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白之桃花浅渊(二十八)夙愿

(白浅视角)

凤九住进昆仑虚的日子里,除去抄抄经书,偶尔还照管一下我的饮食,平常倒也没有多少正经事。自打这丫头从凡界归来后,墨渊深怕她就此变得郁郁寡欢,特意嘱咐令羽对她多加关照。过没多久,在不经意间,我却听见令羽对墨渊感慨言道,凤九总归是年纪小,虽近来经了些磨砺挫折,却不改天真烂漫的本性,还说她在厨艺上天资颇高,其他的便是和她姑姑差不多,心性和十七很像,也和当年小十七一样不爱课业,抄着经书就睡着,不过偏爱上古史。

听了这些话,本当心情复杂,不过只要小九不一直惦记东华帝君终究还有些欣慰,我便慈悲为怀宽宏大量,不愿去计较他言语上的冒犯。在我看来,凤九在众人面前虽极少主动提及东华,但每当令羽向墨渊禀报事项,或不时地送来信件,她总忍不住要竖起狐狸耳朵仔细听一听。

先前被墨渊告知,此番东华下凡历了一趟劫,莫名失去了大半法力,我虽觉得诧异,却也没额外生出几多惋惜之意。一来我与太辰宫除去凤九的缘故,实在算不得有什么交情,二来我琢磨那石头帝君多半也不需旁人的关心。我稍稍觉得有些在意的,便是把这件事对凤九瞒得严严实实。

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春日里桃花盛开的季节墨渊陪着白浅在后山的桃林里弹琴,夏日里与她一起在莲池边纳凉,秋日里陪她在昆仑墟山顶赏月,转眼,昆仑虚便入了冬,山风凛冽,接二连三吹下来几场瑞雪,将桃林周边的峰顶覆盖成皑皑的一片。雪后放晴,天地明净得像换了个新的一样,心情也跟着跃动不已。

“师父我们一起去后山桃林里采集桃花上的雪。不许用仙法!”

“好。”

说罢起身拿了一件棉披风给白浅披上,系上丝带。搂着她的纤纤细腰,掐诀闪身来到桃林,桃林里还有十几颗梅树。

墨渊翻手化来白瓷罐,跟着我。

白浅来到梅树前,踮起脚尖够上底层的花枝,时而小心的摘下选中的梅花,把上面的白雪小心的弹到墨渊手中的罐子里,然后小心的把花放到手中的小布袋中。时而拉着墨渊的手,将罐子凑在花朵上,用小花枝轻轻的将雪拨进罐子里。

“浅儿,你以往也是不用仙法,这样一朵一朵的采集花雪吗?”

白浅微笑着看了一眼墨渊:“师父,花的颜色各异,香气各异,药性、属性也各异,要配上不同的茶和花草烹来才适宜,若是用仙法胡乱的抖了混在一起,岂不是暴殄天物?”

白浅继续道:“再说,我每次采晨露,采积雪,心中都是想着师父,自然是欢喜的。”

墨渊陪在她身旁,无尽的感动,无边的喜悦。

看到高处的树枝白浅垫脚也够不到了,墨渊把罐子递给她,一把把她抱起。他们在桃林收集了几大罐雪水,墨渊又陪着她在树下埋了,只留了一罐,存在冰窖中留着明日烹茶。

墨渊拉着白浅的小手回到寝殿。双手握着她的小手揉搓着,给她暖手。

墨渊:“浅儿,冷不冷?”随即化了一个暖手炉塞到白浅怀中,两人一塞一抱,相视一笑,眉眼之间全是甜蜜柔情。

白浅环上墨渊的腰,撒娇着说:“有师父陪着,一点都不冷。”

饭后想起墨渊为我精心打造的那架新雪橇,总算是找到了用武之地。趁着墨渊有事务缠身,我和凤九在峰峦之间痛痛快快玩足大半天,直到令羽实在看不下去,请了墨渊过来,半拽半抱地将我带回了屋里。

兴奋过后我才觉得,似乎已经感染了风寒,初时只是几声咳,入夜了身上却忽冷忽热,脑袋也昏昏沉沉的,大抵这便是乐极生悲了吧。

连累墨渊辛苦照顾了我数个日夜,即便成天被拘在屋子里头,未曾走出去过一步,我亦不敢有半点怨言。“墨渊,我当真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你就不用特意再为我煮粥熬汤的,这些个琐碎的事情,不妨都交给凤九去做吧,行吗?”眼看着墨渊为我忙前忙后,心里实在是愧得慌,同时也哀叹自己太过不济,同样是冒雪冲寒玩疯了,凤九却依旧活蹦乱跳的,到底是年岁大了的缘故。

“我做的,不好喝?”他把碗接过去,侧目看着我。

“不是。”我忙摇头否认,“师父亲手做的,自然是最好的,不过...”

“不过什么?”他看我的眼神很认真。

“战神这双手,上可以挥剑定乾坤,下亦能掌乐安天下,若日日只为我忙碌这些微末小事,岂不可惜?再说了,自从嫁入昆仑虚,本当我来照料你的,却总劳累你为忧心,我很是过意不去呢。要是叫师兄们知晓,怕是会埋怨十七的。”

他温柔凝视我半晌,缓缓道,“过去,你不也一直照料我七万年么?如今你这身子骨羸弱了些,想必也是为我剜心取血数万年遗留的后患,倘若计算起来,那我...岂不是亏欠更多?要说过意不去的,也该是我。”

“不,不是这样子的,”听他话里自责的意味,我有些急了,“你与我已然是夫妻,夫妻本就是一体的,怎能说谁亏欠了谁呢?”

“浅儿,但愿你这话,不是仅仅安慰我而已。”他双手搂过了我,“可在你心里还是总想着我是你师父,我却更希望你只将我视为你的夫君,丈夫为自己妻子做任何事,都是应当应分的,哪里有什么可惜不可惜?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乾坤,也是我的天下,如今,你若安好,我便安心。”

猝不及防听到他这番情意绵绵的话,我感动得无言以对,他这是爱我到骨子里了,做任何事都甘之如饴。“浅儿,从前碍于师徒名份,我仅能将你默默放在心里,话便讲得少些,或许叫你觉着无趣。浅儿的性子原本就是活泼好动的,如今却整日陪着暮气沉沉的我,可会...觉得委屈?”

过去墨渊的确是惜话如金,可自我答应与在一处以来,他在我面前直抒胸臆的时候其实不少,成婚以后,更是对我体贴入微呵护备至。“墨渊对浅儿好得不能再好了,哪里还会有什么委屈?你该担心会否将我宠坏了才对。”

“唔,你喜欢就好。”他简单的言语带着满满的宠溺。我在他温暖的怀抱中有些晕乎,一时情难自抑,仰头在脸上轻啄了一口,“喜欢的,一直都很喜欢...”我俩耳鬓厮磨的甜蜜时刻,恰被刚跑进门的凤九瞧了个正着。

在众多师兄弟当中,子阑与令羽书信往来最为频密,甫一接到消息,他便马上赶回了昆仑虚,还捎来了凡间新出的话本子。“听说十七偶感风寒,先前我还挺担心,如今看你这气色,倒还不错嘛,可见凤九对你照顾得极其用心。”虽然我和师父在一起,可和师兄们之间的言谈之中待我,还像当年一样,颇叫人欣慰。


凤九听了却连连摆手,“小九可不敢贪功。能将我姑姑照顾得这样好,这都多亏了姑父,嗯,便是子阑你的师父。姑父他全程贴身照顾,即便我想帮点忙儿,也完全插不上手。”

“噢,明白明白。”子阑了然地点头,意味深长的看了我几眼,转而却郁闷的望向凤九,“哎,小殿下对我九师兄,分明叫的是令羽哥哥,为何到我这里,却不一样了?”

凤九不以为然的说,“那是因为令羽待我很好啊,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个大哥哥,至于你嘛...”

“我怎样?”子阑纳罕的问。

“不怎么样啊,你如今可是昆仑虚弟子中辈分最小的了,我们倆算平辈,你看起来也不大像哥哥的样子。”

子阑气结,苦着脸对我道,“不愧是你侄女,天生便是来挤兑我的。”

“她不过还是小孩子,你若跟个孩子置气,当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我觉得好笑,与他二人谈笑间,恍惚想起往日师兄弟们在一起的日子。“子阑,近来可有见过其他师兄?”

“唉,一别数月,彼此隔得远,又各忙各的,见面的机会不多。但不久前,倒是见过大师兄,他如今在九重天领着实职,眼下正协助太子,专事负责四海的防务。”

我神色淡淡的“嗯”了一声,即便骤然听人提到夜华,心情也不见起伏了,“大师兄他,还好吗?”

“挺好的,就是太忙了。我听大师兄的意思,九重天上的天君现今多半颐养天年不管事了,才会叫他孙子每日里忙成那样。”子阑咋舌,“仅批阅折子这一项,就能叫太子在桌案后头坐上个大半天的。”

“忙点也好,年纪轻轻的,原该多历练历练。”我端足了长辈神仙的架势,煞有介事评论着,心道只要他不再来纠缠我和墨渊,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呗。

“你们猜猜看,天君是不是指望太子提早接了他的大位?”子阑依旧不改他爱八卦、能打听的本性,“可惜眼下还不曾听人说起过,有哪家的公主被择定为太子妃的人选。不过,若一定要论家世显赫、身份尊贵、以及年貌相当的,譬如就像凤九这样,我看呐....”他故作神秘的看了凤九两眼,“恐怕是不大容易。”

凤九对天族太子妃这个名号嗤之以鼻,却因不晓得我过去曾历情劫一事,对子阑的话题倒有几分兴趣,“我仿佛记得,如今这位天君年岁并不是很高啊,比起...呃,比起我爷爷可差了不止一辈吧,怎的就早早想着要退位啦?”我知道,她只是不想公然提到东华的名字,才会搬出了我阿爹作比对。

“所以啊,大家都觉得,正因为这一位天君自己无甚建树,才会把希望全放在孙子身上呀,毕竟他相中的这位继承人,在小一辈神仙当中,也算得上出类拔萃的,尤其天宫里一帮老神仙们,都对他推崇备至赞不绝口的。”

“那又怎样?”很显然,凤九终究还是年纪太轻,对于天君那家人亏欠青丘之事,至今仍有些忿忿不平,“姑姑就很瞧不上他,对吧?依我看,即便你们天族太子再好,也比不上我姑父的一根小手指头。”她白了子阑一眼,得意的扬起小下巴。

“快打住啊,怎的又扯到我头上了?”我不耐的插话打断,“子阑,你这回带来的话本子似乎还有点意思,可是新近又去了凡间?”

一说起这个,子阑仿佛打开了话匣子,这些年他多半在各处凡世打转,把降妖伏魔当作是一种历练。听他滔滔不绝讲述完各种奇闻轶事,凤九神往不已之余,又无端生出点儿伤感,“怎么你们一个个随便下个凡,都能这么新奇有趣,而我却...唉!”

子阑虽不明其意,但也没过多理会,反倒兴致勃勃跟我提起了另一桩事,“你猜,我在凡间遇到了谁?”

“谁啊?该不会是遇到了你的红颜知己吧?还不快从实招来。”

我不过调侃他的无心一语,子阑却红了脸,“莫要胡说!我在某处凡世,竟意外地碰到了咱们的一个熟人,便是鬼族从前的那位小公主。”

“胭脂?你遇见的是胭脂吧?”我也觉得意外,此时能回想起来的,便是那年大紫明宫初见的那位清秀佳人,“她也去凡间逛逛?”

“不是,据她自己讲,万年来她一直辗转在凡界,我碰见她的时候,她正在那处凡世开了家客栈,独自做点营生度日。”我委实想像不出,一向养尊处优的鬼族公主,何故要如此委屈自己。

“鬼族之乱后,我再没见过她,七万多年了,也不知她变成何等模样,是已经谈婚论嫁了,还是小姑独处?”

“应该还没有婚嫁,而且我瞧她那副样子,似乎刻意要躲开她的哥哥们,呃,当然了,具体的也不方便细问,毕竟我和她,还...不算很熟。”

我隐约觉得,子阑的态度有些扭捏,可胭脂这个事确实挺叫人费解的,一时倒忘了刨根问底。

“姑姑,你们说的这个鬼族公主,似乎我也是见过的。”

“真的?”我不禁有些好奇,“什么时候?”

凤九说起来略有些不自然,“嗯...就是前阵子,我在凡世皇宫那些年里,偶尔也会陪着帝君溜出宫去微服私访,曾经住进过一个女子开的店,她身上就有鬼族的气息,那时还觉得奇怪,不过瞧她还算细心和顺的,便打消了顾虑。现在回想起来,大抵她便是那位胭脂公主了。”

都说世事多变,可过去的那些人和事,本已随着岁月痕迹渐渐褪去,却在不经意间又叫人蓦然记起。我默默坐着,听子阑和凤九彼此讲述着凡间的境遇,良久,那突然泛起的些许伤感才慢慢消散。

子阑下山后,过没几天,凤九那丫头直嚷着说想家了,撅着小嘴来向我请辞。“既然姑姑的病已无大碍,那小九便放心了,我思来想去的,还是早些回青丘去吧。若阿爹果真还在生气,大不了豁出去挨他一顿打,心里还好受些,总比一直躲在姑姑这里强。”

她一向是个有担当的孩子,被二哥打骂亦是常有的事,我知道眼下阿爹阿娘尚在狐狸洞里住着,即便凤九回去,二哥亦不敢由着性子,轻易往自己女儿身上撒气。我暗暗思忖了一番,最担心一个不留神,这鬼丫头转身又跑去了太辰宫,好歹这回她算是将东华的恩情给还上了,没了这层牵绊,须趁早叫她断了这份念想才好。

“嗯,回去也行。刚好我也在山上宅了许久,左右没什么正事,闲着也是闲着,明日便与你搭个伴儿,一同去外面走走,权当活动活动筋骨了。”我尽量把这话说得轻描淡写。

凤九一听, “啊,姑姑要同我一起去?那,我姑父呢?”她背对着墨渊,不动声色的眨了几下眼。

“呃...”此时,我方省起还未同墨渊商量过,想着若是快去快回,不过就是半天的功夫而已,他自然也明白的,我是放心不下凤九独自一人回去。“墨渊,我明日会早点出门,午后便能返回,统共也耽搁不了几个时辰,你看这样子行么?”

墨渊先是不语,看我的目光似有深意,而后不疾不徐将手中的茶汤喝完,放下茶盅后,才淡淡说道,“浅儿,其实近日似乎我也没有什么正事......”

正当凡界的梅雨时节,天空阴沉沉的,既闷热又潮湿,午时过后,素日熙熙攘攘的大街小巷,眼下倒安静了不少。当地流行着这样一句谚语,"雨打黄梅头,四十五日无日头",说的是每逢梅子黄熟之时,连着一两个月阴雨不断,最难能可贵的便是见到大晴日。

这样的天气里,就连檐下几只猫狗都提不起劲儿,闲散如我,更是懒得出门,整个人靠进临窗的一张圈椅里,边翻一个话本边嗑着瓜子。正将手中的话本翻到精彩处,耳听得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便晓得往常那几位熟客又来了。我并未起身,连眼皮子也没抬一下,只淡淡朝里间喊了句,“祖白,客至,看茶...”

祖白是墨渊新招进来的小伙计,人倒是蛮机灵,腿脚也勤快,不一会儿便将几位茶客安顿好。这之后,陆陆续续又有客人上门,茶馆里原本安静的气氛渐渐活络。大抵是见惯了我这副惫懒的样子,茶客们一个个见怪不怪的,没上前来与我搭讪,他们各自相互间闲聊了起来。

青丘

自从那日将凤九平安送抵了青丘,我便拐着墨渊入了凡界,此前曾无数次幻想过,有朝一日,必要与心爱之人一起,踏遍千山万水,将尘世间美妙的风景都看个够。并且我也承诺过,以后定会关照墨渊,但凡有好玩的好吃的,都要算上他一个。正所谓择日不如撞日,只需在青丘谷口掉转个方向,便能遂了我多年的夙愿。

墨渊自然是甘愿的,我与他携了手同行,见识过莽莽荒原、戈壁大漠的奔放豪迈,领略了高山幽谷的雄壮与静谧,追随着江河渊源流长的足迹,直奔向波澜壮阔浩瀚无垠的汪洋大海。我们一路向东,每到一处繁华城池,便化身混迹在芸芸众生当中,小住上一阵子,赏四时花开,品味人间百态,流连忘返,不知不觉已走过了七八个寒暑。

此刻所处的这座江南城市,自古就是商贾云集之地,山水钟灵毓秀自不必多说,更因当地的弹唱与说书颇具特色,各种美食也诱人,深得我心,墨渊便特意开了座雅致的茶馆,一晃眼,至今也将半年,是这趟旅程当中停留得最久的地方了。当初开设这个茶馆,并非为了牟利,可因墨渊熟谙煮茶及品茶之道,又经营得法,加上聘了个才华横溢的说书先生,吸引得顾客盈门,生意一直非常红火。

将话本子翻完,我对那里头的结局仍觉得惆怅,一时回不了神,托了腮幽幽的叹息。祖白眼尖,瞧见我面前杯子里茶水没了,重新沏了一壶端过来,“夫人,您看店里客人都差不多坐满了,可骆先生怎么还没来?有些奇怪呢。”

经他这么一打岔,我看看已是未时过半,通常这个时辰,那位说书的骆先生早该到茶馆里做准备了。我不假思索地挥手,“叫陆掌柜派人去催请一下吧。”

“可是,” 祖白踌躇道,“陆掌柜不是上午跟着公子出门进货去了么?现在怕是还在路上呢。”他口中的“公子”指的就是墨渊,因为上一批进的茶叶品质略欠些火候,客人们还没怎么挑剔,他却不大满意,这回便领着陆掌柜,亲自进山去精挑细选。

“噢,”我拍了一下额,怎的将这事给忘了?环顾茶馆里面,伙计中资历最长的盛文就在跟前不远,遂把他招过来,问他是否晓得骆先生的住处。他点头称是,说先生的住处跟茶馆只隔了两条街,几日前他才将过端午的粽礼给送过去,于是,我便吩咐他速去敦促一下。

片刻的功夫,盛文飞跑着回来,带来一个令人沮丧的消息......骆先生的住处被翻得一片狼藉,人却没在里面,向邻居们打听,说是大概半个时辰前,官府派人把他给抓走了。

暮春初夏之际,天气总是阴沉多雨,山路湿滑难行,致使我们回城的脚程有一点延滞。为免浅儿挂念,在交待过陆管家小心运送货物以后,我独自打马,冒着雨匆匆进了城,离茶馆尚有十来丈远,已隐隐听见里面爆出阵阵的喝彩声。

下马的时候, 约莫是听见了动静,小伙计祖白飞快的迎了出来,撑着一柄大大的油纸伞,“公子,您可回来了。”他殷勤地接过我手里的缰绳,眼睛还不住的往后瞟。

我一边抖着身上的斗篷,一边回道,“嗯,夫人呢?可是在茶馆里面?”

“夫人她,她眼下没在...”祖白显得有些迟疑。

我心不由一沉,“何故吞吞吐吐?究竟怎么回事?”

祖白急忙道,“公子莫急,容我慢慢说,今日因为骆先生没能准时到茶馆,夫人便遣了人去催,才发现骆先生竟是被官府给抓走了。”

我愣了一下, “哦?因为什么缘故?”

“事发的太过突然,暂时还不知道因由。”祖白摇了摇头,“当其时,茶馆里客人已经坐得满满当当的,眼瞅着说书时刻快将到了,大家都在发愁,这个节骨眼上,还能去哪儿再找位先生来代替呢?若实在没法子,那咱们茶馆的说书便只得取消了。”他边说边皱着眉,可见当时情形确实棘手。

但此刻,我耳听得不断传来的叫好声及喝彩声,不免疑惑,“既然没了说书先生,那里面这般热闹,却是为何?”

“最后关头,是夫人说或许还有指望,叫咱们再等等,便急匆匆出去了。果然,不大一会儿功夫,就有一位公子哥儿独自上门,他说自己是夫人的远房表弟,姓郭名珂,特地应夫人的邀请来救场的,二话不说就直接登了台。初时大家伙儿都有点将信将疑,这郭公子看着是挺机灵的,不过也就是生得俊俏些,但说书除了靠一张巧嘴,还得讲究个门道,况且底下的客人都是识货的,就怕他镇不住场子,弄不好会砸了咱们茶馆的招牌。”

祖白说着说着,有点抑制不住的小兴奋,“可谁成想,那位俏生生的郭公子往台上一站,摆开架势来还真像是这么回事。虽说他仅是临时顶替的,但似乎熟知这些茶客的喜好,先是三言两语跟大家套套近乎,一下子就博得了全场的喜爱,紧接着他又表示,今日不讲往常那些俗套的话本或是历史典故,专门挑那些神秘莫测的鬼怪传说。他只一开场,便抓住了大家的耳朵,将一本骊山老道驯妖记说得紧张刺激、扣人心弦,大家都有耳目一新的感觉。”说到这里,祖白轻轻叹了口气,“唉,正预备讲到最精彩处,盛文大哥却叫我在这里等候夫人和公子了。”

我边听边琢磨着,有些摸不着头脑,按理说浅儿并没有相熟的朋友在此地,更遑论是什么远房亲戚了。“夫人没和这位公子一同回来,那她…此前可有说去了哪里?”

祖白又摇了摇头,“没说。正因为夫人出去得太过匆忙,连伞都忘了带,眼见得这雨下起来就没完,才叫我在这里候着,或许,夫人是叫这场雨给绊住了脚,只不知要上哪儿去找呀。”

我觉得蹊跷,略略思索,“不急,你继续在这儿等着吧,我去看一看这位郭公子。”

径直穿过大门走进去,发觉今日真的不大一样,客人竟比往常更多,而各自心思却不在品茶闲聊,目光全都齐刷刷地盯着同一个方向。我越过众人望过去,额上青筋猛地跳了两跳……看台之上,那位口若悬河正说到兴头上的俊公子不是旁人,正是昔年最活泼俏皮的昆仑虚司音。

莫名其妙当上了什么“表姐夫”,我哭笑不得,面对着她的挤眉弄眼,只好故作深沉的点头不语,一把挽着她的手进了后院,在外人看起来,只当我们是重逢叙旧。

觑见终于四下无人了,她难掩兴奋,猛的扎进我怀里,用手圈上我脖子,高兴地嚷了一句,“阿渊,你可终于回来了,我好想你。”可话音未落,她又意犹未尽地问,“如何?方才你也看见了,我的表现还可以吧,有没有一点行家里手的感觉?”

我挑眉看她,“我的小娘子可真是深藏不露啊!看来以前我只叫你作个老板娘,确实太委屈你了。”

“哪里哪里,我这不是没法子吗?只好将就将就献个丑咯,幸而,底下的看客们似乎还挺满意的,没有看出什么破绽。”

这话听得我心里泛酸。自从下了凡界以来,为免容貌太盛招致无谓的麻烦,我与她均是敛了容乔装的身份,这回她仓促间化成司音的男儿身,不过是临时起意。适才在台上蓦然看见我,她惊喜地冲我抛了个媚眼,却无端惹来满堂的起哄与喝彩声,要知道茶客中男人居多,瞅着他们一个个直勾勾盯着“他”看的眼神,心里颇不是滋味。

现下被她亲亲热热搂着,心头的躁动减弱了几分,许久不曾见她作这副打扮了,倒是有些怀念,伸手刮一下她秀挺的鼻梁, “唔,认识夫人这么久,身为你的师父与夫君,却从不晓得你还有这等本领,我是否该觉得惭愧呢?”

“呵呵,师父说笑了。之前我不是也在茶馆里耳濡目染了好几个月吗?会这么一点儿皮毛功夫,不足为奇。再说了,当初你愿意收了我当徒弟,表示我的资质本就不差,原是个可造之才,证明师父你很有眼光,所谓名师出高徒嘛,对不对?” 她嬉皮笑脸地说着,眼里是藏不住的小得意。

“你方才那出寻妖记倒是很受追捧,可我怎的从没听说过,不会是你胡乱编的吧?”

“诶呀,阿渊,这些降妖伏魔的传奇故事,不独凡夫俗子们爱听,便是在我们青丘,也是很盛行的,我从小听得多了,自然就熟记在心,刚才不过是顺手拈来,哪里还需要编呢?阿渊你一向都很高冷,听得大多是道法佛经,寻常妖魔鬼怪的故事,你自然看不上眼了。你若是愿意,我也可以单独说给你听。”

我没奈何的苦笑,“夫人,果然长了一张巧嘴,张口就是歪理,我是说不过你了。敢问这位小公子,你在本茶馆是临时客串一下,还是打算以此为营生呀?”

“唔,虽说也蛮有意思的,不过…还是算了,再次登台难保不会出什么岔子,见好就收吧。况且本公子酬金可是很贵的,我担心你这个小馆请不起,所以,我还是只当一名匆匆过客好了。”她说话的语气仿佛还有些遗憾似的。

我恍悟,原来这才是她自称名叫“郭珂”的原因,“既如此,你须赶紧把我的娘子给还回来,如若不然,天黑以后,我可要派人打着灯笼四处找去了。”我倒要看看,她如何在伙计们面前大变活人。

她掩嘴一笑,“打着灯笼也找不着!这么好的娘子你上哪儿找去?别急,等一会儿客人都散了,劳烦公子与在下出去一趟,你的娘子不就顺理成章回来了吗?”

她确实机灵,拉上我借口一起去寻“表姐”,不过转个身的功夫,伙计们便欣喜地看见,他们的老板偕夫人双双归来了。

骆先生锒铛入狱一事叫人震惊, 陆管家办事很活络,很快便打听到,最近在与骆先生过从甚密的朋友当中,有人被告发写了讽刺当朝的反诗,当即被判定为大逆之罪,于是平素来往密切的一群文人骚客,几乎都受到这起文字狱案的牵连。

我便以老家来了几位重要的亲戚为缘由,宣布茶馆将歇业三天,陆管家将告示张贴出去,带着伙计们归置妥当后,陆续离开了茶馆。

白浅略有些不解,“你为何将他们都打发回去?难不成,这茶馆的生意从此不做了,我们再换一个地方?”

我笑着看她,“夫人,先前不是自诩资质好、冰雪聪明的么,且来猜猜看吧,我的小娘子。”

“呃...虽然夫君平常言语不多,可我知道你有情有义,即便是换下一站,也会将这里的事情安排妥当了再离开。我猜...如今你是看骆先生官司缠身,想暗中看能不能帮一帮他,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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