唱:
“里推外,外推里,最小气的就是你。早知道要钱这么难,
不如回家去种田。早知要钱这费劲,不如回家拣大粪。拣大粪,
味不好,这才学会数来宝。”
“人家给,你不给,你比人家长得美,人家掏,你不掏,
你比人家尿得高。”
有人家见要饭的来,急忙关门。要饭的不高兴了,在门前
不走。
“打竹板,哗啦啦,大掌柜的把门插。夜晚插门防贼盗,
白天插门干的啥?大掌柜的插上门,莫非家里死了人。”
这要饭嘴挺毒,有人告到居委会。来了两个戴红袖箍的男
人,把要饭老头带走了。瘸老头边走还敲着竹板嘴不停。“打
竹板,叫喳喳,这里来了俩纠察。叫咱走,咱就走,理直气壮
雄赳赳。不怕天,不怕地,咱家三代要饭的。贫雇农,闹农会,
这才有了新社会。新社会,真是好,要饭唱着数来宝。”这要
饭的很有意思,给人印象深刻。
要饭的多了,令人讨厌,有的地方组织人驱赶要饭的。几
乎所有要饭的来到门前,都会诉苦说着同样的话:家里涨大水,
闹饥荒,没法活。他们大多来自河南安徽,据说,那里十年九
灾,灾年里野菜树皮都被人们吃光了。
一次,门前又来要饭的,母亲给了米饭,看着要饭的挺可
怜,随口问一声:“你们家那总涨水吗?”要饭女人开口小声
嗫嚅着,旁边老头面露惧
色,连连说:“不敢说,不敢说。”左右看看,念叨着:“家
里涨大水,出来讨口饭。”
那段时期很是困难,是人们最饥饿难挨的日子。我们家因为
有父亲勤勉工作挣钱养家,我们没有挨饿。靠着铁路这条动脉,
人们得以劳作生活。小镇地处江南鱼米之乡,这里人们的生活
还算比较好,没有人出外要饭,最困难的年代也没有听说饿死
人。回忆过去成长的艰难岁月,我要感谢辛勤劳苦的父亲母亲,
还要感谢这片我生长养育的土地。
初春早上太阳出山时脸总是红红的,我看着它懒洋洋有一
种害羞似的感觉。太阳害羞不让人看,拿金光晃人的眼。只有
温暖的太阳不分穷富照耀着人们。
清早,炊烟从各家的门前冒起来,母亲忙进忙出地做早饭。
初春的时候,空气清冽得很。我站在屋门口的台阶上,肚子咕
咕叫,等着母亲烧饭。我无聊地看着路过的一个个人,还有小
猫小狗,这些动物都瘦骨嶙峋的。是啊,人们都吃不饱,哪里
还有东西喂它们。
忽然,我发现了什么,一个老头儿出现在我家东边的路上,
远远地看不清,不是镇上的邻居。我的脑海里忽然想到要饭的
来了,于是奔到屋里把母亲拉住,着急地叫着:“妈,快,要
饭的来了。”
母亲有点嗔怪地说:“别胡说,我还忙呢。”还是跟我出
来看看。
我有一些儿紧张,可是母亲却不为我所动,我又困惑又着
急。一连声催促:“妈,快点关门啊,他快到来了”。
我看到这个老头儿,头戴一顶黑棉帽儿,肩上斜挎一只灰
布口袋,一手还拄着根拐杖儿。不是要饭的是什么?母亲立在
门口,对着外面张望了一会儿,忽然笑了。
“什么要饭的,这是你爷爷。”忙小跑迎出去了。
我惊异地望着母亲的背影。盯着这个老头儿走得近了。微
佝的身形,瘦削的脸,银白飘洒的胡须,那好看的眼眉端正的
神态慈祥和蔼,虽然衣服不是很新,但干净整洁。果然是远在
北方的爷爷。我在心里为这把自己爷爷看成要饭的感到很不好
意思。
爷爷从远方老家来到南方,他当然不是为了来要饭,而是
来看望他的几个大孙子。爷爷的到来,我们家中洋溢起欢快的
气氛,饭菜丰富许多,我们也跟着沾光。爷爷在咱家住了半月。
爷爷临走,母亲拿了一些钱和粮票给爷爷,这使得我们要少了
一个月的伙食费和口粮。
短暂的好吃好喝日子很快就过去了。母亲更加节衣缩食,
肚里油水渐渐耗尽,饥饿时常折磨着我们。
爷爷从东北来南方看我们时,带来两根猪肉香肠,巴掌长,
红红的瘦肉掺着斑点肥白肉。这是好东西,馋得我们直流口水。
母亲却舍不得吃,说留着待客。爷爷走后,整整一年我们家都
没来贵客。以前家里也没来过什么客人。父亲背井离乡从遥远
的北方来到江南,千里之内我们家没有一个亲戚。两节香肠用
细麻绳绑着吊在房子屋檐下。那里老鼠吃不到,猫够不着。我
每天进出家门都望上几眼。每望一眼,食欲就增加一分。我不
敢多望,多望后饭量大了,家里粮食更不够吃了。
天长日久风吹日晒,圆润的香肠渐渐抽缩干巴起来。颜色
由红变黑,由黑变绿,最后上面长满了白毛。我如果不是天天
进出家门,看着它的变化,冷丁看到,一定认不出那是香肠,
倒和我们家那只大白狗一个月前柴堆上拉的狗屎条性状一样。
那两截香肠不再吸引我的目光,终于,母亲决定吃了它。
她用竹竿把香肠从屋檐挑下来,浸在水里用鬃毛刷子使劲刷洗。
刷去白毛绿霉,洗去尘灰黑垢,渐渐露出香肠本色。剁成一截
一截放在锅里蒸熟,吃饭时,一盘油汪汪热腾腾香肠端上桌。
本来,我对这香肠已经失去了兴趣,被气味吸引,心里犹疑。
不去联想那狗屎条,夹一块放嘴里,嚼一嚼。还不错,还是久
违的猪肉味。
天灾人祸,流年不利,人们艰难的生活,家家都不富裕。
省吃俭用,能吃饱肚子就感到满足,一个月吃上两回肉那就是
很幸福的事了。许多家庭房前屋后空地种点蔬菜,养几只鸡鸭。
养的鸡鸭平时是舍不得吃的,逢年过节才会杀一只改善生活,
填补清汤寡水的肚肠。病死的鸡鸭都舍不得丢弃,一样烧了吃。
饥荒的年月,人们四处觅食,能填进肚子的食物都不会浪费。
老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铁路的人们就在铁道线上找吃的。
每天下午,小镇火车站都有一趟货车经过,大铁笼车厢装
着满满的活鸡鸭和活猪羊。列车在小镇车站中转,停下加水加
煤,然后开往南方,据说是送到海边一座很大城市去的。
那是个小岛,被资本主义占领着,他们的生活物资还是靠我
们大陆劳动人民供应。
每当这趟列车到达小镇的时间,都有人守在铁道边,趁着
停车空闲,人们和车上押运员做交易。有病热挤死的猪要下来,
给押运员一点钱,或者拿些红薯花生等土产品交换。那些香港
人纸醉金迷腐化堕落,要吃新鲜的活猪,沿途运输路上的死猪
就丢下车给了中国人。万恶的资本主义社会花天酒地,我们老
百姓饭都吃不饱,在我幼小年纪产生出对资本主义的憎恨。虽
然老百姓在忍饥挨饿,但是吃病死猪还是不允许的,这是影响
国家声誉不好的事情,所以押运员都是私下里和铁路职工悄悄
进行交换。
死猪扛回来,因为没有放血,猪肉都黑紫色,有的猪皮上
许多红红的出血点。人们把猪肉在清水里泡上几小时,去去血
水毒素。列车上的死猪刚下来时如果还有温温的余热,就是死
没多久,是好猪肉。有的猪冰冰凉四肢僵硬,死了很久,那猪
肉烧出来就有点臭味。但这些人们都顾不了许多,一样吃得香,
吃得干干净净。
铁路上的列车都编有车次,这趟专门运输鸡鸭活猪的火车
编号是七五三次。铁路上的人把七念拐。一段时期,拐五三成
了小镇不少铁路人家的一个盼头。拣两只鸡鸭一饱口福,碰上
一只死猪就如同过节。一只死猪沉甸甸背回家,左邻右舍见者
有份,你争我夺分上几斤肉。有时,小镇上的人骂别人,就说:
拐五三上下来的。
饥荒的年代,食物匮乏。我们靠着父亲是铁路工人有固定
收入的,免于冻饿。听说,很多农村的人生活很困苦,粮食不
够吃,吃稻糠野菜,吃榆树皮。
我没吃过榆树皮,但是吃过榆树钱。我不知道那是榆树的
花还是果,比榆树叶小,圆圆的铜钱大。榆树叶深墨绿,榆树
钱是浅黄绿,长在树梢,很难够着。要爬很高,才能折下一串
串榆树钱。也不洗,直接撸下来一大把大把往嘴里塞,吃得满
嘴泛绿。没什么特别味道,不酸不甜。
小时候,只要能吃啥都往嘴里塞,一部分因为饥饿,也因
为无聊,吃啥都香着呢。有时还挖一种草根,泥里挖出来,用
手撸干净,放嘴里嚼,甜甜的,有点水分。一次,一个小伙伴
招呼我们跑到一片到蚕豆花地里。他在蚕豆地里找来找去摘蚕
豆颊。我过去随手抓到一只还是瘪瘪的豆荚,放在嘴里一嚼,
甜滋滋的,味道比毛草根强许多倍。伙伴们你摘一荚,我摘一
荚,边摘边吃,吃得差不多了,又摘些放在衣袋里回家吃。尝
着味道的我,常惦记着那次偷吃,过几天又约伙伴们去偷一些。
就这样,我们过几天去一次。豆荚老了不好生吃了,我们就躲
在地头用茅草干树枝烧火烤着吃。吃得香甜有味,嘴巴粘满黑
黑的炭灰。那家的菜园子是遭了殃,那年基本没收到蚕豆。菜
地旁种有玉米,细溜溜没结棒子。我们把玉米秆当甘蔗,撅断
嚼一嚼,吮吸点水分,再吐掉。
小镇的孩子常出外挖野菜。小镇周围遍布农村生产队的庄
稼地,有的农田庄稼地紧挨着居民的房屋。我早先跟着姐姐,
后来跟着哥哥和一些小伙伴去镇外田间地头挖野菜。野菜有荠
菜,马兰头。也摘过大田里做肥料的紫云英吃。都说紫云英有
毒,吃多了会头昏,再严重会晕倒口吐白沫,就要送医院救治
了。所以我们不敢多吃,只掐一些嫩苗炒了做菜吃。
有的农田庄稼地冬天种着青萝卜。农民秋天收割完稻子,
立冬前后把萝卜种子随意撒在田里。一个冬天,无人管理农田
里自然生长出萝卜秧苗,经过雨雪的浇灌,生长茂盛,青翠茎
叶层层密密。开春,生产队农民会挑些大的萝卜拔回家,用作
猪饲料,剩下的烂在地里用来肥田。这种大田里的萝卜不好吃,
有些苦,有的萝卜长老了里面空心筋巴巴。
饥饿的年代,农民大田里的萝卜也是我们充饥的食物,小
镇的小孩子时常成群结伙去田里偷拔萝卜。萝卜虽然不好吃也
能做菜填肚子。田里绿茵茵一片,萝卜在泥里埋着看不到,我
们挑叶子多长的大的萝卜拔。揪住叶茎双手用劲。一般叶子大
下面的萝卜也粗大,但也有看着叶子很肥大,一拔,泥里拔出
一根猪尾巴般细长的萝卜。我们就随手丢弃。后来,生产队派
人守在萝卜地里,驱赶偷萝卜的人。
有一次,我们又跑到田里,扑进一片绿葱葱的萝卜地里,
刚拔了一个大萝卜,就被农民发现了。一喊,大家撒腿就跑。
一个壮汉拿着木棒就在后面追上来,追了我们整整二里地。跑
了好远好远,鞋都跑丢了,萝卜也没了,挖的野菜也撒了,气
喘吁吁狼狈不堪。一个萝卜至于吗?最可恨的是,追我们的那
个人,萝卜根本不是他家种的。那时的田地都是人民公社生产
大队的,人民公社一大二公,烂在地里的萝卜咱们工人兄弟吃
一点为什么不可以。真是倒霉,碰上这么个丧心病狂的家伙。
贫困的日子我们没有什么选择,土地收获什么我们就吃什
么,能填饱肚子就好。夏天,自家菜园子里南瓜大丰收,我们
天天吃南瓜。冬天萝卜长大了,我们就天天吃萝卜。因为萝卜
便宜,所以成了餐桌上家常菜。清炖萝卜,萝卜切块清水煮一
煮,放点盐。炒萝卜丝,放点小葱,一青二白,好看不好吃。
红烧萝卜,也就是萝卜块多放些酱油染得红红的。偶尔吃顿萝
卜烧肉,一满盆的萝卜,只有几块肉,全家每人吃不上两块。
面上的肉一眨眼就没了。夹菜时把筷子深深地插到盆底,希望
能挑起一块肉,这样的机会很少,而且会招致大人的呵斥,甚
至挨上老爸一竹筷子敲头的风险。
吃完萝卜,老是放屁,一股子臭萝卜味。我就纳闷,吃萝
卜放屁萝卜味,吃肉放屁咋没肉味。如果放屁是肉香,大家一
定很欢迎。晚上和小哥睡一个被筒子,每放屁就被骂。我自己
也觉得很不好意思,上外面马桶尿尿,使劲挤挤,好不容易挤
出半拉子不声不响的屁。钻进被子没一会又想放屁,忍忍没
憋住,放出个响屁来。小哥骂我,我回答:“响屁不臭了”。
果然,小哥没闻到臭萝卜味,不再吭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