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佳处何其多,在两宋昭昭大观的山水画幅里,也有将山水画于折扇上的,其中有一幅赵伯驹的山水折扇,是迄今可见记载最早的山水画折扇,惜已不存,但从赵伯驹的其他山水画作中也能略窥一斑。
赵伯驹(约1120-1170),字千里,为宋太祖七世孙,祖父赵令睃擅画马,曾与苏轼、王诜、赵令穰、李公麟、黄庭坚、米芾等交游。宋室南渡,赵伯驹与其弟赵伯啸流寓临安,送友人的画扇偶然流入一朝臣之手,为张太尉所见,呈给高宗,高宗大喜,追问画家何人,赵伯驹就此被召至宫廷。
赵伯驹兄弟的绘画涉及人物、山水、花鸟各科,而尤以青绿山水著于时。高宗与徽宗一样重文尚艺,南宋小朝廷在绍兴的翰林图画院,集中了流散的宣和院人,规模超越了以往各朝。南宋时要数李唐、刘松年、马远、夏圭声势最大,所作多为一角半边之景,用笔简括豪放,摒去华靡脂粉,而二赵的青绿山水细密巧整,景象壮阔,色彩辉煌,他们各擅胜场,进一步丰富了山水画题材和技法的表现。
历来青绿一科特别符合宫廷贵族的审美取向,长期的宫邸生涯,耳目所习,加之政治需要,使二赵投身青绿一科,但不同于前人的是,赵伯驹兄弟在青绿山水融入了文人画的品格。文人画以水墨为上,以写意为高,大青绿一度被视为非文人所当学的“画工画”,但二赵却将二者结合了起来。祖辈的交游过从,苏轼、米芾等无一不对他们产生过潜移默化的影响。苏轼云:“世之工人,或能曲尽其形,而至于其理,非高人逸才不能辨……合于天造,厌于人意,盖达士之所寓也欤。(《净因院画记》)”再看二赵论画:“画家类能具其相貌,但吾辈胸次,自应有一种风规,俾神气倏然,韵味清远,不为物态所拘,便有佳处;况吾所存,无媚于世而能合于众情者,要在悟此。(《径山堂续画罗汉记》)”显然是从苏轼“合于天造,厌于人意”中来。赵希鹄论赵伯驹的青绿山水道:“大抵山、水,初无金碧、水墨之分,要在心匠布置如何尔。”明代董其昌则谓:“李昭道一派,传为赵伯驹、伯啸,精工之极,又有士气;后人仿之者,得其工不能得其雅。”由此可见二赵的青绿山水既工且雅,具有文人画推崇的“士气”。
赵伯驹此扇,是元至正年间,张雨在顾瑛的玉山草堂所见,《草堂雅集》载张雨《赵千里聚扇写山次韵题》:“翠水丹山气旁礴,几叠香痕经手握。何年破镜飞上天,吴淞水剪并刀薄。江南宝绘多遗馀,王孙不归恨蘼芜。蘼芜消歇秋风起,班姬为我歌乌乌。”张雨(1277-1348),一名天雨,字伯雨,号句曲外史,道号贞居子。浙江钱塘(今杭州)人。年二十余遍游天台、括苍诸山,弃家为道士,登茅山,主崇寿观。与赵孟頫、虞集、杨维桢、倪瓒、郑元祐等交游。诗文豪迈洒落,书学李邕、怀素、米芾,气势雄迈,自具风骨,书迹有《登南峰绝顶》《独游龙井方圆庵行书诗卷》等。墨戏写木石,意趣古雅,画迹有《霜柯秀石图》《双峰含翠图》。著有《元品录》《勾曲外史集》等。明洪武五年(1372),倪瓒《题张长史杂诗卷》云:“贞居真人诗文字画皆为当朝道品第一,师友沧没,古道寂寥。”此时张雨已逝世二十多年,倪瓒言及于此,仍是无尽的崇敬思念。
张雨题赵伯驹折扇诗亦收入其《勾曲外史集》,诗前有引言云:“听雪斋为昆山,时敏赋鲜于伯机斋铭,龚圣予大隶题榜其家,至今葆之。”听雪斋是玉山草堂二十六个景点之一。昆山,古名玉峰,又称玉山。玉山草堂是至正八年(1348)顾瑛在昆山界溪旧宅之西所筑的园林亭馆,名“玉山佳处”,又名玉山草堂。顾瑛作为东道主,广邀文人墨客于此雅集,名为玉山雅集,持续了十多年,至正十二年时逢战乱也未曾中断,前后出入草堂者约有百人。顾瑛将众人交游唱和的诗文结集为《草堂雅集》《玉山名胜集》《玉山名胜集外集》,是存诗数量最多的元人编选的元诗集。玉山雅集俨然成为诗坛的象征,得到了广泛的认同。虽然在元明易代的兵燹中,玉山佳处逐步消逝,最终片瓦无存,而玉山雅集,则永久地熠熠显耀于元诗史、元代文化史及江苏地方文化中。张雨在引言中描述的,时敏(管讷)在题写鲜于枢的斋铭,龚圣予以大隶书写匾额,正是雅集时一众酣然挥毫的场面。
在张雨之后,郑元祐、倪瓒、陈方又对赵伯驹折扇逐一品题。郑元祐次伯雨韵云:“宋诸王孙妙盘礴,万里江山归一握。卷藏袖中舒在手,清风徐来縠衣薄。文采于今沦落馀,雕阑玉砌凄烟芜。至宝不随黄土化,门上空啼头白乌。”郑元佑(1292-1364),字明德,儿时伤右臂,以左手作楷书,世称一绝,自号尚左生。为文豪宕苍古,有《侨吴集》《遂昌杂录》。玉山雅集的记序之作,多出其手。张雨的诗集附有郑元祐的唱和投寄。张雨《赠郑明德》有句云:“五季虽无人,独行惟郑张。今子载同世,而我匪异乡。”
郑元祐之后,倪瓒次韵云:“谁见解衣作盘礴,卷怀云烟归掌握。春雨冥冥江水深,竹间日暮衣裳薄。零落王孙翰墨馀,越王台殿久荒芜。要知人好画亦好,爱比当年屋上乌。”倪瓒(1301-1374),字元稹,号云林。无锡人。倪瓒早年与张雨同是野服黄冠,清介高标,人称“倪高士”,交游者多道侣,后又学禅。元朝出家入道者众多,高蹈远引,栖身山水佳处,吟咏书画,优游丘壑之间。元末倪瓒在无锡筑清閟阁、云林草堂,朱阳馆、萧闲馆等。倪瓒称张雨道师,他们之间是亦师亦友。张雨年老,倪瓒变卖家产赠银与他。倪瓒的《东冈草堂图》《六君子图》《青山岚霭图》均有张雨题跋。《惠山图》题曰:“至正五年三月八日,元素先生来林下,瓒乃赋诗。及雨后共行林下,正见惠山,先生命瓒写之,画讫因书此诗于上。张外史、陈先生见之,必大笑也。”张外史即张雨,陈先生指陈方。
据张昶《吴中人物志》:“陈方字子贞,京口人。……方尝赴省试来吴,元帅王公招致宾席,故寓于吴。龚子敬妻之以女,吴之名胜如郑明德、张伯雨、倪元镇皆与之游,晚主无锡华彦清家塾。”陈方自号孤篷倦客,在他的《孤篷倦客集》中,曾言及赵伯驹善于在折扇上作画。明詹景凤《小辨》称陈方善书。赵伯驹折扇上,倪瓒之后为陈方次韵:“苎衣春暖初盘礴,点缀溪山不盈握。白云隔浦见桃花,坐使凉风起丛薄。故物凋零百岁馀,王孙有恨迷平芜。衡门今日看真迹,好与人辨雌雄乌。”
题画诗,是诗与画的结合,较早源自杜甫,他以画法为诗法,留下众多题画诗。苏轼《书摩诘蓝田烟雨图》“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并提出“诗画本一律”的美学命题。至宋徽宗,又将诗、书、画三者融为一体。进入元代,题画之风渐盛。张丑云:“近世谈画,例推元人为第一流。(《清河书画舫》)”王士稹道:“倪云林每作画,必题一诗。(《带经堂诗话》)”翁方纲云:“元时诸画家诗,如云林、大痴、仲圭集中,多属诸题画之作。(《石洲诗话》)”顾嗣立《元诗选》、陈邦彦《历代题画诗类》集中地收录了元代题画诗,各家别集中亦有不少。明清两代关于书画题跋的专著,有明张丑《清河书画舫》、汪珂玉《珊瑚网》、郁逢庆《郁氏书画题跋记》,清高士奇《江村消夏录》、吴其贞《书画记》、潘正炜《听帆楼书画记》等,也记有许多元人画和诗跋。这些著录中的一些元人画虽已散佚,却留存下了可贵的诗跋。题画诗跋本是以绘画为载体的,而事实上更多的绘画是因诗跋而实现了不朽。记录在元人题画诗里的,诗画之间的融通与渗透,格局气象远胜唐宋时代。
至明代,赵伯驹此扇流入张丑家中。张丑(1577-1643)原名谦德、广德,昆山人。在当时张氏家族“家藏珍图法墨甲于中吴”,张丑撰《清河书画舫》,备载家藏及所见闻的历代名迹,共画家81人、书法49部、绘画115幅,收录画家生平、题跋,记述鉴藏流传过程。后又补遗续见而成《真迹日录》。《真迹日录》中,此件赵伯驹折扇亦在列——《赵千里聚扇上写山》,详录四人题诗,虽然此扇已随黄土而化,而题画诗却永久葆有了。题扇诸君的唱和,道前人所未道,以画境为诗境,诗画交融,再现更深远的画境,极富吟咏意味。若说宋代题画诗重“画意”,则元代题画诗重“尽情”。至明清,又更为深广地在表达着文人、画家的“情”。题诗既能作为独立的存在,反之绘画愈加依赖题诗,题诗可说是品读画作、体察画家艺术理念之间的一座桥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