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大暑,溽热难耐。夜来一场暴雨,暑气尽褪,早上穿短袖居然有凉意。
一大早,几辆车前往墓地接灵,老爷子走了三周年,今天家祭。
头一辆小卡车的车厢上坐着三个奏乐者,一个吹唢呐、一个吹笙、一个敲梆子。一路乐声,动静大,路人注目。
第二辆小卡车载着几个穿孝衣的男孝子,拿着老人的照片,扶着纸扎的灵楼。灵楼两米多高,雕梁画栋,攀龙附凤,气派。灵楼兜风,车速稍快,风吹得后仰,需用力拽着才不会倒下。
后面跟着几辆小汽车,拉着女孝子,拉着纸钱、香烛、供果之类。
雨水冲刷后的街道清新别样,不锈钢隔离栅栏闪着光芒,行道树、草坪绿得不像话,或许是凉爽,广场上晨练的人动作夸张,十字路口旁一栋楼上广告醒目:“看电视洗脚”。
车队经过一片销售拖拉机的场地后,脱离了城区。车速加快,奏乐停止,车上灵楼放倒,风呼啸起来,孝子们蹲坐在车厢上,感觉有点冷!
墓地被围在庄稼的绿浪之中,路边看不到。穿过一片高过人头、叶子打脸的玉米地,眼前豁然,不远处就是被大片花生棵簇拥着的墓碑。大家七手八脚把接灵用品摆好,支客——请来的负责安排家祭仪式的人,拿着麦克风开始指挥。
支客是个中年胖子,穿着随意,发式时髦,讲话拖腔拿调,一板一眼。
“站棚客就位,下面由老先生的儿子、孙子、重孙前来祭拜。”
男孝子走上前来,揖拜,磕头。
“下面由老先生的女儿、儿媳、孙媳前来祭拜。”
女孝子走上前来磕头,啜泣转为哭声。
“这会儿不要哭,哭了老先生就接不走了。”支客的话语不容置疑。
来人分类祭奠结束,支客喊老先生回家喽,孝子们纷纷以各自称谓喊老爷子回家。
老爷子怎么回家?灵楼是载体,老爷子就在灵楼中。
院子里用气泵鼓起的帆布灵棚已经竖起,灵棚两壁画满了24孝图。灵楼回来后放置于灵棚深处,灵楼前面放着供桌,供桌上摆着老爷子的照片,鲜花簇拥在照片两侧,照片前面摆着九条炸酥的鲤鱼,还有馒头、苹果、柚子等祭品。桌边上有三把香,三个酒杯和一瓶打开的酒,这是祭拜者转香、转酒用的。
亲戚朋友街坊邻居陆续来了,仨仨俩俩在院子外面候着。门外空地上支着礼桌,有人负责登记收礼。奏乐的人坐在放响器的桌子旁边,电线从空中扯过来,连着功放、音箱。
八点过后,乐声骤起,祭奠即将开始。
支客往四周看了看,吹了吹麦克风,清了清嗓子,示意停止奏乐。
“今天,是老先生去世三周年的日子,家里的亲戚朋友都来了,我们怀着沉痛的心情祭奠他老人家。下面,祭奠开始。站棚客就位,点——纸儿!”
站棚客就是老爷子家里的女婿,站在灵棚内供桌两边,负责配合祭奠的人转香、转酒。
灵棚后面有烧纸的盆子,老爷子的外甥坐在这里负责烧纸。一堆叠好的黄表纸放在脚边,听到支客喊“点纸儿”,就把几张黄表纸点燃放入盆中。
祭奠顺序有规矩,先是老爷子的儿子、孙子、重孙这些男孝子;接着是老爷子的女儿、儿媳、孙女、孙媳;之后是女婿、孙女婿、外甥等;再往后是老爷子的家乡人,有些是没出五服的亲戚;再之后就是街坊、邻居、朋友等。
祭奠方式有讲究,从祭奠的方式可以感觉到祭奠者与老爷子家里的关系。郑重的祭奠方式是三拜九叩,到供桌前转香、转酒,凡是以这种方式祭奠的,要么是家人,要么是亲戚,或者很亲近的关系。简单些的祭奠方式是一拜四叩,不用到供桌前转香、转酒。再简单些就是对着照片鞠三个躬。
一白发清瘦老者领着一群老爷子的家乡人登棚祭奠。老人从群中上前一步,神情肃穆,双手合拢,深深一拜,接着四叩首,上前再拜,再叩首,转香,转酒。老人转香的动作独特,他从右方接过香后并不急于转向左方,而是把香高高举过头顶,抬头凝望老爷子,稍作停顿,再把香转向左方。老人转酒不走过场,他把酒杯高高举起,然后侧倾杯子自右向左顺着地面画一条弧线,杯中酒断线般洒落。
祭奠的人一拨接一拨,人越多响器声越大,时而激越,响遏行云,时而哀婉,低徊流连,间或还有轻松欢快的曲调。
走了三年了,是人走远了还是心放下了!天上飘过多少云,地上走过多少人!悠悠时空,谁能驻停!
支客宣布11点钟起灵送老爷子回去,他看看表还有半个小时,祭奠的人已经不多了。事情办得顺利,支客心情很好,他站在放音响的小桌旁,说他今天有兴致为大家唱几段。随着伴奏曲,他右手向后捋了一把头发,左手向前伸出食指,起了个范儿,亮开嗓子。他先唱了两段传统豫剧,然后唱了一段豫剧《焦裕禄》。这一段《焦裕禄》唱得荡气回肠,如诉如泣,让人叹惋。
11点到了,孝子们磕头送别老爷子,支客安排大家把灵楼和供桌上的东西收拾起来放到车上,送老爷子回去。孝子们到墓地后还要磕头行礼,然后焚烧灵楼、纸钱,祭奠结束。
拆去灵棚的院子显得空荡。老爷子曾经在这个院子里四世同堂。老爷子当年盖的房早拆了,儿子在原址另盖了一排房。东边一套住着老爷子的儿子,西边一套住着老爷子的孙子。孙子生了儿子,老爷子有了重孙,秋天里重孙就要在省城读高中了。老爷子种过一棵葡萄树,有一年发大水,院子里的水能撑船,葡萄树喜水,那年结的葡萄又多又大又甜。当年的葡萄树盖房时挖了,如今院子当中一棵紫玉兰在雨后阳光下向上伸出一簇簇嫩叶,越过房檐。
二〇二二年八月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