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白之桃花浅渊(二十)梦魇


我这里正长嗟短叹,那边凤九却翻了个身,一双眼睁开来,骨碌碌的将我望着。“咦?姑姑,您怎的在这里?”

我纳闷,“我不在自己屋子,还能在何处?”

“姑姑昨夜既然去密会佳郎,不是应该在一处的吗?”

她一语惊得我弹了起来,责怪地瞪着她,“瞧你这丫头说的什么话!你姑姑,能是那样轻浮的人吗?我师父,那可是个正人君子。”

很显然,凤九对我的这番义正言辞没什么反应,却扶额叹息,自言自语着,“唉,自古以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何况姑姑原就绝色,再稍作些打扮,试问哪位君子能够抵挡得住?可见,墨渊上神确不是个一般的神呐。难道,他们上古神祗,都是这样冷淡自持的性子?...”

她胡乱的猜测,惹得我莫名心烦,“你也别再絮叨个没完,睡醒了便起来吧,赶快收拾妥帖了,也好跟姑姑回去。”

“回去?”她翻身坐起,好生奇怪的问,“回哪里呀?青丘?那姑姑你,就不陪着墨渊上神了么?”

“师父他...”我忽觉有些难以启齿,“他也要去的...哦,我是说,眼下昆仑虚忒热闹了,师父素来喜欢清静,便说与我一同回去。”

“真的?”凤九眼睛忽地一亮,“诶呀,小九可算明白啦,墨渊上神这是打定主意,要跟姑姑您双宿双飞了。”

“你别瞎嚷嚷。”我慌得赶忙伸手去堵她的嘴,生怕被别人听了去,“才不是你说的那样,师父呢,是打算先去瞧一瞧折颜,顺道送我回去,然后...然后再看看爹娘回来了没,他,他想提亲来着。”我觉着自己替墨渊找的理由很是正经,大概他原本也该是这么想的。

凤九掰开了我的手,笑嘻嘻道,“姑姑脸红什么呀?七万年前不也是您带着墨渊上神回的青丘么?如今既修成正果了,再一同回去逛逛,也算是故地重游呀。”

听她说完,我只觉心中一块大石头砰然落地。没错,其实墨渊早说过,得先向我阿爹提亲以后,他方能安心闭关,我和他一同回去,只不过早两天或晚两天罢了。如此想来,心境便与此前大有不同。

简单梳洗过后,我一度犹豫不决,该如常换回昆仑虚弟子的装扮,抑或恢复原本女娇娥的面貌?

不想凤九那丫头一把夺过我的弟子服,随手丢过了一旁。“姑姑,虽说您的男儿装扮也很好看,可您本就艳绝这四海八荒。小九在天宫的时候,逢人便夸姑姑您是有多美,九天仙女哪个也比不上,可那些小神仙没甚见识,怕有多半是不大信的。今日正好,叫他们都开开眼儿,看看我姑姑究竟长什么样,与墨渊上神郎才女貌,又是如何的般配,省得他们再乱嚼舌头根子。”

跟凤九比起来,我都这般年岁了,本当心态四平八稳波澜不惊。如今却被她一激,不免也起了点争强好胜之心,很是从善如流地接过了她递来的崭新衣裙,淡雅清新的一抹湖蓝,是我惯常喜欢的颜色。

“咳咳...十七,你起来了吗?”是令羽的声音,似还有些不大自然。

“嗯,”我隔着门应了,“师兄有事吗?”

“是师父,说在朝拜的访客上山之前,召集众位弟子先交代点事情,如今师兄们都在正殿之上,单只差...十七你了。”

关于那天早上的情形,我后来再回想起来,都还觉着像梦一般。

那一刻,在殿门外踌躇许久,是墨渊牵了我一同进去,还一直拉着我的手不放,我知道师兄们肯定都惊呆了,可却没有胆量肆意往他们脸上看。

只听墨渊淡淡说着,“你们一直想见而未得见的青丘白浅上神,便是小十七”时,我紧张地竖起了狐狸耳朵,先是整个大殿鸦雀无声,接着便是一片哗然,当中就数子阑倒抽冷气的声响最为突出,我不用眼睛看也想象得出,他的下巴、还有眼珠子,大概都快要掉地上去了。

面对着炸开了锅一样的一群弟子们,墨渊很是淡定从容。“关于为师与十七,无论此前你们都听说过什么传闻,只需要记住一点,那便是为师早已心悦她,并一心要向狐帝求娶。如若今后你们再听到些虚妄之辞,有损十七名声的,务必要据实澄清。”原来,墨渊他煞费苦心,为的是维护我的名声!我心一阵激荡,不敢抬头看他,只晓得紧紧拽着他的手。

不消说,听了墨渊所言,众位师兄都有一肚子疑问,可惜墨渊不曾给他们一丁点机会。因为他随即便宣布,会带着我暂时离开一段时间,吩咐叠风领大弟子之责,负担起昆仑虚上的一切事物。“若尚有不明白的地方,你还可以问令羽。现如今你们都已拜出师门了,各自在族中效力尽职,不必都在山上虚度时日,留下几个弟子即可。”

说完,他自顾自拉着我走了,我匆匆回头瞥了一眼,却看见令羽所在的地方,已被师兄们团团围住......

十里桃林,折颜退隐三界、不问红尘、情趣优雅、品位比情趣更优雅的神秘上神,桃林是他为自己精心营造的避世居所,酿得一手好酒,四海八荒医术最高,不为俗事困扰,自得其乐。眼下,虽然缺了白真,可独坐闲看落花,悠然品品新茶,倒也不觉寂寞。

折颜冷眼旁观了许多年,自然知道毕方是属意白浅的,可襄王有梦,神女却无心,故而他从不愿点破。他们羽禽类一向忠贞,毕方这回,怕是要伤情许久了,白真不明就里,寻了也是白寻,一时半会儿的,毕方必不肯回来。折颜暗叹,他们终究还是太年轻,道行尚浅,比不得上古神祗那般洒脱,看惯了世态炎凉,早已变得波澜不惊。

近一月以来,折颜一举办成了两件大事,心里很是惬意,尤其是唤醒墨渊元神,虽折损了过十万年的修为,却也还上了父神当年的抚育教养之恩,可算十分值得。还有小五那桩糟心的婚事,不仅干脆利落地退了,还狠狠打了天君的脸,更觉得畅快无比。

说曹操,曹操就到,他一壶茶尚没喝完,隔大老远的,已感觉到一股卓然仙气。 “折颜,我们来瞧一瞧你,听说四哥没在,只你一个人,可别闷坏了。”能如此调侃他的,大概也只有白家那一窝狐狸了。

“胡说。”他撇着嘴驳了回去,“我不过才清静个几天,你便巴巴的追了过来,还拐带了你师父墨渊,哎呀,往常总觉着小五你是个少根筋的,不想这不开窍则已,一开窍却一鸣惊人!要我说啊,两情相悦虽好,可你也要懂得节制,我还怕我义弟这身子骨扛不住了呢...”

白浅顿时急了眼儿,她自己被损了没关系,可捎带上墨渊却大大不妥,何况她见墨渊已微微变了色。“老凤凰,你,你可真是...为老不尊。”

“我老?”折颜斜斜看了墨渊一眼,“呵呵,他墨渊又能年轻我多少?唉,算了算了,咱们老一辈儿的神仙,懒得跟你个小辈斤斤计较,快说说吧,找我何事?”他心里有数,这二人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我有言在先啊,你那没良心的阿爹只晓得四处去浪,也不管儿女的死活,你与墨渊的亲事,如今尚没有着落,这可怪不得我哦。”

白浅还待要呛他几句,墨渊却打断她,“十七,你的眼疾要紧,先请教一下折颜,应当怎样治一治。”

白浅不甘心地白了折颜一眼,却还是乖乖应了,“哦。”她随即幻出一个小匣子,当中承着的,正是她从素锦那里取回的眼睛,一直以仙法护着。

折颜看了啧啧称奇,“当初以为你这双眼睛丢了便是丢了,没成想,竟还有寻回来的一日。”

方才路上,目睹了白浅不得已地眼缚着白绫,已经让墨渊心疼不已,此刻见着鲜活的眼睛,只觉心头怒意在隐隐升腾。他压抑地沉声问,“折颜,可有法子治愈?”

“眼睛若从活的仙体上取下,只要不超过七七四十九日,都还能用得上,可惜啊...”折颜深深叹了口气。

“可惜...什么?”墨渊与白浅同时发问。

折颜不紧不慢答道,“可惜这么漂亮的一双眼睛,上头的浊气却太重了,我须得好生养几日,才能替小五换回去。”

“那不妨事的,我便再多等几日呗。”白浅松了口气,不以为然的说着。

墨渊却心里一紧,“你是说,十七如今,还要承受这换眼之痛么?”须知眼睛不比别处,剜下来必然会痛入肺腑的,他冷着脸对折颜道,“你一向自负医术了得,难道就没有更好的法子了?”

折颜很是无奈,冲着白浅两手一摊,“小五,你自己摸着良心说,当初你伤成那副样子,不也是我费心巴力地将你救回来了么?我对你,到底算不算尽心?”

“确实是承蒙你费心了。”白浅忙点头,一半是怕折颜较真,另一半是叫墨渊安心。“师父,这点疼算不得什么,十七受得住,何况我如今这眼睛,除了略有些畏光外,其余并无大碍,即便不换也是可以的。只要师父在身边,师父便是我的眼睛了呀,还怕什么?”

墨渊见她此时仍有心思说笑,更加难受了,疼惜地抚上她的眼,“别说傻话,你这眼睛虽看着无碍,终究伤了仙根,为免波及元神,还是应该及早治愈。”

“好,那便听师父的。”白浅不自觉嫣然一笑,乖巧的靠进他臂弯,甚是自然而然。

“哎,你们用不着随时随地秀给旁人看吧?好歹也收敛一下呀。”折颜不满地瞪着毫不避嫌的俩人,“并且,我方才还真就想到了一个更好的办法,想不想听听?”

原来,墨渊提到“伤了仙根”的时候,折颜脑子里灵光一闪,确实还有别的法子,不需要将眼睛生生再剜下来。

“唔,那还不赶紧从实道来?”

“小五讨回来的这双眼睛虽污浊了些,仙元却保留得完整,待我萃取了其中的精华后,大可以用来修补她如今缺损的部分,不必见血,痛苦自然大大减少了。”

“你这法子,可能修复如初?”

“保证完好无损,跟原样的不差分毫。”

看折颜拍着胸脯自夸,墨渊终是信了,用力握住折颜的手,“你的医术向来不差,如此,便拜托了。”

折颜抽回手,苦笑着说,“你,算是正经夸我吗?也太敷衍了吧。”不过玩笑归玩笑,他还是认真思索了一下,“这术法不算太难,左右你们已经来了,便索性住几天吧,容我准备准备,明日再施术,术后恢复个一两天,也尽够了。”

得了他这些话,白浅很是高兴,一把扯过墨渊,“师父,带你看看我的小屋。”

说是小屋,其实是幼年时,白真帮忙造的小茅棚,每逢到折颜府上厮混,白浅向来独住这一处。当年她离开桃林拜师学艺,这小茅屋已十分破败,如今遭了几万年的风吹雨打太阳晒,却还能颤巍巍地傲然挺立在碧瑶池旁,着实令人钦佩。

白浅推开摇摇晃晃的竹门,小茅棚里床铺被褥一应俱全,可见折颜上心。白浅拉着墨渊,甚是满意地左右看看,又见门旁竖了支石耒,正是当年她用来掘坑栽桃树苗的,欣喜地拿起来掂了一掂,“哈,原来它还在啊,现下用来挖几壶折颜偷藏起来桃花醉喝喝,倒是正好。”

今夜长河月圆,十里桃林酒香四溢,地上横七竖八丢着十来个酒壶,东岭玉的壶身在月光映照下,焕发出绿莹莹的光。饮酒这桩事,端看一起喝的人是何心境,如今虽没有下酒的小菜,但就着冷月碧湖,倒也是同样畅快。

白浅自认平生做不来多少风流事,但饮酒算是其中之一,故而今晚喝得极其尽兴,不知不觉便有七八分醉。桃林里夜风拔凉拔凉的,吹得她连打了几个哆嗦,醉意上来了,便靠着墨渊怀里迷糊睡去。

“哎,小五,你,你怎的如此不济?”折颜亦是醉眼朦胧,伸手捞起一个酒壶,再想斟满酒杯,却发现酒壶已空。他摇摇晃晃站起来,“你...你们都给我等着,待我再挖几壶来,今夜定要一醉方休。”

“你已经醉了。”墨渊沉声道,抬手使了个术,将折颜送回他自己的榻上躺着。他素来并不贪杯,饮酒作乐不过偶尔为之。

怀中的白浅微微动了动,嘴里咕哝了声,“师父,别走...”

“我不会走,十七且安心睡吧。”墨渊温言哄着,勾起唇角深情的目光细细掠过她的脸颊的每一处,她眉目如画,容华倾世,气韵绝尘,她是这世间最好最美的女子! 看够了,才打横抱起走回小茅屋。床铺上随处可见白浅随身的物品,他通通拨至床尾,细心地将怀中人儿安置妥帖,待要抽出手来,熟睡的白浅却挪了点位置,枕上他的臂膀,靠他越发地近,他不舍得惊动了她,只好就着这个姿势,半侧着身子也躺了上去。

朗月清辉刚好射进来,落在她精致小脸上,分外动人,粉面朱唇的女子安静地睡着,长长的睫毛如蝴蝶微憩般轻轻颤抖,眼前这副光景,酒不醉人人自醉,墨渊也觉得身上莫名燥热起来。偏生小狐狸并不安分,仍一个劲儿地往他怀里钻,猜测她约莫是因着身上发冷,墨渊便随手扯过被子,将她严严实实裹了,重新抱入怀中。

刚躺下不久,他感觉自己的脚踢上了个不明的物事,随即发出了轻轻的“咣当”一声。起身看了看,是个小巧的包袱,拿起来抖了抖,包袱散了,露出一盏不甚起眼的桐油灯。那灯他却认得,是天族圣物结魄灯,洪荒时代为父神所造,只不知缘何会落到白浅手中。

正琢磨的时候,隐约听得白浅又呢喃了几声“师父”,怕睡相不老实的小狐狸滚落下来,墨渊便回到她身旁,随手将结魄灯放在案上,只是重新躺下的瞬间,脑中恍惚闪过一个影子,似浮云般影影绰绰......

这一夜,他做了一个梦,可是在梦中,他却晓得自己是在做梦。

梦境中,他立在一个桃花灼灼的山头上,花事正盛,起伏绵延得比折颜的十里桃林毫不逊色。灼灼桃花深处,坐落着一顶结实的茅棚,四周偶尔两声脆生生的鸟叫。

他几步走过去,推开茅棚,见着一面寒碜的破铜镜旁,坐着个素色衣裳的女子,那女子平凡得很,应是个凡人,但素衣穿在她身上,却很好看。

女子面前站着个男子,周身上下缭绕一股仙气,面容看得并不真切。男子对素衣女子说,“素素,你救了我,我自然要留下来报答你的。”

她摇着头婉拒,几次推脱不掉,最后被烦得无法,两手一摊,“你若非要报恩,不如以身相许。”

男子欣然点头,“好,我答应你,...”

下一刻,景致却变换了。

茅棚前,那女子仰头看着男子,“这山上不是挺好吗,前些日子你也才将屋子修葺了,我们为什么要搬去别处?”

那青年默了片刻,淡淡道,“我新找的那处,就只我们两个,或许不如这里青山绿水,希望你还住得惯。”

女子道:“能种桃树吗?能种桃树就成。木头可以拿来盖房子,桃子也可以拿来果腹。”

男子双手抚过她黑亮的发,“那处的土同我们这座山有些不同,大约种不好桃花。不过,既然你想种,我们便试试吧。”

女子信赖的点头,笑容很灿烂单纯...... 看得出,他们这是段仙凡恋。

下一个场景中,周围的景致瞬时全变了,墨渊在心中暗叹一声,果然是在做梦 。

接下来,他见着那男子叮嘱女子不要离开茅棚后,转身离去,数个月音讯全无......

他目睹了留下的那女子捧着铜镜一声声唤着什么,一张嘴开开合合,声音却一星半点听不真切。那女子顾不上自己怀着身孕,跌跌撞撞便往外冲,墨渊心内有些焦灼,想上前扶一把,身体却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

他知道百来十步开外有道厚实仙障,挡住一介凡人本不在话下,可那女子跑得忒急,半点不含糊,过那仙障却丝毫未被拦一拦,咻地就溜过去了。

天上猛地劈出两道闪电来,墨渊一惊,醒了......

墨渊醒的一刹那,本能地察觉着身边的动静,怀中的白浅气息有些紊乱,呼吸时而深沉,时而短促,似乎睡得并不是那么踏实。他将她的被子掖紧,四下里看了看,借着外面透进来的昏暗亮光,看见那盏结魄灯规规矩矩地置于床头。

拿过结魄灯仔细端详,墨渊这回的意识倒很清醒,这结魄灯里,盘着的分明是一个凡人的气息。他只觉心头一紧,自古仙凡恋情多不被看好 ,留下不少血淋淋的教训,而梦境里的那位凡人女子,虽想不明白因何入了自己梦境,但想必亦是个可怜人,十有八九命途多舛。

墨渊暗暗感慨,指尖在灯上略显斑驳的痕迹上摩挲着,突然,脑中白光乍现,胸口窒息般刺痛莫名,耳边响起一阵阵飘忽不定的声音~“不是我,不是我,我没有推她,夜华,你信我,你信我...”

那飘忽的声音由远及近、从弱渐强,一遍又一遍地冲击着墨渊的耳膜,他猛地闭起眼,神识中立时展现一幅画面——某处看着像是宫室内殿的地方,那女子,那个凡人,正惊惶地扯着面前男子的衣袖,毫无章法地试图解释,她不停地申辩,模样可怜。他手一挥,低叱道:“够了。我只相信我所看到的。”

墨渊悚然心惊,画面顿时有些模糊不清,一会儿是血淋淋的匕首,一会儿却是她那双被剜下的眼睛。就在那男子转身的瞬间,墨渊依稀觉得,他的面容...似乎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可尚未来得及分辨,画面又转了。

眼下,是一座罡风猎猎的高台。她孤单的影子立在上头,还是一身素衣,脸上绑着白绫。仿佛听见了什么,她转头,轻声道:“夜华,我放过你,你也放过我,我们从此,两不相欠吧。”

她翻身跃下诛仙台。

几乎同时,他,和那男子飞身跃起,电光火石间,却连她的半片衣角都不曾够到,直直地摔了下来……

折颜难得酣畅淋漓地醉了一场,醒来睁开双眼,已经是天光大亮。他活动下筋骨,虽记不清昨夜何时回的自己房间,可他并不怎么纠结,手脚麻利地将自己打理干净,神清气爽的出门而来。放眼望过去,有些意外,摇曳的花树之间,映出碧瑶池畔一个萧索的背影。

“怎么?好好的一个花月良宵,连这林子里的鸟儿均是成双成对的,你却落寞如斯,难道被那刁狐狸赶了出来,在这里独自站了一整夜?”折颜不忘调笑几句,信步来到墨渊身边。

墨渊没有转头看他,眼睛盯着湖面,良久,才低声道,“折颜,十七手里的结魄灯,究竟从何而来?”

“关于这个...”折颜觑了眼他脸上的神情,不大好判断,他掂量一下,觉得照实说比较稳当。“我也只是听小五略有提过,说天君那一家子前前后后欠青丘不少账,从他们手里拿来这结魄灯,就当是抵债了。你原也该晓得,小五是个从不肯吃亏的,不过还真是歪打正着,谁又会料想得到,那灯里头竟藏了你的一片元神呢?”

墨渊听了不语,负于身后的手因用力握紧,骨节泛白。一阵沉默过后,折颜听见他压抑的声音,“十七快要醒了,你先着手替她治疗眼疾吧。”他用的是不容置疑的语气,说完,便转身走进了白浅的小茅棚。

折颜有些捉摸不透,昨夜喝酒时,气氛明明很不错呀,何以今晨起来却变得如此凝重?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平时看墨渊,他是个修为高深板正持重的神仙,可一旦陷进情爱里头,也照样变得神神叨叨,跟个楞头小子并不差多少。

晨风吹起,飘过几片落红,这一刻,他心里有些柔软,颇为怀念地想起过往那些青葱的岁月。

战神的名头实在过于响亮,在姑姑身边呆得越久,我便更觉得有些战战兢兢,况且不愿面对折颜的调侃及数落,打从昆仑虚飞临青丘上空的时候,就借口狐狸洞空置的时间毕竟有点长,自动请缨先行一步回去扫扫灰。 姑姑不曾挽留,自然,有墨渊上神这位“准姑父”陪着,大概她亦没什么心思来管我,只是再三叮嘱了,因我闹着“报恩”的闲话已传到我阿爹那里,如今他正在气头上,叫我自己机灵点儿,最好先躲一躲,等爷爷奶奶回来了再露面不迟。

我晓得,姑姑终究是心疼我的,还有四叔,每当我被阿爹打得气息奄奄,都是他们护着我居多,特别是姑姑。其实我并不惧阿爹棍棒的惩罚,倒是阿娘的眼泪让我受不了,但是因此便要叫我放弃对东华帝君的念想,一时半会儿我做不到的。比如这回,帝君拿姑姑这事儿为理由,轻易将我打发出了太辰宫,可是正如姑姑所说的那样,只要我想见他,总归有法子可想,左右他的太辰宫就在十三重天上,正所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嘛。

在狐狸洞前按下云头,我兴冲冲跑进去,边走边喊着,“迷谷,我回来啦,快帮我煮壶茶来,都要渴死了...”奇怪的是,诺大个狐狸洞都喊遍了,愣是不见迷谷老儿的影子,我不禁纳闷,平日里,迷谷他看家护院十分尽责,今天这般忒不寻常了。正打算去蘑菇集找找,抬眼乍一看见的,却是个颇为熟悉的面孔。来人穿一身宝蓝衫子,正在面前挡了我的道,唇畔含着笑,面容柔和。 他不是别个,正是东华帝君座下的司命星君,这位星君专管替凡人编写命格簿子,而且神仙们下凡历劫,各自的运程及造化如何,也全看他手里头薄薄的一册簿子。外头皆传说司命脾气怪癖,可依我看,其面相还挺和顺的,并且与我志趣相投,在天宫闲来无事的时候,我倆便经常凑到一起,切磋着如何将命格簿子编写得更加跌宕起伏。

“司命,你不在天宫里好生呆着,跑这儿干嘛来了?”我这话听着虽然不甚客气,可郁闷时难得碰着一个老熟人,心里头还是存了几分欢喜的。

司命似乎对我这种打招呼的方式很受用,笑咪咪的两手一拱,“小殿下,别来无恙啊!听闻贵府要有大喜事了,小神特地来恭喜恭喜啊。”

“切,”我忍不住翻起了白眼,“你明着说来贺喜,实际上呢,不过是来打探八卦消息的,对吧?”

“唷,凡事看破不说破嘛。”司命凑近一步,压低了声音道,“我另外还有一则秘密讯息,念在我们过去的交情,小神便提前跟你透露一点儿。”

“哦,”我顿时来了兴趣,竖起狐狸耳朵听他说下去。

“殿下,你不是一直心心念念着要报东华帝君的恩吗?可是在天界里面,若论起做神仙来,帝君不知比殿下高明多少,自然你想报恩也报不到点子上,因此也一直未能如愿。不过如今,你的机会来了。”司命顿了一顿,四下里瞅瞅,确认再没旁人以后,才又继续说,“估计过不了多久,帝君便要下凡历一趟劫,小仙也少不得要替他老人家编排个命格簿子,届时,容我稍稍筹划一下,让小殿下去凡世将这恩情报上一报,也算了却心愿,可好?”

“什么?帝君...要去凡世历劫?”我听了倍感惊诧,实在无法想象,那样一位威武不屈、富贵不淫、刚正不阿、女色不近的东华帝君,却是犯了一桩什么样的事,才能被打下凡界去啊。

司命忙摇了摇手,微微一笑,“非也,非也。东华帝君绝不是被天君打下凡来的,是他自己主动要下凡的,说想去凡界仔细参一参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阴炽盛这人生八苦。所以我才特地来跑这一趟,给你通通消息,也好心里有个准备不是。”

“可是,帝君好好的,怎么忽然就想着要下凡了呢?”我想不明白这一点。

“这个......确实不大清楚,或许再尊贵的神祗,独坐莲台久了,也会觉得有所欠缺,所谓高处不胜寒,帝君他老人家大概也想神生里求个圆满吧。”

司命的话不无道理。我歪着脑袋仔细斟酌了一会儿,诚然,想在仙界报东华的恩,确实比较困难, 如果能在他凡世历劫的时候还上这份恩情,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好吧,”我点点头,“司命,你送我的这份人情,我便先记下了,以后你若碰上了难处,不管是什么,我肯定也会倾力帮上一帮的。”

司命立时眉开眼笑的,“好说,好说。眼下便有个不情之请,听说墨渊上神与白浅上神好事将近,我是否有幸能讨杯喜酒喝喝?”

可惜眼下,姑姑的喜酒暂时是喝不成了,不过我们青丘山明水秀,物产丰富,好酒随处都能喝到,虽然比不得折颜的桃花醉,但也同样馥郁香醇。我知道司命并非好酒之人,他提出这么个说辞,无非是寻了个借口,好在青丘多加逗留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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