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伤
“小只,醒醒,回房去睡,会着凉的。”
被唤作小只的少女醒来,后颈有薄汗,风一吹打了个激灵,阳光从密密樟叶间倾洒,头顶炽热,蝉鸣不绝,是盛夏。下了吊床,进屋找水喝,遗忘的书帧被风翻动,折痕的扉页,有诗句:
“我们经过的日子都在你的震怒之下/我们度尽的年岁好像一声叹息。”
十六岁的小只,刚从滨海城市转学来小镇,留着比男孩还短的发,眉宇英气,短裤球鞋,开学第一天,把左手揣在裤兜,酷酷的自我介绍:宋只,女。班上有宋只儿时的玩伴,纪清远,带头起了哄。
小只喜静,厌恶人群和拥挤,此后,纪清远担起了接送宋只上学的任务,学校里传,纪清远的自行车后座多了个“假小子”。小只转学,清远自然欣喜,其中缘由,他隐隐猜到,但从不过问。
清远从小跟着奶奶长大,父母在他五岁时离异,父亲远走他乡,只每年给清远奶奶寄钱,从不过问儿子,母亲重组家庭后,搬去了国外,清远成了年轻夫妇婚姻的牺牲品。宋只也是那个时候出的事故,五岁的宋只随父母回乡探亲,期间贪玩,被轧稻机削去左手手掌。医院,清远奶奶得知夫妇离婚,气得高血压发作,被送去医院抢救,夫妻俩还在争吵,谁也不想抚养年幼的清远。病房另一端,失去左掌的宋只发出类似呻吟的呼吸,喉咙因为骨肉分离的疼痛,已哭到无声,宋只母亲还在哭泣,轧稻机邻居一直在旁鞠躬致歉。一间病房,两个孩子的命运从此更改。重归清净,病房里只剩下老人和孩子,清远走到宋只床前,哑着嗓子:“疼吗?小只。”
多年之后,宋只抚摸圆形愈合创面,看着镜子里像怪物的自己,肌肉记忆返给大脑疼痛的信息,一闪而过的,还有清远那句:“疼吗?小只。”
家庭变故,并没有让清远成为问题少年,相反,他过早得成熟,平时上课,周末打工,南方小镇民风淳朴,乡邻都很照顾纪家少年,日子好像也没这么难。利落的寸头,皮肤黝黑,笑的时候露出一口白牙,眼睛明亮,有着南方人特有的秀气,小只文艺,说清远眼底沉着星河,十六岁的纪清远比宋只高出两个头,他们在平凡的岁月里互相陪伴,有些情愫融进了血液。
五毛钱的冰棒,一人一根,清远骑车从坡道冲下来,少年的衣角攥在手里,女孩因为大笑而涨红的脸,映衬天边旖旎的晚霞。邻家阿伯给清远奶奶送来西瓜,老人疼孙子,用井水浸泡,等孩子放学回来,五点半的电影频道播放动作夸张的旧时影片,两人哼哼哈嘿一边过招一边啃西瓜。小只喜欢摇滚,把磁带都放在清远家,下雨的周末清远不用打工,呆在房间和小只嬉闹,两人都不是话多的孩子,大多时候安静看书,一本《亚洲腹地旅行记》被多次翻阅,有时宋只高兴,会自顾唱摇滚,“But now I have my dream, I’m so rowdy for eighteen.”清远很捧场,说小只是他心中的琼.杰特,那个留着短发的美国摇滚女歌手。
滨海城市,化学课,新来的老师在花名册认识同学,抽到宋只上台做实验,用排水法收集氧气,不是多难的实验,宋只在台上折腾很久,残缺的左手让她陷入窘境,尝试用右手独立完成实验,水里的玻璃盖和吸管无法配合工作,宋只着急伸出左手去固定器皿,年轻的教师发现问题,一时僵在了那里,整间教室静地出奇,只听见宋只沉重的呼吸和器皿碰撞的声响,宋只快哭了。宋只性格孤傲,本就没什么朋友,第二天,父母就为她办理了休学。后来在一次和清远逃课看日落时,宋只告诉清远,自己从来没有像那天那样孤独恐惧过,汗渍黏着长发,像做错事的孩子,垂吊着头,残缺的左手暴露在众人目光里,被审视,被怜悯。清远,你知道吗,那一刻,只想死去。
“清远,你恨吗?”
十六岁的纪清远,笑得很爽朗,望着身旁孩子气的少女。小只,人的一生注定会有遗憾,我们是受过创伤的孩子,上帝会仁慈,我们也要宽厚,我们会是善良的人,宽容过往,放过俗世。
纪清远和宋只是彼此的孤岛,岛上无人识得清风和明月,年少隐忍的感情,受到的创伤,是青春的刺,刺痛他人和自己。清远通于人情,看起来热情开朗,融入人群,实则内心清傲,处事理性冷漠,不信任关系,除了宋只,没人能走进他心里。宋只不一样,表面拒人,冷清孤傲,其实内心渴望爱和靠近,委屈和自卑,都被清远视为珍宝。他们无话不谈,有时甚至可以彻夜长谈,谈理想,谈未来,分享书籍和音乐,青春岁月,像白月光,洒满庭院。
十八岁的纪清远和宋只,要分别了。
奶奶脑溢血离世,葬礼上纪父回来又匆匆离去,宋只陪清远守了三天灵。半年后,高考结束,宋只考上北方的大学,清远去了部队,走的时候,宋只送行,多年好友,第一次拥抱,宋只用清远胸前的红花擦眼泪。
两年后,宋只从大学退学,寄给清远的信里写到:
清远,最近好吗,我还是退学了。
......
我想我还是不适应社会,不适应人群,清远,我有太冷太清的灵魂,世人的眼光,我不想再看了,你说过,我们是受过创伤的孩子,上帝会仁慈,可是清远,上帝在哪儿,他躲在我找寻不到的地方。还记得我们年少时翻阅的《亚洲腹地旅行记》吗,清远,我想去走走。人的一生会把多少遗憾藏在心头,岁月静好花开不休,我没有资格爱人,我也不需要家庭和陪伴,清远,你懂我的对吧,就让我去流浪吧。
安好,勿念。小只。
信封上显示的邮戳是伊斯坦布尔,清远知道,桀骜不驯的少女已启程。
他们终将远行和重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