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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十五平方米的一间新瓦房,南侧有扇小窗户,与门相距不远。锈迹斑斑的铁床上堆放几床被褥,新的制式被褥那是村委会年初发的,老的被褥是多年传下来的资产。衣服也不成形状的放在床一角。
傻缸披着绿色厚大衣斜躺在床上,眯缝着眼睛看着门外,听屋外的动静。唯一的长凳子上坐着多年的老朋友,老韩,他与傻缸聊着天,时断时续,耳朵面朝门,保持敏捷反应。床旁有一张上了年头的柜子,木头颜色除了残余的红,外露的部分全被油黑沉浸,锃亮。这是傻缸娘结婚的陪嫁物品,前些年据传很贵重,侄子大伟带人来看发现破烂不堪,没多大价值,就没有动它。
卢二哥撑不了几天吧?老韩掏出怀里已有些褶皱的烟,从中捏出一根不带把的纸烟,递给傻缸。他还是有出息的,五个儿子,两个女儿,七个孙子。孙女嘛,记不清多少个。你看他家门口现在停了多少辆小汽车。卢二哥在咱韩桥镇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哪。
小心翼翼地接过烟,傻缸闻到那丝烟味,身体记忆复现,呛得忍不住咳嗽几声,但还是放在口中。老韩适时地拿出打火机帮他点着。他吸了一口,咳嗽好几声,在感觉肺快要出来的时候,才停下。除了抽烟与喝两口小酒,傻缸生平没什么爱好。
应该就这两三天的事。唉,老韩,那群人是不是也听到了动静?这里是我傻缸的家,都是我多年邻居,不能让他们胡来。还有卢二哥是个好人,咱不能坑人家,钱意思意思就行了。傻缸劝道。
不知道,咱在韩桥镇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那群人应该不会来卢家庄占便宜。行规都是二十、三十的。你既然这么说了,我最多十块。不然,都没钱请哥几个喝酒。老韩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到村南头呼天喊地地哭了起来:我的爹啊,俺爹啊,俺爷啊,爹啊,爷啊。老韩站了起来,手指着外面,傻缸,你听,人走了。
傻缸睁大了眼睛,缓缓坐起身,猛抽了一口烟,小声道,卢二哥,一路好走。他掀开被子,露出红色的秋裤。不知道为什么,他最近老是梦到村里一些故去的人,觉得有点晦气。住在镇养老院的潘瘸子,年轻时看过一些易经类书籍,掐指推演半天对他说,穿红辟邪。傻缸深信不疑,跑到县城菜市场花了十五元钱买了这条红秋裤。不能穿在外面,如果让村里人知道自己这把年纪还怕鬼神,那老脸还要不要了,于是他只买了这个,穿在里面,别人也看不到。
他伸伸手。老韩心领神会地从门后的挂钩处取下棕绿色民兵军用裤,扔到他旁边。穿上裤子,拿出质量较好的布带子做皮带系上,赤着脚下床,弯腰低头从床底,扒拉出一双黑色、平底布鞋套在脚上。走,去看看去。
卢家庄不大,六七十户人家,住在村子南地的人如果嗓门高,大声喊话,村子北地的人都能听到。傻缸小时候淘气,到了饭点还不知道回家。他妈妈便会扯着嗓门喊,小缸回家吃饭了,小缸——有时玩得起劲,他听不到妈妈的呼喊。他妈到了跟前,拧着他的耳朵,他才意识到刚才的疏忽,歪着头慢慢站起来。
老韩将快要脱落的裤子,提了上来,晃动几下,固定在大胯上,紧紧的跟着傻缸。绕过村子“U”型池塘,来到一户虽盖高楼但仍有古老院墙的铁门前,里面乌压压的很多人。见许多生面孔,傻缸不断点头笑着。
傻缸,你来干啥了,给我滚出去,出去!一个二十多岁的大胖子,穿着黑色皮夹克,用手指着傻缸。
听到这,老韩本来迈进院子的腿慌忙又抽了回来。傻缸笑嘻嘻地看着小伙子,不答话,仰头看着周围的人,想找熟悉的面孔,见一五十余岁男子抹着眼泪从屋里出来,忙上去问道,老大,我二哥走了吗?这不是咒人死吗,那个小伙子忙走上前,就要踹傻缸。傻缸笑呵呵地往后退。年纪大的人,制止了小伙子,别胡闹,你爷爷这边走,那边你闹事,多不吉利?
老大,这个是?傻缸问。卢家老大扬起手介绍,这是我家老二的大娃,你见过他小时候的。傻缸恍然大悟,这小子,他是再清楚不过的,没想到这家人外出务工多年,以至竟认不出他来。长得真快啊,老大,你让我进门,我想拜祭一下卢二哥。卢家老大点点头,让他进去。傻缸回头,见龟缩在门口的老韩摆摆手,示意跟自己一块进去。伸手不打笑脸人,做生意要注意平时维护关系,不能那么功利,给人一种无利不起早的感觉,这是傻缸这么多年来的经验。老韩忙快速地穿过人群,站到了傻缸身旁。
虽然是楼房,但进去发现里面的布置不比傻缸的家好多少。卢二哥的卧室在一楼西侧,诺大的屋子里只有一张小木床,其余的是各种粮食袋子,还有悬挂在吊钩上的未揉完的大串玉米棒子。墙壁油黑,一看就是老年人住的屋子。见高大的卢二哥笔挺的躺在那里,傻缸不由得眼泪掉落下来,重重的跪在地上,二哥,我的好二哥,你咋走了呢,二哥,你睁开眼睛啊!
老韩跟着跪了下来,有模有样地抹着眼泪,只是哭喊不出来,他与他非亲非故,也没多少交集。因他和傻缸做同样的生意,经常到卢家庄找他,才与卢二哥有所交集。这老人一个人住在三层高的楼里,几个外出的儿子在村里盖的也都有楼房,就只是没有人。春节前见他脸上忽多出不少老年斑,劝他到医院看看,他说今年小孩们都不回来,明年八十八岁大寿的时候,等他们回来再说。这人和傻缸一样倔,不喜欢到医院,总是有一套歪理:哎呀,都这个年纪了,不看病还能活个二年,去看病是这边看那边死。接着又会说出一番例子,谁谁谁。对于卢二哥的临终,老韩心里有点瞧不起,这个口口声声说不在乎生死的人,在死亡来临的时候,特别的想要活下去,但为时已晚。
哭完站起身,傻缸仰头看着屋子里的人,想问问丧事怎么办,见没有人回应他的眼神,便慢慢地挤了出去。他只有一米五三的身高。至于老韩,虽比他高一点,但胆子却小得可怜,娘胎里带来的大白斑脸让他变得自卑,少年时的事故更是让他彻底丧失了斗志。
院子里来满了人,各种命令交叉传达着:你去蒋郢子磕头报丧,记住到了跟前,见到了他大姑,你只跪着磕头,磕完头就回来,别的什么话都不要说;你去找一张我二大爷的照片,到韩桥镇相馆给洗出来,多洗几张,每家都得有。操持丧事大计的是卢二哥的侄子,名唤卢万诚,他很少外出务工,在农村待得久,知道很多老规矩,现如今卢二哥的五个儿子死了爹,痛哭得没了主心骨,所以这个侄子当仁不让地吩咐起卢二哥的几个孙子做事。
傻缸逮着空隙刚想问问有什么能帮忙的。卢万诚还没听完他的话,汇报请示的就来了。一个孙子问,我爷爷没有照片,可咋整?那你问问你其他叔叔大爷,可有什么照片,总不能我二大爷死,连个遗照也没有吧。
令傻缸大跌眼镜的事情出来了,竟然真没有人有卢二哥的照片,纸质的、电子的照片都没有。屋子里、院子里的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不知道怎么办。发号命令的卢万诚也不说话了,他对着这些常年见不到面的堂兄弟抱怨道,你们一个个地在外面挣大钱,都是大款,早几年就对你们说该准备我二大爷的遗照了,你们就是不听,现在咋办吧,总不能找画师画吧。
老二,我记得你和你爹照过全家福的。傻缸走到卢老二跟前,笑着小声提醒。声音虽小,但在安静的环境下却被大伙听得清晰。
卢老二忽然想到五年前,他儿子结婚的时候,为了在老家收礼,特意在卢家庄置办酒席。他们和卢二哥拍了全家福。卢老二打电话给外地未回来奔丧的儿媳妇,让他在家里找找照片。大伙安静地听着卢老二的电话,听到他惊讶说怎么找不到照片的时候,心猛地一沉,正要发表意见,又听到卢老二说找到了就好。大家兴奋起来,新的困难来了,相距千里远,怎么拿呢?卢万诚很聪明,接过电话让那边拍照通过微信传过来。
哎呀,相馆里的人聪明着呢,他们能从很多人的合照中抠出想要的遗照。卢万诚看着大伙都看他,以为大家想问这个问题,分享经验道。
这件事让大家伙看向傻缸的眼神善意了许多。卢老大主动邀请,三天后出殡,到时你来打铁炮。这种主动邀请,是很久不曾有过的事情。傻缸觉得得到了尊重,心里激动,忙连声答应。回头见老韩拉着他的衣角,又转头对着卢老大说,这是老韩,韩桥镇有名的打铁炮好手,二哥生前就夸过他打的铁炮又响、又好。那一块来吧,卢老大丢下这句话就进屋了。
二
出殡那天,很热闹,凌晨四点多,远近的亲友已陆续赶到了卢家庄。卢二老爷子是名人,村子里有头有脸地在外地生活的人看着他子孙的面子,回来的不少。四十多岁的大伟住在县城,五点左右,开着车,赶回了卢家庄,刚到村口,见前方车太多,只得靠边停下,下车步行。院子外面穿着孝服的两人,见大伟拎着一刀火纸,忙跪下迎宾。
他进屋,在棺材前拜祭了卢老爷子,退出院子外,站着陪卢家兄弟说了会话。傻缸手里夹着烟,迈着小步伐走进了院子。两人对视,都有些尴尬。
我哥可好些了?傻缸仰头,看着高他很多的侄子。我前些天去了你家,你们都不在家。
带他出去晒晒暖,放放风,可能就错过了。说了这句,听傻缸不住地咳嗽,大伟问他上次的体检结果怎样。
一时死不了。傻缸笑了起来,抽了口烟,壮壮今年五年级了吧,我准备了两年的红包都没送出去,回来将积攒的都给他。
大伟摆摆手,不需要,你照顾好自己就行了。
壮壮是大伟的儿子。大伟觉得傻缸在这种场合提这些事不合适,好像他惦记这个唯一叔叔的钱财似的。那年,叔叔掏出了面值五十元的钱,在壮壮眼前晃动,壮壮喊二爷爷,二爷爷给你压岁钱。谁知壮壮根本不稀罕那钱,不喊,我要红的,不要这个。这压岁钱没送出去,临走却带走了不少东西:一千元红包、不少礼品盒。这个叔叔小时拖累父母,长大了拖累兄长,现在即将要拖累他这个侄子了。
外面这时进来的卢万诚,他照着傻缸的脑袋就是一巴掌,“啪!”,笑道,你怎么还在这站着,铁炮的东西准备好了吗?都早准备好了,你还不信你二叔吗,傻缸捂着被打的头,笑着回怼。这话引起听到的人起哄,哦?——呦?!——傻缸要造反了啊?哈哈。
傻缸身材矮小,吃得也不胖。十四五岁的男孩都打得过他。院子里笑着的人,年轻时不少都和傻缸摔过跤。若不是看傻缸还有个哥哥,早就在玩笑中逼他喊爹了。今日,傻缸不想在侄子面前太丢人,就回怼了下,想着在丧事的节骨眼上,应不至于出什么大事。扑哧一下,卢万诚上前给了傻缸一脚。卢万诚知道自己在家,比在外务工的堂兄弟挣钱少,想在丧事中掌控大局,从而体现出自我价值。这傻缸敢回怼,冒犯他权威的感觉,让他有了火气。大伟脸色有些难看,但没有出面制止,在傻缸看他的时候,忙转移视线。卢老大走了出来,训斥道,万诚,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胡闹?大哥,俺二大爷八十七岁了,是喜丧,卢万诚小声嘀咕一句,又去忙其他的了。
侄子刚才的反应,让傻缸有些难过,笑着拍拍屁股上的灰尘,进了屋子,磕了几个头出来。院子里这时没了大伟身影。傻缸转了几圈,失望地走出院子。天色渐渐发白,东方开始生出红色云彩。老韩手里拿着家伙,抽着烟,正一个人站着茫然地看着大伙,见傻缸出来,他招招手。
傻缸,今日有可能会出事。老韩神秘兮兮地道。
看着老韩的惊恐神情,傻缸意识到不简单,但还是故作镇定道,怎么了?老韩无儿无女,年轻时做过坏事,过几年,都是可以送镇养老院陪潘瘸子的人了。自己不一样,自己有亲人,有哥哥、侄子、侄孙。攀比心,谁都有。他和老韩对比的结果就是他觉得他高老韩一等。这个奇妙的组合,就是高个子的老韩听矮小傻缸的话。这给了傻缸一辈子不曾有过的体验,那就是原来他也可以照顾别人,他那腔无法发泄的爱找到了宣泄口。面对需要自己照顾的人,傻缸总觉得自己得比他镇定。
有不少人听到风声,会来这里打铁炮,傻缸你说咱们怎么办?
这里是我村子,不能允许他们胡来。说完这句话,傻缸猛烈咳嗽几声,不小心使了大劲,痰里竟有不少血丝。打铁炮是传统手艺,咱们有师承的,历史往前能追到明朝呢。
是的,傻缸,你别生气,这是摆明不给咱们面子。谁不知道卢家庄的傻缸打铁炮?
听到老韩的安慰,傻缸吩咐,今天的铁炮在路口,在坟地都得打,如果遇到那群人,就坚决不让。
随着懂丧事的主持人高呼吉时已到,傻缸掏出手机看了看,九点四十四分。院子里传出乌压压的哭声,想必棺材已经起来了。使个眼色给老韩,两人都从随身斜挎的布兜里掏出了铁炮。它的形状类似手雷,下面是细的铁把,上面是类似打煤球的三个大窟窿。
蹲在地上,左手扶着将铁炮直放在地上,右手从布兜里掏出装黑火药的袋子,往那三个大窟窿里倒满火药,再将袋子放下。坐下来,两只脚固定铁把,左手拿着铁撞钉对着装满窟窿眼的火药,右手拿着小铁锤。“咣——咣——咣——”地砸,那满满的火药一点点下沉,松开锤子,再拿火药袋往里再加满火药,放下,再拿锤子,“咣——咣——咣”往火药上再敲打,直至火药严实的不能再下沉为止。三个窟窿眼都是这样,塞得严严实实的。傻缸的铁炮,是三根炮捻子,需要依次点着。
装好了,傻缸抬头看老韩。这老韩年轻时跟着养父做这打铁炮的生意,不小心敲炸了火药,那火药对着近在咫尺的裤裆就炸了起来,虽不是直炸,偏了点方向,但还是让老韩成了废人。打铁炮是一项技术活,有危险性。傻缸始终长不了个子,身体又弱,干不了什么农活,哥哥县城厂里工作。他总不能一辈子靠着哥哥生活,傻缸娘就逼着他学了打铁炮的营生。六十多岁的老娘对二十出头的但身形还像小孩的傻缸说,小缸,砸火药的时候,注意安全,眼睛记得偏一点方向,小心它炸了伤你的眼睛,看不清走路。她边说,边给傻缸演示,用锤子敲打火药,“咣——咣——咣——”
“轰!”,一声炮响,傻缸高喊,小鬼让路。“轰!”,另一声炮响,又喊,天上开路。“轰!”,再一声炮响,傻缸高声喊,卢二哥,一路好走。老韩放铁炮,也想学傻缸讲两句词,张了张口,见送葬队伍人很多,底气瞬间泄了,不再尝试说话,老老实实的放炮。
巨大的响声划破卢家庄的上空,似乎整个韩桥镇都能听到这巨大的铁炮声。两人先后放完,队伍这时走到跟前,急忙站了起来,跟随队伍往前走。忽然前路两边有四五个不认识的人,他们每人手上拿着爆竹、鞭炮之类的东西,见到送葬队伍快要到来,忙蹲在地上,将单个爆竹,一个个放在地上。
糟了,这是坑我们卢家庄的人。傻缸很是气愤,他们这些人并不是传统的打铁炮,而是花一点点钱买现成的爆竹,遇到红白喜事就凑热闹,成本很低,利润却很高。他们集体或骑着单车或开着车子到处转悠,活动半径都能五六十公里,每天每人盈利都能二三百块钱。若哪家主人不给钱或不给吃的,他们就拦路不让走。主家们往往赶吉时,一般妥协了事。
可今天的事情不一样。傻缸觉得自己在打铁炮界有些许名气,不少真心想打铁炮的人,十里八村的都请他。自己也早就放出话来,各位发财,高抬贵手,卢家庄是我本家,我无儿无女,死了也是孤魂野鬼,我得为村里多做点好事,将来哪家人上坟念着我生前的好,或许会给我随手烧一两刀纸。
今天这些人还敢前来,明显欺负人。想到这里,傻缸快步跑上前制止,别点,都别点着。他拱手道,各位,我是卢家庄的傻缸,打铁炮几十年了,请给点面子,今天的逝者,那是我亲二哥。说完,他从怀里掏出烟,抽出好几根递过去。
对方人群中,走出一位约五十余岁的男子手掌作刀的形状,斜着隔挡,叫嚣道,没听说过傻缸,倒听说过新婚之夜让媳妇跑了的大傻子,拦人发财,等于断人生路。
咳咳咳,傻缸气火攻心连咳嗽了好几下。听着后面送葬队伍越来越近的声音,想起卢二哥的生前,下定决心,绝不让这些人占卢二哥的便宜。实际上,卢二哥生前也看不起傻缸,只是没欺负过他罢了。与大部分人欺负过他的情景对照,傻缸就觉得卢二哥待他是真好。
请你们让开。傻缸继续笑道,做出手势,因他手上还拿着铁炮,就给人有攻击的姿势。送葬队伍,马上就要走到跟前。这群人急了。“哎呦,你还想动手啊?”那五十余岁的男人,看着犹如孩童身躯的傻缸,忙推开他,见他挣扎,就抱住不动,吩咐其他人赶紧放炮。傻缸气得骂了起来,在那人怀里,两只脚乱蹬。
“啪——啪——啪——”爆竹声响起。送葬队伍也恰好经过这里,全村老少见傻缸像小鸡一样被人抱住,脚乱蹬。那五十余岁的男子见状,急忙解释道,开玩笑,我们在和他开玩笑呢。
待送葬队伍走后,那男子放下傻缸,追上队伍要钱去了。清冷的大道上,不少刚刚洒下的纸钱,随风飞了起来。傻缸趴在地上,不想爬起来,咳嗽出来的风,吹起灰尘又反弹在他的脸上。
傻缸,你咋了?斜挎着布兜的老韩终究放不下心,回头了几次,见傻缸躺在地上不动,就跑了回来。
没事,摔死老子了。你赶紧去地里给卢二哥送行,再放铁炮。傻缸苦笑道。
三
卢老二硬塞给傻缸一百元大钞。傻缸摇着手坚决不要,都是一个村的,给钱就见外了,再说我是给我二哥送葬放铁炮,又不是外人。那边只得作罢,拍拍他的肩膀,表示感谢。老韩想收三十块钱,结果卢老二递给了他五十块钱,他看着傻缸。给你了,就拿着吧,傻缸道。
见到卢万诚,傻缸心里有些气,倒不是气今早的打闹,而是自己事后找到他,不要给那群人钱,拿着几毛钱买的鞭炮放,就要收钱,这是敲诈,根本不是他们打铁炮祖师传下来的手艺。
哎呦,就你的算,别人的不算。卢万诚笑道,吩咐人给钱。
唉,万诚是拿卢家兄弟的钱不当钱,若是他自己的事,你看他急不急。傻缸事后对老韩抱怨道。
流水席摆在这户人家的院子内外,整整十几张大圆木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人,不少是从全国各地务工的城市赶来的,有很多已经在当地定居,此刻或站着或坐在树底下,见桌子有空位,就挤上去吃饭。傻缸说,老韩,你收了主家的钱,就不能在这吃饭,这是打铁炮的规矩。卢家兄弟听到了,笑道,老韩是韩桥镇的人,大家最多隔一个人,就能沾亲带故的,怎么不留下吃饭?见老韩盯着傻缸不敢坐下,就有人拉着他去找空位坐。
大伟匆匆吃了两口饭,就要离开。这让还在等下一桌流水席吃饭的傻缸急忙上前拦着,大伟,我跟你的车走吧,好久没见到我哥了。他没事的,你去见了,又能聊什么,赶紧吃饭去吧。大伟一脸不愿意。
傻缸头低着,摸了把已有寸许长的胡须,咧着嘴笑了笑。哎,早饭吃过了,根本不饿的。我这两天老是梦见你奶奶,还有连我也不曾见过面的父亲,心里老不踏实。我想跟我哥说说。
周围的人很多,有的人对大伟说,傻缸要去见他哥哥,你就带他一程呗。那人从酒席上撕下一鸡腿,站起来,递给傻缸,路上吃吧。傻缸笑笑没接。
二十多分钟的车程。傻缸时隔一年,再一次见到了他哥。这哥哥小时打他很凶,每当被嘲笑有个废物弟弟的时候,先是跟别人打,再是回家打他,让他努力,好好活出一个人样。谁不想有出息呢,鬼才想活成卑微的样子。他哥一米八几的个子。村里人常打趣他们,水浒传里武大个子矮没出息,武二高大威猛,光宗耀祖,你们兄弟俩是正好相反啊,哈哈。
爸,二叔来看你了。大伟对着坐在沙发上的老人说了这句,回头对着蹑手蹑脚进来的傻缸,不用脱鞋。说完便走进了屋子。
那老人站起来对着傻缸笑,弯腰、点头。傻缸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他不敢哭出声音,生怕别人反感。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在别人家嚎啕大哭,总给人不吉利的感觉。他缓缓走到那人面前,抓着他的手,仰着头劝他坐下。
哥,你可认识我了?傻缸摸了一把泪,问道。那老人只是看着他笑,点点头,有印象,有印象。那我是谁啊?傻缸追问。老人茫然地转移视线,仿佛自己编织的谎言被人当面拆穿,尴尬极了。看他这副模样,傻缸眼睛里又流出水来,世上唯一疼爱他的哥哥,终究是记不得自己了。
长兄如父,哥哥比他大四岁,过早地承担家里重担。傻缸记忆里没有父亲,只有母亲与哥哥。也不知道上辈子,母亲与哥哥欠了自己多少,这辈子要一个劲地补偿他,对他好,可自己却任何回报都没有,自己彻头彻尾是个废物。
三十岁,傻缸还没娶上媳妇,自己也清楚自己啥条件,早就断了念想。那年,有辆车开到卢家庄,车里有几个浓妆艳抹的女的。男司机与两个随车的男的扯着嗓子喊,四千块钱的彩礼娶一个媳妇了,都是正经人家的姑娘,因为家乡穷困,我们到贵宝地想找一个安生活命的地方。傻缸娘仿佛看到了希望,在县城厂里上班的哥哥恰巧那时也在村里,两人商量着借钱给傻缸娶媳妇。村里人觉得他们还不起,都不愿借,傻缸娘情急之下跪着恳求,傻缸哥担保,才筹集了四千块。谁知道成亲后的第三天夜里,傻缸竟偷偷将人放走了。
她说她叫秀珍,外出务工被骗了,家里有年迈的父母,想得慌,想偷偷回家看看爹娘,再回来找傻缸和和美美的过下半生。次日,傻缸笑着对着家人与村里人解释。
后来,警方根据秀珍的线索破获这起拐卖案件,中间也曾对傻缸进行调查问话。秀珍为他说了好话,警察同志,这大哥是好人,不曾碰过我。
这是傻缸的其中一件“傻”事。他娘羞愤病倒了,没出一个月就走了。他哥和他生了四五年的气。他在潘大寨给人打铁炮,那人既不给钱也不给饭吃。这不符合行规,傻缸气极了,走的时候,见十字路口还有燃烧的火纸,踢了一脚撒气。这家主人看到不愿意了,哪怕傻缸笑着求饶,说只是有个石子扎了脚,才踢的,不小心碰到火纸了。他们不满意解释,往他腰上踢了几脚。傻缸费了半天劲,才颤颤巍巍爬起来。后来,他说,这件事不全是坏事,哥哥后来因为这事看望我,和我和好了。村里人笑道,傻缸啊,傻缸,你总是有自己的歪理。
见哥哥不好意思地笑,傻缸抓住他的大手,哥,我是小缸啊,你最疼的弟弟……话未说完,自己眼泪便流了下来。那老人笑着点头,也握紧他的手,有印象,有印象。
哥,我昨晚又梦见咱娘看我了。她不说话,就是站在屋子里,说,你有多久没去看你哥了。我和咱娘解释,说我去过,但没见到啊。
那老人见傻缸哭,忙从茶几上抽出纸巾,帮他擦眼泪。这一幕场景,太熟悉了。小时候,每当他受到委屈哭泣,他哥哥就会帮他擦眼泪。傻缸这下忍不住哭出声来。听到声音,已换好睡衣的大伟走了出来,埋怨道,二叔,不是不让你见我爸,你看你每次见到就是哭,他年龄大了,也不记得这些事,你这样哭容易吓着他,对你身体也不好啊。
对不起,失控了。傻缸松开他哥的手,抹了一把眼泪站起来笑着解释。
门打开,一中年女子进门,见到傻缸猛地一惊,随即笑着招呼,二叔来了。傻缸笑着点头。她在外面吃过饭回来的,带回来一些吃的,听傻缸说还没吃饭,就笑着让他和公公一起吃。
咱爸的退休金又涨了多少?大伟问。那女的边打开包装盒,边道,一千多呢。
四
卢家庄恢复了安静,没有了那些车辆,那些人。一切似乎没有任何变化。老韩买了点花生米,一份卤好的豆皮来找傻缸。他推开那扇半松散的门,见傻缸披着厚衣服斜躺在床上,地下有不少带血丝的痰。
你这不会是生大病了吧?老韩问。
这么客气干啥?傻缸撑着身体,坐起来。看老韩关心自己的眼神,对他上次挨打,老韩吓得躲起来的事情,彻底释怀。他解释道,镇里组织孤寡老人体检的时候,医生说我是肺癌晚期,救治没有意义,就给我开了止疼的药,说我最多还能活半年。
那怎么办?老韩将菜放在床旁那张有年头的柜子上,再捞出长凳子挨近些坐着。
他的这副样子逗笑了傻缸,他忍不住笑道,还能咋办,凉拌,哎,这有啥啊,谁还能躲过一死。该吃吃该喝喝。
屋内一片沉默。过了许久,傻缸幽幽道,我死了,不管有没有给你钱,你都得给我打铁炮。你的手艺,我信得过。听到这,老韩气得跺脚,说,这难道还需要交代吗,身体的事情,和你侄子说了吗?
那天去他家的时候,和他说了,也和我哥说了。我说,如果是老韩来打铁炮,咱们按照规矩管他点吃的就行;如果是那伙拿着爆竹到处骗钱的人,年纪大的,咱们该给钱给钱,该管饭管饭,年纪轻的,就别搭理。咱不能花冤枉钱。
说完,傻缸看着门外的枯树枝。他没有告诉老韩,那天,他给他哥洗了一次澡,帮他搓背,在卫生间里给他哥哥磕了三个头。他将积攒的两万块钱给了侄子,用以料理自己的后事,少了的话,算叔叔这辈子欠你的;多了的话,就给侄孙壮壮。
秋风吹进屋内,半开半关的门,重重地撞了墙壁。声音很响,比他们打铁炮的声音还要响。
他想起了秀珍,那个唯一和他还算有点缘分的女人。他没有碰过她。其实她不骗他不说那些话,他也会放她走的,都是苦命中的人,太知道多希望有人能救助。恍惚之中,他想起了娘。十余岁的他,兴奋地跟着娘去给人打铁炮。每响一声,他娘便用嘹亮、清脆的声音高喊一句:小鬼让路、天上开门、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