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暑假时,日头总是很毒,午后时分尤甚。人们摇着扇子,瘫在竹片床上,恹恹欲睡。没有风,空气和着浓重的水汽,锁住每一寸肌肤的每一个毛孔。体内的温度,带着满耳“知呀知呀”的焦躁,冲破肌肤覆膜,滚成了豆大的水珠。
穿村而过的长长马路,铺着木头切片。木材的香气在日头曝晒中飘飘忽忽散开,钻进人们的鼻中,沉淀为心中的期待。全村几乎家家都支起香菇大棚,这木片曝干碾碎为木屑,是香菇最主要的养料来源。
大人们终于滑入梦乡,孩子们却仿佛小主人关门后的胡迪和巴斯光年,全都蹦跶起来了。有的拿起“浮鼓”(黑色橡胶做的游泳圈)直奔圳头泡水消暑,也有操起簸箕提溜个玻璃瓶走向田间水沟捕捞小鱼和虾蟹,当然也有拿着沾满蛛网的竹竿到外头瞎逛的。
弟弟在长太洋的时候,我喜欢和他一起去田间。这一带有比较多平整的水田。为了灌溉,田边沿都会被挖成小水沟,水沟里一般都长满丰茂的水草,常常会有小鱼小虾螃蟹泥鳅等小生命寄身其间。
那时候,弟弟是个胖小子,被大人玩笑开多了,似乎有点自卑。他不敢像村里的男孩一样,坦胸露乳地在圳里戏水。他有自己的独特兴趣,那就是提着簸箕在田间的水沟里捞鱼。那个时候,他浑身上下闪耀着自信,我也觉得他超酷。
很多时候,大夏天的他也穿个长裤,因此,他总是挽着裤腿儿,光着大脚板走路。别人都趿双拖鞋把铺着木片的马路踩得沙沙作响,他脚下却像小猫走过一样,没有声响。
虽然平时我总是小伙伴的“大姐大”,但到捞鱼这个事情上,我更多时候扮演的是他的小跟班。他提着簸箕,我就帮他拎着枇杷罐头吃完后的空玻璃瓶。他双腿浸入水沟里,左探探右杵杵,最终把鱼虾都赶到簸箕里,我就在田埂上“这这这那那那”地瞎指挥。当他提起簸箕,我总第一时间冲上去查看他的战利品。我们都最喜欢一种叫“田公”的小鱼儿,这种鱼儿也就一根大拇指大小,身上带着金红斑杂的条纹,是在附近水域能捕捞到的“颜值”最高的战利品。如果簸箕里出现有“田公”,我们都会胡欢呼雀跃。那样,我就拔几根水草放进灌满水的玻璃瓶,然后把鱼儿放进去。绿的草,红的鱼,那是我审美的最初训练。我们捕捞小鱼从来不为了吃,可我们养的“田公”一般也就只能养几天,然后它们就翻白肚死去。
身为乡野孩子的我,小时候似乎极其“残忍”。不断捕捞小鱼,不断养死,这已经算轻的。下雨前,我常常举着一根竹枝,狂扫在低空中飞翔的蜻蜓,所及处,蜻蜓纷纷坠落,地上满是它们的断臂残肢。此后,我便拿着这些蜻蜓的“尸体”到墙角根,一点一点撕碎,丢到蚂蚁路过的地方,然后观察这成群结队的蚂蚁慢慢把它们搬回家。小时候养鸭子,我还下田里捉青蛙,回到家后,挥动柴刀将青蛙剁了喂鸭子……
现在想起这些画面,全身起鸡皮疙瘩。或许,这就是所谓的“无知者无畏”吧。一个人对其他生命的了解和理解越少,也就越缺少敬畏。
当然,我们也有捞不着鱼的时候。那天午后,我纠集了一拨小伙伴,大约8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前往田间地头去捞鱼。不知何故,我们走了很远,也没有捞到心仪的“田公”,簸箕里只有一些蹦跶乱窜的小虾和小螃蟹。谁也没有看上,于是都把他们放回了水沟。如此多次后,小伙伴们都很失望。最后没办法,我们挑了一只曲奇饼干大小的螃蟹放进了玻璃瓶,作为此行的战利品,收工。
在回家的路上,我们很快忘记了刚才的失望。几个小伙伴叽叽喳喳地开始讨论起这只小螃蟹的“命运”:到底怎样做才好吃。7岁我就能给全家烧饭做菜。把一只螃蟹处理成能入口的食物,这对我来说并不难。但我发愁的是:僧多粥少,怎样才能让每个小伙伴都尽兴?
回到家后,似乎什么都不用想了。在灶间生起火后,我按照惯常做菜方式,切了蒜片,剁了姜蓉,一勺茶油过泡,螃蟹呲溜一声滑进了锅。待两面都变红后,我从水缸里舀了两大瓢水哗啦倒进了锅里。嘱咐表妹添柴,加大火力,只待水开。小伙伴巴巴围着,像在进行一项庄严的仪式。
水滚,加盐。算人头,分碗。居然有8人之多。每个碗里都等分盛入蟹汤,然后我按照关系亲疏又分配了蟹肚、蟹腿、蟹钳等……而那碗汤,几乎人人都很满意,包括我自己。那是我喝过的最鲜美的一碗汤。如今,我做过很多菜,煲过很多汤,但再也找不到那股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