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元铭
元铭做了一个梦。
梦中,母妃还在。他蹦跳着回来,老远就闻到桂花糕的香味,挣开锦姨的手一阵小跑,却在荼蘼架子下绊了个跟头,惹得锦姨哈哈大笑。母妃也抿着嘴笑,走过来给他拍打衣服上的土。
醒过来,却是寂寂寒宫,只有长大的自己,一个人。
元铭闭上眼睛,想再睡去,努力延续这个梦,却是徒劳。
他想到,母妃去世,已经整整23年了。
这些年来,父皇似乎一年比一年厌恶他,早先还抱着他垂泪,渐渐已不愿意见到他。朝中风声渐起,说父皇厌弃他肥胖,且是残疾,没有帝王的威仪,太子之位也眼看不保。
元铭心下凄然。锦姨去世前,把什么都告诉他了,当年母妃是江湖侠女,与微服的父皇相爱。为了和爱人相守,也为了给刚出生的元铭一个身份,母妃接受了太后的条件,挑断一手一脚的筋脉,废掉武功,断绝江湖。
刚烈的江湖儿女不明白,深宫比江湖更险恶。元铭曾经被推下池塘差点淹死,被突然发疯的宠物犬追赶,被莫名其妙出现的箭射中了左臂……一次又一次,终于,父皇也许是厌倦了,也许是宫中太多新人美如玉,到母妃宫殿的次数越来越少。
7岁开始,母妃命锦姨悄悄教他武功。
只学了两年,终是被太后察觉。
母妃跪在地上,不停地叩头,鲜血蜿蜒成一条小小的河,太后仍是怒气不消。9岁的他,被挑断了一手一脚的筋脉,母妃则被赐了一杯鸩酒。
但父皇紧紧抱着他,勒得他生疼。父皇不顾所有人反对,立他为太子。
元铭有点恨母妃。
他常常想,如果当年母妃带他远走江湖,他的一生,该是多么快活!锦姨也说,他在武学上有天分,一个小小孩童,两年学到的,胜过别人的十年功。母妃却剪掉自己的羽翼,把自己和他都困在暗无天日的深宫。
元铭非常孤单,他在东宫遍植花木,在满宫的花香中,想念母亲和锦姨。母亲用性命博得了太后承诺再不伤害他,锦姨给他留下了一支神秘的力量。
元铭最爱的,是寝殿前的一株牡丹。
那是一株景玉,它喜欢阴凉,又怕冷。喜欢阳光,又怕晒。它幼时极弱,耐不得肥水,一浇下肥水就枯萎干焦,宫里的花匠都说这花儿活不得了。
元铭用习字的纸烧了灰,给它做肥料,又滴了自己的指血进去。锦姨骂他胡闹,但景玉竟然活过来了,枝繁叶茂,花开之时,温柔恬静的花瓣重重叠叠,雪白如玉。
在凄冷的东宫,景玉陪着元铭度过了一年又一年。知道他所有的隐忍和脆弱,知道他所有的黑暗和力量。
二、牡丹
牡丹17岁,楚楚风姿,面孔雪白清丽,一双眼睛如寒夜星子。
白家三个孩子里,老大有勇,老二有谋,但白老爷子却总跟人说,可惜我家小牡丹是女孩,如果是男子,我白家就有青云直上的指望了。
但白老爷子这次为牡丹发愁了。
太子求娶牡丹。
牡丹其实是白家的养女。
10年前,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饿昏在白家门口。白夫人原想给顿饭就打发走,白恩泽见这小女孩粉妆玉琢,美丽得不得了,就让夫人认了女儿。
白家倾力培养牡丹,渴望她嫁入世家名门,荫及家人。白恩泽早就瞧上了二品大员、吏部的杜大人家的公子,还暗暗肖想过忠勤伯家。但无论如何也没有想过,牡丹能嫁给太子殿下,成为太子妃,将来当皇后。这太疯狂了。
但白恩泽更明白,这位太子,和别个太子不同。
元铭殿下母妃身份暧昧,早已去世,申帝又极其嫌恶。太子已经32岁,却不见申帝指婚。倒是其他皇子们,已经陆陆续续结婚生子。尤其四皇子元锌,已经封了亲王,申帝极爱,多次试图废立太子,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暂时搁置而已。
四皇子为人狠绝,他如果即位,元铭既没有母族支持,是断无活路的。
白家收养牡丹多年,可不是为了给穷途末路的太子陪葬。
白恩泽把全家叫到一起商议。
白家老大白皓道:“这有何难?太子只是暗示,又没有来提亲。我们火速给妹子定亲就是了。”
白家老二白轩却是思虑深远,“牡丹养在深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太子是如何能知道她的?咱们家又有什么地方,能让太子瞧上?”
白恩泽点点头说:“为父正是顾虑这个啊。京师多的是重臣之女,我不过从四品小官,太子为什么要娶牡丹?”
白轩道:“父亲有何计议?”
白恩泽道:“如今之计,只能把牡丹定给杜家了。”
这厢,小橘已经把偷听来的话,悄悄说给牡丹听了。
牡丹略一思索,就让小橘给自己重新梳妆,去拜见父母和哥哥。
来到上房,牡丹盈盈下拜,“不是女儿不知羞耻,过问亲事。只是事出紧急,如果依父亲和哥哥的计划,将会大祸临门。”
全家人都惊呆地看着牡丹。
牡丹继续道:“大哥可记得,三个月前你奉爹爹之命,去扬州老家办事,路上救了一个快饿死的孩子,带回来安置在我家当铺里?牡丹怀疑,那个孩子是四皇子殿下的人。”
“二哥,四皇子殿下曾派人向你借银子,不多不少,恰好是你能挪动的数目。你怕爹娘忧心,从未提起。”
白恩泽又惊又怒,看向两个儿子,“真有此事?”
白皓和白轩扑通跪下。
白皓道:“因为是一件小事,所以没有向父亲大人提起。”
白轩道:“父亲安排我从商,一向不许我涉入朝政。但四皇子所求,我不敢不依,所以……”
白恩泽大怒,“我还不知道你,你一定是被人家拿住了什么把柄!趁早说出来。”
白轩羞惭道:“孩儿一时糊涂,结交了一个女子,谁承想她是四皇子的人……”
白恩泽觉得心中突突直跳。本朝虽然商禁不严,但是官商从来两道。白家从祖上就擅长经商,各行各业都有涉及,尤其是整个东海南海的海珠生意,几乎是白家垄断。自从白恩泽考中科举,就一直在盘算,仕途虽然诱人,也要有个退路,何况偌大的家业也不能抛弃,于是决定长子捐官,次子经商。
白恩泽严谨低调,生意场上出面的一直是老家人。没想到这次被四皇子摸个门儿清,又拿住了老二,成了人家的钱口袋。如何能不生气?
白恩泽转向牡丹,“牡丹,依你看,太子是不是知晓了此事,和四皇子打了一样的主意,要借我家财产成事?”
牡丹道:“女儿也是这样想。如今太子和四皇子相争,我家已经卷入,躲是躲不开了。父亲和哥哥须要早做打算,如果选太子,就应了婚事。如果选四皇子,就连夜将女儿送入四皇子府。”
白恩泽瞪了一眼两个儿子,柔声对女儿说:“都是你两个哥哥不争气,连累了你。东宫和四皇子府,都是虎狼之地,让为父……如何决断呀?”
白夫人道:“当然该选四皇子,不然轩儿又如何脱身呢?就是委屈我乖女儿了,去四皇子府,只能屈居侧妃。”
牡丹淡然一笑,道:“父母哥哥商议,女儿先回房去了。”
小橘一边帮牡丹卸妆宽衣,一边嘟囔:“小姐已经为了二少爷要赔上终身了,难道二少爷不能为了小姐,牺牲一下他那姘头,夫人还想……”
牡丹抬眼,扫了一眼小橘,寒凛凛的。小橘打了个寒战,不敢再说下去。
但最后的结果,却让小橘很惊讶。白家答应了太子的求亲。小橘偷偷看向自己姑娘,牡丹还是一脸平静,小橘知道,这个结果一定早在姑娘预料之中。
三、岁月静好
太子娶妻,皇帝那里再悄无声息,也要意思一下。
也许是偶尔心情好,皇帝亲自下旨,让礼部送出了厚厚的彩礼。白家岂敢怠慢,又张罗着给牡丹添妆,金银绫罗之外,还有成箱的东海夜明珠。
白恩泽想了又想,还是把白家的冷香令交给了牡丹——虽是东宫,但宫禁森严,传递消息着实不便。
婚后,冷寂的东宫一下子鲜活了起来。
小橘觉得,自家小姐终于多了一丝暖气儿。之前虽然待人温柔平和,却从骨子里都透着冷。
小橘是被她从白轩狼爪里救下来的,对她感激涕零,但也不敢太表露亲近。
小橘在白夫人那里很听了一些吩咐,知道自己和小姐不过是来演戏的,万贯家财藏在十里红妆里,不过在太子这里放一放。小橘演得愁眉苦脸,转眼瞥见牡丹,对着太子那张圆饼一样庞大的脸,喜气盈于腮,顾盼间都是浓情甜蜜的时候,不禁深深地困惑了。
春天杨柳招展,小姐开始照着古书的方子,种各种奇香异草,还动用了冷香暗令,到处寻访洗髓草。等那大包子下朝回来,小姐喜孜孜迎上去,为他取下外衣,整理头发,捧上亲自熬制的花草茶。
夏天芰荷飘香,小姐一边打算盘,一边下厨熬制各种汤汤水水,太子本来已经胖得像气球,被牡丹各种喂,竟然越来越瘦,显露出原本剑眉星目的样子。
秋天蔬果丰收,小姐念念叨叨做桂花糕,试了一次又一次,终于在做坏了8锅之后,眉眼含笑地捧出来给太子尝。那太子吃了一口,眼圈红了,半天不说话,后来把小姐紧紧揽在怀里,一下一下地温柔地抚摸她的头发。
冬天雪花纷飞,花了无数银子的洗髓草终于寻了来。小姐把自己关在屋里,谁都不让进,等出来时,脸色比雪还白,拿出了一粒丸药,让太子吃下去。
太子神色复杂,终于一口口嚼着吃了。
小姐要笑,嘴角还没弯起来就眼泪哗啦。那太子叹口气,把小姐抱在怀里。
小橘看傻了,终于弄明白,小姐不是在演戏。
元铭却越来越糊涂。
起初,父皇命人拿来白家牡丹的名帖来,他拒绝了。争斗无情,生死一线,何必连累无辜女子。
后来,却是在踏青的时候,路遇了牡丹。
她独自行来,神色惊慌,口中说父亲占卜,自己将死,只有元铭娶她才能留一条小命。被元铭戳破后,她清甜地傻笑,说家人被四皇子胁迫,只有元铭娶她,才能有时间筹划脱身。最后,她干脆胡说自己爱慕元铭多年……元铭看看自己白胖的身躯,摸着自己走两步就气喘吁吁的肺,实在想不明白自己哪里可以让这个美貌如花的姑娘如此爱慕……
最终,她说服他的理由是结盟,互相需要。但挑开她红盖头的一刻,他的呼吸还是一窒,心里的欢喜一团团绽开,一团比一团高,像灯花爆了又爆。
元铭一开始谋划所有事,都避开牡丹。但牡丹兴兴头头地帮他,成捧的东珠拿出来送他用,冷香令能动用的人都用上了。
他也投桃报李,安排白家人安全离开。
元铭对牡丹,起于怜惜,溺于相知,却惑于是否该相信。
那一日,午后悠长,元铭歪在竹塌上看《异地志》。牡丹在他身边,把水晶盘里的葡萄粒剥了,一颗颗放进他的嘴巴里。清风吹来,远处隐隐的音乐声,元铭恍然间,觉得自己和牡丹像寻常小夫妻,相偎相依,甜言蜜语到地老天荒。
元铭觉得有点困,似睡非睡间,忽听到牡丹细微的自语:“你愿意跟我走么,我们一起远遁江湖。”
元铭打了一个激灵,心中一片悲凉。
他何尝不想快意江湖,远离这里的肮脏。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太后恨极了母妃和自己,手里没有筹码,自己又能逃到哪里去。何况他苦心经营多年,太后的势力已渐渐式微,父皇扶持的元锌,又是个著名的阿斗,加上这几年牡丹带来的财富,局势已经渐渐明朗,如何能走?
何况,两个人如果是寻常夫妻,那掺杂在饭菜里的药草,那每月一颗的药丸又是什么呢?元铭从来不问,因为怕答案太过心寒,他权当那是付给牡丹的酬金。他自幼就吃过江湖异人制作的明芝丹,寻常毒药也不过像调料。
四、真相
那年冬天,特别冷,百年不遇的冷。
元铭早早给景玉打起了暖棚,烧好了地龙,但景玉还是无可避免地萎靡了下去。
皇位之争,已到了最后摊牌的时光。申帝发现,那个默默无闻的太子,已经在朝中积累起了深厚的力量,从文臣清流,到世家贵胄,甚至带军将领中,都有他的人。很多时候,自己不过递出了一颗棋子,元铭就已经下活了一片棋。连自己苦叹无奈的外戚势力,也已经清除得七七八八。
除了左手和右脚略有不便,元铭整个形象也焕然一新。申帝暗暗对心里那个人念叨:“阿雅啊,儿子已经长大,能保护自己,也能护住这片江山了。你也等得也够久了,我终于可以去陪你了。”
许是太冷,申帝和太后都病倒了。申帝临终前,把元铭叫到身边,把他看了又看,只留下一句遗言,和已故去的心妃合葬。太后倒是很多话想说,但元铭没有给她机会。
太后重病后,性情暴怒,谁都不肯见,到最后睁着眼睛咽下最后一口气,也没有留下遗嘱。
太子元铭即位,是为第十七任申帝。
四皇子元锌众罪并罚,被贬为庶人,终身软禁在四皇子府。
新申帝一步一步走上大殿的龙椅,心里却想,小牡丹用上皇后全套的冠冕仪仗,不知道什么样子,一定得意又神气。
但牡丹没有等到加冕那一天,就一病不起,太医说她已经心脉尽断,华佗在世也救不活了。
牡丹躺在床上,屋子里很热,但牡丹盖了三四层被子,还冷得发抖。元铭捧着她最喜欢吃的红豆沙汤圆,一粒粒喂到她的嘴巴里。
牡丹一边吃,一边交代后事,“元铭,你要记得抄《异地志》,烧字灰喂我。还要劳烦你,每年一滴帝王血。对了,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是景玉的?”
元铭帮她擦嘴角,“刚刚知道,我以为景玉幻化的女孩子,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没有想到是你这样的。”
“那你为什么不惊讶?”
元铭紧紧搂住她,只剩下心疼了,哪顾上惊讶?牡丹走进了他的心,是人是鬼,是仙是妖都不打紧,他只想和她在一起,做寻常夫妻,看《异地志》,吃汤圆和桂花糕。
牡丹说:“这次我会更用功修炼,你又要等我十几年了。你可以娶别人,我不怪你。但别来告诉我,我是很小气的。”
牡丹说:“我给你熬的药草,你要坚持吃,筋脉复生这种小事,怎么难得住我白牡丹?只不过没了我的心头血,药效差一点点。”
牡丹说:“元铭,谢谢你照顾我,现在我要睡觉了。”
她闭上了眼睛。
小橘紧紧捂着嘴巴,看到新帝的眼泪夺眶而出。
元铭是唯一住在东宫的皇帝,他觉得,反正未来的十几年,本朝连妃子都没有,更不会有太子,自己就先占着吧。
每天,他改完堆积如山的奏折后,就来和牡丹说话,催她长大,如今景玉已经长出了第一颗嫩芽。
元铭一直在等。
他知道,终会有一天,那个少女会分花拂柳而来,千方百计地设圈套,花言巧语地骗自己娶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