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你为什么和姥姥都姓梁?”英子问。
“因为,姥姥和姥爷离婚了,我们姊妹几个都跟着姥姥姓了。”妈妈说。
小时候,人们开玩笑,说混血儿聪明漂亮。然后,英子爸爸就对英子说,英子,其实你也是混血儿。
“真的吗?”英子不可置信地问,然后赶紧去镜子里面看看自己的脸。不对啊,分明就是中国人,汉族人啊,哪里混血?“怎么可能,老爸你又骗我玩。”英子叹口气,翻个白眼。“真的啊,只不过,你是山西混河南。哈哈哈哈。”爸爸笑了。
山西。这个地方很亲切。因为妈妈一直和英子说,想回山西,想回山西。每次和妈妈一起去逛街买东西,那些人一听妈妈口音,就说,你是山西人吧。妈妈说,是的。英子搞不懂,那些人是怎么分辨出来的,因为自己觉得妈妈的口音和大家都差不多啊。
后来,妈妈讲起了山西的故事——
”大饥荒的时候,我妈和我爸,带着我姐去了山西。也就是你大姨。后来,自你二姨开始,我们都是在山西出生了。那个地方很小,叫永济。
我出生的时候,很瘦小,差点断气,接生婆说,这孩子活不多长,扔了吧。当时你姥爷就准备把我往枯井里扔。你姥姥死活不同意,喂了我一口水,这我算是活下来了。
小时候,院子里是有一棵桃树。桃树下面还拴着一条大黄狗。这大黄狗是姥爷送你二姨的。我二姐,打小生的漂亮,年轻的时候像现在的明星周迅。所以,你姥爷最宠你二姨,二姨想要养狗子,姥爷就买回来了。大黄狗,我们就管它叫大黄。它是真聪明,特别通人性,知道认人,还会和小孩玩,也不咬人。后来有一天,带它上街去玩,跑着跑着,就没留意大黄的影子。等天黑的时候,大黄还没回家,我们四下遥街去找大黄,没找到。后来,就再也不见大黄了。我和二姐哭了好几天。打那以后,你姥姥就不让我们再养狗了。
那时候,家里都很穷,人们的主食都是红薯,蒸红薯,炒红薯,烤红薯,各种红薯……“
“烤红薯不是很好吃吗?我最喜欢了!”英子说。
“那让你天天吃,能不腻吗?”妈妈说。“你别打岔,我接着给你讲。”
“那时候没有白面,都是红薯。甚至红薯蘸辣椒吃。偶尔吃顿饺子,都是逢年过节的时候。我们家条件算不错的,因为你姥姥和姥爷都是裁缝,十里八村人们的衣服基本都是找他们做。”
“我没见过姥爷啊,妈。你还有爸吗?”英子又问。
“那是因为,姥姥和姥爷,他们离婚了。”妈妈说。“你姥爷还活着,只是,我们不来往了。”
“他们因为有手艺,当裁缝,稍微挣点粮票。你大姨和大舅,15岁初中毕业便不再上学,去地里干活挣工分。那时候都是公社,干活挣工分换粮票。”
“那个时候就能离婚?因为啥啊。”英子发问。
“啥时候不能?俩人过不下去了呗。姥姥姥爷脾气都很倔,经常打架。后来,他们离了婚。你姥姥,带着我们姊妹七个过了。”
“一个女人要养七个孩子,那是多不容易。你姥姥没日没夜地做衣服,大姨和大舅也是卖力气干活,养活我们剩下几个小的。一家人的吃,穿,全靠他们几个。我妈的手艺很好,所以找她做衣服的人很多。那时候,的确良是很好的料子,夏天很时兴。我的第一件的确良衬衣是雪青色的。”
“的确良,雪青。”英子念叨着,感觉这些词很新奇。
“的确良算是洋化纤面料,夏天穿很凉快。纯棉的舒服,晴纶的起球。雪青色就是淡淡的紫色,很淡的那种。”妈妈解释着,然后接着说——
“你姥姥很要强,七个孩子全部自己带。自打离婚以后,我们也改了姓,跟着姥姥姓。这在那个年代都是很少见的。
离了婚的女人,很容易受气。还好有你大舅,大姨,都跟你姥姥一样的脾气,很刚强。所以,也没人敢欺负我们家。
我妈除了给人做裁缝,还要给我们一家人做衣服。从小我们不缺新衣服穿。即便孩子多,都有新的,出去不受人白眼。我们几个也都学会了做衣服,所以现在家里都有缝纫机。
街坊邻居们都相处得很好,到现在还一直很想念山西的那些邻居们。可是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啊。还是想回洛阳老家。所以,我十五岁那年,也就是1978年,你姥姥带着我们姊妹几个,坐上了回洛阳的火车。
那是我第一次坐火车,刚好赶上我初中毕业,还非常舍不得我那些同学们。但是坐火车又很新奇。
我们一大家子,坐了很长时间的火车,到洛阳。我奶家那边是不可能回去了,因为他们已经离婚了。所以我们回到了我妈的娘家,也就是我姥姥家。
一个离婚的女人,带着那么多孩子从山西回娘家。日子多艰难,可想而知。父母都已经不在了。大哥也没了,只剩下几个不熟的亲戚。
你姥姥,想尽办法,找堂哥说和,找村支书想办法,最终把小学校旁边一个老院3个砖窑,租了下来。然后又继续当裁缝,挣钱养家。从我开始,你姥姥就一直供我们继续念书,读高中。我高中毕业的时候1982年,那个时候上高中的人都是很少见的。
后面姥姥存够了钱,把那院子买了下来。我们一个个大了,你姥姥又给你大姨二姨送出嫁,给大舅娶媳妇。后面,你大舅,二舅的院子,一个个,都挨着老院都盖起来了。”
“后面的事情你就知道了,都是你小时候的事情了。”妈妈说。
英子想起来,对于姥姥的记忆,开始于一扇绿色的大铁门。
英子记得,从小,自己家的院墙,都贴满了好看的瓷砖,屋檐上,是多彩的马赛克。家的大门,是别致的蓝色。和村里其他人全都不一样!其他人的门,黄的木头门,红的大铁门,都不好看。只有自己家是漂亮的蓝色的门!谁来了自己家里,都说这院子着房子真好看,是村里最好看的!
而姥姥家的门,很高,是绿色的漆。推开门,四五岁的英子穿着纱裙,喊着:姥姥!我来看您来了!
然后,从门楼下面,往下经过一个小坡地——两边是菜地——再往西看,是一棵矮矮胖胖的无花果树;往北,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太站在那,个子很高,背着手,朝英子笑了:英英,乖娃,你来了!婆(北方农村对姥姥的称呼)可想俺娃啦!
然后英子一溜小跑地下去,扑到姥姥怀里。妈妈在后面走,说慢点慢点!
姥姥掀开竹门帘,拉着英子的手进了屋。进屋往右一拐,是个小侧屋。侧屋窗子下面是一个大木桌子。姥姥拉开木桌的抽屉,英子看着,口水快流出来了!一抽屉好吃的!
什么粘牙糖啦,花生糖啦,辣条啦,萝卜丝啦,鹌鹑蛋啦,芝麻棍啦,啥都有!
英子咽咽口水,看着姥姥。姥姥笑了,说:我的乖娃,快来,都是给你藏的!你拿着去坐床上偷偷吃,可不敢叫你慧姐看到了!
英子点点头,拿着吃的高兴极了。
吃完,去院子里看小鸡。
出了屋子,右手边是一个鸡圈。里面喂了很多老母鸡!还有四五只毛毛茸茸的小鸡,一个挨着一个,叽叽喳喳跟在老母鸡后面跑。母鸡咯咯咯,咯咯咯地叫着,不停地慌乱地跑来跑去。一只公鸡在悠闲地来回踱步,偶尔叫一声,好像在练嗓子。
“英子,走,婆带你去捡鸡蛋。”姥姥说。
英子小心地跟在姥姥后面,进了鸡圈,一边走还一边看,很害怕老母鸡啄到自己。只见姥姥从鸡窝里一摸,摸到一个鸡蛋!“拿着鸡蛋,乖。”姥姥把鸡蛋递给英子。英子双手接过来,鸡蛋还热乎乎的,上面沾着一根小小的软软的鸡毛。英子吹去鸡毛,把鸡蛋拿到鼻子前闻了闻,咦……臭臭的鸡屎味。这时候姥姥已经又摸了几个鸡蛋出来。有的鸡蛋是红皮,有的是白皮。
摸了鸡蛋,去赶鸭。
鸭子白天都在院子里乱跑,嘎嘎嘎地叫。黄昏饭时,要把鸭子赶回鸭圈。鸭圈就不如鸡圈好,到处都是泥。姥姥没让英子进去,就把鸭子赶紧去了鸭圈了。英子站在门口看,鸭圈里坑坑洼洼,很泥泞。姥姥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来,挂上了鸭圈的门,然后,去换鞋。
晚饭的时候,姥姥已经把鸡蛋给英子炖了。吃完饭,又摸出来几个无花果给英子。“无花果,很甜,乖你尝尝。”“胡花果。”英子学嘴。
“哈哈哈哈,无花果,因为它不长花。”英子看着这个奇怪的果子,感觉它的外形有点像大蒜。姥姥掰开果子,递给英子。果子里面是一丝一丝地,很整齐,中间有小小的籽。英子尝了一口,很甜。又把剩下几个吃了。
吃完饭,该回家了。妈妈骑着车,带着英子回家。走的时候,姥姥又给英子塞了大包小包的零嘴。
回到家,英子就闹着妈妈要小鸡。第二天,妈妈带英子赶集。英子坐在车座后面,穿过熙熙攘攘的集市,先是一排卖衣服的,后面有卖零嘴炸油饼的,再到后面有卖大葱的,有卖刀卖案板的……然后看到一个老头挑着一根扁担,扁担两头是两个大竹笼子。老头找到摊位,把笼子卸下来。掀开盖子,里面叽叽喳喳个不停。英子一看,是小鸡!还有粉红色的,蓝色的!
“妈!快看,他卖的小鸡有很多颜色!”英子喊。
妈妈停下车,把车子支在路边,然后把英子抱下来。
“傻子,那是用颜料染的,小鸡哪有蓝色的,粉色的。”妈妈说。
但是那小鸡是真好看!英子不愿意走了,站在鸡笼前面,弯着腰看。
“妈,你给我买几个吧!等小鸡长大了,也能生鸡蛋!”英子说。
还没等妈妈开口,做生意的老头本来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袋,这时候就停下来,把烟袋往地上磕磕,和妈妈说“给孩子买几个玩吧。”
“怎么卖的?”妈妈问。
“五块钱15个。”老头说。
妈妈掏出来五块钱,老头给装了15只小鸡。英子还特地要了那只粉红色的。
回去的路上,英子高兴坏了。
到了家,妈妈用旧的竹帘子在地上围成一个圈,像一个桶的形状。这就成了一个简单的鸡圈。把小鸡倒进去。然后在地上撒了点小米。就出门去了,留英子在家玩。“你可别把小鸡放出来,到时候都跑了。”妈妈嘱咐着。“知道了。”英子答。
等听到妈妈拉上家门的声音,英子飞快地跑到鸡圈那,然后,蹑手蹑脚地,抬起来腿,进了这个迷你的鸡圈。
鸡圈本来就小,英子是个小孩,但还是走动不开,所以在鸡圈里小心翼翼地转动这方向,然后蹲下来想要抓住一只小鸡在手里。小鸡吓得乱跑,叽叽咕咕地颤颤巍巍的摇摆着躲避。
随着一声惨叫,英子觉得脚底下软软的,整个人呆住,挪开脚丫子,完了,踩死了一只小鸡。英子往后退,又踩死一只。这下好了,该挨骂了。
英子艰难地从鸡圈里出来,然后去客厅看电视,一边把电视声音放得很大,一边悄悄留意妈妈回来的动静。
自然是免不了一顿熊。“你要小鸡,刚买回来你就踩死两只!”妈妈到家一看,鸡圈里两只小鸡已经僵硬了。叨叨英子几句以后,说,“小鸡那么小你给踩死了,这怎么养大呢。算了。”第二天就把小鸡送到姥姥家了。
于是,几个月以后,英子在姥姥家里又吃上了鸡肉。
英子小时候喜欢姥姥比奶奶更多。因为妈妈是姥姥的小女儿,英子是姥姥最小的外孙女,姥姥总是那么疼英子,每次都给英子单独藏很多好吃的。
等再大一点,英子才知道,姥姥是开小卖铺的。姥姥在小学校旁边盖了一间小屋,摆小卖部。每次上学放学,总是有一堆小学生来买各种小玩意。什么卡片啦,干脆面啦,水枪啦,小零食啦。那些小孩总是在店里赖到上课铃响才走。姥姥进的货总是买的很快。经常没过几天,一大早姥姥就骑着自行车去东边的批发超市进货。
姥姥长得像一个伟人。当英子第一次在电视和书本里看到伟人的照片,下巴上的痣,英子就觉得很熟悉,因为姥姥和伟人长得很像,都是大双眼皮,大额头,圆下巴,下巴上一颗痣。
后来,上小学,上初中,再上高中。除了寒暑假,英子往姥姥家里去的时候就少了。
姥姥有个老伙计,叫没牙的老七。老七又瘦又黑,无儿无女。姥姥和英子舅舅,妈妈,都管她叫老七。老七据说年轻的时候是个传奇的人物,被村里人视为异类。姥姥和其他几个老太太没事跟老七一块打打麻将,或者骨牌。
后来,老七和其他老太太一个一个都没了。姥姥身体最好,一辈子眼不花耳不聋,不带假牙,也不拄拐杖。每天和年轻人一起看电视,电影。
长大以后的英子有点怕姥姥,因为姥姥太要强。和姥姥在一起她无论如何不让孙子孙女们干活,一定自己干。唯一的让人帮忙的,是剪指甲。她的脚趾甲是厚厚的,好像一个立方体。
“姥姥你的脚趾甲为啥是这样的?”英子问。
“这就是遗传的毛毛牛指甲。”姥姥说,然后哈哈笑了。英子给姥姥脱下袜子,然后给姥姥洗脚。洗完脚,剪指甲。
大姨二姨,舅舅们,一个个都很能干。早早的,两层小楼换了新楼房,家里安上液晶屏电脑,一家一家都买了小车。儿女们个个都努力生活和赚钱,遗传了老母亲的刚强和坚毅。
大姨作为长姐,很有话语权,兄弟姐妹们有事,都是长姐帮忙操持。然而大姨再强势霸道,到了姥姥面前还是孝顺闺女。
英子十二岁的时候,妈妈走了。后来姥姥见了英子就哭,尤其是见了英子妹妹,能哭一下午,因为妹妹长得太像妈妈。姥姥一边哭,一边嘟哝着,我的闺女,可怜的闺女……
再后来,姥姥好像越来越老了,头发少了,耳朵聋了,牙齿也掉得只剩下几颗,眼睛也花了。姥姥开始依赖于保健药品,慢慢地出门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在一个冬天的下午,姥姥走了。葬在了村后的麦地。
由于是外孙女,除了清明节,英子其他时候也没能去给姥姥上坟。再到后来,离家千里,看姥姥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有一天梦里,英子回到了儿时。
好像还是在冬天,天气很晴朗,太阳暖和和地照着。妈妈和英子在屋顶晒太阳,妈妈做着针线,英子在旁边地上抓着石子玩。妈妈又给英子讲起了她小时候的故事。
“妈,我姥姥叫什么名儿?”“你姥姥叫梁志兰。”
“妈,为什么你们和姥姥都姓梁?””因为我们兄弟姐们都跟我妈姓,我妈姓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