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起山中]
毫无来由地喜欢一句话,“云又不肯白”,白云,隐士,山中,像我这种行知严重分裂的人生,只得借道书卷释演,顺理成章,简媜的《只缘身在此山中》成为首选。
僧衣素绦,静立无风,它似乎一直等在那里。
心中慨然,红尘多少事,不到白云中。红尘很近,白云又太远,此身多少不得已,只能在山中兜兜转转。书中隐然有线,以山为脉,山上出尘,山下入世。
卷都开了,不写个记似乎不近人情,仿佛不籍由一张旅游记念照无法说起一次闲游。
肯置身山中的,大约就是我心目中的“山人”,关于山人,我独钟一个解释:“隐居山中士人”,仙气人气兼而有之。稽古有识,南朝 齐孔稚珪《北山移文》:“蕙帐空兮夜鹤怨,山人去兮晓猿惊。” 唐 王勃 《赠李十四》诗之一:“野客思茅宇,山人爱竹林。” 明黄溥《闲中今古录》:“丹山之南有白石,山人隐遁松林间。事不过三,例不再举。
“万里天”,“寻常饮水”,“行僧”,上篇三组篇章娓娓排开,由远而近,秾纤得衷,修短合度,“僧”字浓重孤独可喜,仿佛“蓦山溪”中那个“蓦”字带给人那种惊艳,又峰回路转得不着痕迹。三章排列俨然,细思又有跳脱,脑洞里窃窃补出一张三藏西游图,兼杏林仙子妖娆唱句:“何必西天万里遥,何必西天万里遥——
好了,我决定不说题外了,从云起。
[万里天]
玄奘成佛的路有万里那么长,凡人在嶙峋的字句里跋涉,在诡谲的世事里挣扎,所历必然更多波折,应着自然与人之互证之名,一切天阔海空的茫然,一切的欲语无言的无助,从此起步。
屋子里暗幕已下,没有点灯之故,更有一种淹没人的沉重,他的眼睛四处流转,回想自己躺下时,外尚有一个白花花的太阳,怎么一盹,就把天色睡黑了?而太阳不见了,这突然变成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天空既没有缺陷的痕迹,大地亦无突起的山峦,太阳何去,他的思绪像是磨刀石上的锈刀,一使劲,便涎出一滩糊里糊涂地锈汁,这时候窗格上的风铃开始响起,叮铃,叮铃铃,叮铃叮铃,啊,时间的倦蹄来了,拖着旷夜的问卷,掷给不能眠的人,垂首坐在床沿的他,像个拒答的囚者。
菩提非树的境界,我懂的,难就难在不肯承认自己也是“本来无一物”仿佛这一画押,就被判了死刑,往劫不复了。
是不是莲华也有无限心愿,不止欲渡晨夜,更希望托掌如宝筏,渡一只只泪干过的眼,到那清凉的浓荫彼岸。
许多时候,有一种特殊的属于自然的物质,在常常追寻我,让我于晨光月影之中,感受到那个本然的自我,仿佛正破过许多尘埃泥垢的沉积,正深深地在对我微笑,对大地微笑;从这样的晨光花影中回醒时,再凝眸望芸芸众生,总是通向升起一个心愿,愿将自己凝聚成一道甘泉,化身人间尘土奔洒而去。
也许,尘埃就生自那一念“我身之执”,世人谁不喜光鲜亮丽地把自己扮将起来,总希望走出街坊是一身出水的模样,引人赞叹、称羡……如此,就尘封了。
[寻常饮水]
饭蔬行住,寻常饮水,连天接地,通佛接道,仿佛母与子,言生活之腹育,最是贴切。
在佛光山上,我想:理字遍满虚空,却又历尽世事。从托钵拾箸开始,理在一饭一粥。从着衣穿鞋开始,理在言行容止。
寺院中所谓“行、住、坐、卧”,不仅是恪守的规矩,它更是生活的初中无一不是出自衷心。发而为行,行如止水之风;为住,住是苍翠古松;为坐,坐如暮鼓晨钟;为卧,卧似无箭之弓。
她倒是从寻常饮水,求其放心,渐渐把自己观成一个自在人,一个沛然未能御的生命体,担荷 如来家业的信心也宛若山岭,于是,住寺的时候多了,她每天有做不完的事,参不尽的理,筋骨愈是劳动,欢喜的容颜愈盛放,其余的事都淡了。
水鸟树林,皆悉念佛念法。
我每日对山,淡淡清喜,都是捡来的。
[行僧]
提及行僧,必要缀之以苦,所谓“诸法无常”,“因缘聚灭”,要经过多少次生命淬炼,方可勘破。
藉着禅宗破迷转悟的历路,为自己解围、纾困,希望这一路履痕,变有助于其他人。很巧的是,故事中的主角都是女性,这是无心这遇,也许,在某一处尚未探测的心域,我其行母者力量的重新莅临,引领生者亦安慰死者,呈现平安的秩序。
那个月夜,你声音已哑,泪已尽,手足俱肿。你瘫坐于地,虔诚地思前想后你所经历的人间世事,哀然而叹:如断脐带、如刖手足、如丧考妣。
焚香缭绕上升时,她洗湿了的一匹静止的瀑布,左手掬起,右手持着利剪,裁下娑婆世界:
第一束,还给十月怀胎的母亲!
第二束,还给褓抱提携的生父!
第三束,还给耳提面命的尊师!
第四束,断儿女情长!
第五束,断贪嗔痴!
且将女儿身,还给天!
且将女儿名,还给地!
从此,他是修梵行,担负如来救世家业的僧者,不是那夜与我面对面的凡家姊妹;他是住于戒、定、慧的禅者,不与我们同往于色声香味触法的五欲六尘里。
我要到处去问问啊!问何以日落月升不会错步?问何以生生不息,又死死相续?问生源于何,死往何处去?问该对初生的赤婴唱什么歌,该对怀中的死者落什么泪?问未生我之前是谁?既生我是谁?化成一坯土后又是谁?问芥子纳须弥,还是须弥纳着芥子?问为什么芸芸众生我一回头,看到的就是唯一等我的人?
观音所立之处,显然是人世的悬崖,衣裾飘带都奔然,裸足硕大,不知行走过,几生几劫?
若人生如逆旅,谁不是行云?惟寻着永恒生命者,惟能纵身化成一道甘泉,向三千大千世界洒去。
云行此地,上篇从俗世延至空门,画面戛然而止。而下篇徐徐洞开,由着白云落回凡尘。如此往复轮回,生死相续,恰就应了佛道的轮转。
[无尽意]
作者自言,本章最耗心神,却又不得不依着主题,附以“天伦之流远”的名义,其实我知道,这种神伤,是渗进土里的血泪,而前世如土,跨过门槛,才能踏上今生的路。人生,像一场蜕变,最煎熬的一段路,只能独自面对。
《渔父》是这一章的精魂,仿佛能听到骨骼里宿命的声音,那声音在月夜,在汩汩有声的水里,坚如磐石。
起先不懂事,所有对父亲的不满,会粗暴地摇醒月亮,让石头跟水说。说着说着,父爱成为追忆,石头、水、月亮依旧在那儿,却再没机会讲起新鲜的事情。你看,就亲人这么一步步失去,又深一脚浅一脚地追逐。
最平常的童年,没有期许的恩宠,似乎有怨,有恨,却最是水波不惊。
我很愤怒,朝墨黑的虚空丢石头,石头落在水塘上:“得拢!”月亮都破了。只有这一刻,我才体会出你对我的原始情感:畏惧的、征服性的,以及命定的悲感。
然而,我们又互相在等待、发现、寻找对方的身影。
迟归的夜,你的车声是天籁中唯一的单音。我一向与阿嬷同床,知道她不等到你归来则不能睡,有时听到她在半睡之中自叹自艾的鼻息,也开始心寒,怕你出事。你的车声响在无数的蛙鸣虫唧之中,我才松了心,与世无争。
穿着雨衣雨鞋的鱼贩们,抱起一筐筐的鲜鱼走回他们自己的市场,开始在尖刀、鱼俎、冰块、山芋叶、湿咸草,及秤锤之间争论每一寸鱼的肉价,父亲,你是他们中的一员,你激动的时候就猛往地上吐槟榔汁,并操伊老母……雨天,我就这样想象。想到心情坏透了,就戴上斗笠,也不披蓑衣,从后院鸡舍的地方爬上屋顶,小心不踩破红瓦片,坐在最高的屋墩上,极目眺望,望穿汪洋一般的水田、望尽灰青色的山影,雨中的白鹭鸶低飞,飞成上下两排错乱的消息,我非常失望,嗫嚅着:“阿爸!”“阿爸!”天地都不敢回答。
父亲,我夺门而去,夜露吮吸着我的光臂及裸足,我习惯在夜中行走,月在水田里追随我,我抓起一把沙石,一一扔入水田,把月砸破,不想让任何存在窥见我心底的悲伤。
父亲,夜色是这么静谧,我的心却似崩溃的田土,泪如流萤。第一次,我在心底下定决心:“要这样的阿爸做什么?要这样的阿爸做什么?”父亲,我竟动念绝弃你。
水势是一往无悔的,阿爸,我有一两秒的时间迟疑着,若我轻轻一放指,长裤就流走了。但我害怕,感觉到一种逝水如斯的颤栗,仿佛生与死就在弹指之间。但是阿爸,你的确是一去不返了。
天就要亮了,像不像一个不愿回家的稚童摇着他的博浪鼓在哭?我端着一脸盆的污血水到后院天井边去,才呼吸到将破的夜的香,但是这香也醒不了谁了。上方的井水一线如泻,注乱下方池里的碎月,我端起脸盆,一泼,血水酹着这将无的家园。
父亲,东逝水了,东逝水了,我是岸土上奔跑追索的盲目女儿,众生人间是不会收留你了。
死,就像一次远游,父亲,我在找你。
从学校晚读回来时,往往是星月交辉了。骑车在碎石子路上,经过你偶去闲坐的那户竹园,不免停车,将车子依在竹林下,弯进去,灯火守着厅厅房房,正是人家晚膳的时刻。
你死的时候三十九岁,我十三岁,现在我二十一岁了,你还是三十九岁。”
痴傻的人才会在情愫里掺太多血脉连心的渴望,父亲,逆水行舟终会覆船,人去后,我还在水中自溺,迟迟不肯上岸,岸上的烟火炎凉是不会褓抱我的了,我注定自己终需浴火劫而残喘、罹情障而不愈、独行于荆棘之路而印血,父亲,谁叫我对着天地洒泪,自断与你的三千丈脐带?我执迷不悟地走上偏峰断崖,无非是求一次粉身碎骨的救赎。
第十一年,按着家乡的旧俗,是该为你捡遗骨了。
所谓捡骨,其实是重叙生者与死者之间那一桩肝肠寸断的心事,在阳光之下重逢,彼此安慰、低诉、梦回、见最后一面、共享一顿牲礼酒食,如在。
此后,你自应看穿人身原是骷髅,剔肉还天剔骨还地,恢复自己成为一介逍遥赤子;我也应该举足,从天伦的窗格破出,落地去为人世的母者,将未燃的柴薪都化成炊烟,去供养如许苍生。
[无缘缘]
人常之初铸(无缘缘)
再抬头时,他正起身行走,湍着潭岸往更深的内山踱去,合影游于水中天,人在行云里,像两个世界里的他在互寻互证。她想,他是看不到他自己的影子,但他可以视得对岸,她那白露未晞的坐姿。
婚姻可不就是一件歃血为盟的事,把身、语、意都签署给对方。
月如镰吗?割不割得断人间痴爱情肠?月不会瘦,瘦的是“悠哉悠哉,辗转反侧”的关雎情郎。月不曾灭,灭的是诸行无常。
敲着寺院的门,她抬头望着月,月光照着她,她看见自己的影子,好像一件僧衣。
他在她对面的椅子坐下,凛凛然端详她,她也正视着他,和他一起把娑婆世界都看破。他知道逝水已如斯,不能倒提海水捞起他的一粟,至此也就转识为智,化烦恼为菩提。
[蓦山溪]
实像世界与想你的空间孰是孰非,恐怕是在一念之间决定,实像的世界里,须弥可以纳藏百千万亿粒芥子;至了想像的空土上,一粒芥子纳得下百千万亿座须弥山。人的一生,恐怕也就在这两个时空里随进随出吧!醒时说梦境,然而身在梦境时,醒的时空反倒是梦了。
抄抄摘摘,走走停停,本不想单做摘抄这点事的,然而,把我些字句摊开来,竟巧妙自动连缀成章,天成的气韵,哪肯呵声道破,就此掷笔好了。
句末,有必要补个《蓦山溪》,弃疾·辛大爷的,与本书气质有八分契合度,余下二分,是说男女有别。
饭蔬饮水,客莫嘲吾拙。高处看浮云,一丘壑、中间甚乐。功名妙手,壮也不如人,今老矣,尚何堪,堪钓前溪月。
病来止酒,辜负鸬鹚杓。岁晚念平生,待都与、邻翁细说。人间万事,先觉者贤乎,深雪里,一枝开,春事梅先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