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隐者•杀手•君子及小人

 黑白指归

月夜

 一个黑衣人

 冰剑出鞘，寒锋夺魄

拔剑四顾，唯有月光

甩下一个孤单单的背影

天地茫茫，无尘，无我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当年明月，今日汉关 …………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一个斜跨宝剑的游侠剪影，从意念中渐行渐远，消失在茫茫青山深处，雾气飘渺，月光乍现，刺破彤云……

这是某个暗杀事件的尾声吗？ 还是古龙小说意境的真实还原？

这是李白的《侠客行》，如白描，勾勒出东方文化的侠者风范，洞穿今古，余音铮铮。

全诗如下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

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

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救赵挥金槌，邯郸先震惊。

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杀手，行之古矣。 就诗仙太白而言，若非生在盛唐，世间恐怕又多一位豪侠李江湖。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 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

这两句是叙事核心，导出了史上明确记载的两位隐侠——侯嬴和朱亥。

时值战国后期，七雄纷峙。 向为中东部正统所轻视的边鄙秦国，逐步成为战国七雄的带头大哥。 而魏国夹在秦、楚、赵、齐之间，战略地缘毫无优势可言，所以大国关系复杂的魏国，各种政治阴谋和阳谋就多些。

这种政治思想映射在上层社会，招贤纳士就成为一种比较现实的功利选择。实力为王，凶险的环境下，人才就是生存保障。 踏入王侯之门，随时待命，仰食于人，当属一种变相的买卖与依附，并不被清高的贤者所看中。所以战国时期的隐士也很多。

只是当时大国错杂，舌辩之士崛起为特殊阶层，各国争抢，大隐于朝不易实现。小隐于野又难免兵燹之祸，故多中隐于市。 侯嬴和朱亥就是其中的两位，远离江湖，与世无争。 当然，为谋生计，他们并非彻底的无业游民。侯嬴是大梁夷门监者，已臻古稀之年。大梁，魏国都城，即今日开封。夷门监者意即皇城东门的守门小吏，70年的人生旅程中，隐逸尘世，只守一门，看天下熙熙然。

另一位朱亥，则是职业屠夫。在鸿门宴上舞剑护主的樊哙，也是屠夫，专业杀狗。后跟随刘邦，一路东挡西杀，封为舞阳侯。隐身社会阶层底部，屠酤贩卖于市中，这是历史上很多人的选择。

当时魏国公子名无忌，皇族魏氏原姓毕，后根据国名姓魏。昭王薨，公子的哥哥安釐王魏圉即位，封公子为信陵君。 作为战国四君子之一，信陵君仁而多智，“士无贤不肖皆谦而礼交之，不敢以其富贵骄士”。礼贤下士，无论高低贵贱，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所以此君门下食客三千，不亚于齐之孟尝。当然，门客都是各类能人，不会是没有任何价值的野莽村夫。 

中国的门客文化源之已久，至今依然隐存于权力结构之中，此为另外话题。 因为这三千多门客，其他诸侯在十多年的时间里，“不敢加兵谋魏”。食客三千胜过十万兵，自此可知这些人绝非等闲之辈。

 有一件小事，侧面佐证魏公子能量不菲。 某日，魏无忌与魏王玩一种具有赌博性质的棋类游戏。突然，北方边境传来加急专电：烽火台有警，传言“赵国入侵，已经入界”。魏王玩不下去了，想召开紧急御前会议。魏无忌却悠然说道：“赵王不过打猎而已，绝不会入侵。”云淡风轻照玩不误。烽火是真，事关生死，魏王焉能淡然，再无心游戏。 一会，北方专电再继：赵王猎耳，非为寇也。魏王大惊：“公子何以知之？”无忌说：“我在赵王身边安插了卧底，赵王所为，我了如指掌。” 可以设想，魏王的震惊程度绝不亚于闻敌入侵。赵王身边尚暗探密布，那我的身边呢？

从此以后，魏王对公子的手腕深以为忌，再不敢把国政交付于他。 风起青萍之末，魏无忌的偶露峥嵘，为后期的政治生命埋下了致命隐患。

历史总是在演进中轮回。刘邦看韩信，蒋介石视戴笠，是否也有魏王的感觉呢？功盖天下而主不疑，除了汾阳王郭子仪、陶朱公范蠡，和相国萧何等少数人，其他人都很难善终。此为后话，择机另文表述。

隐士侯嬴的出场，充满传奇色彩。 作为老年看门人，他的贫穷是必然的。情报系统发达的魏无忌，自然会获悉侯嬴之名。于是派人去请，想给他一笔钱。大概在门客中，视富贵如浮云者，还未曾有。 隐士都是有原则的。侯嬴当然不要钱，回话如下：我修身洁行数十年，虽然看门比较艰难，但绝不会要公子的钱。魏无忌一听，果然有个性，这不是一般人呐！ 于是大会宾客，让众人先坐好。他亲自驾车来接老侯，且虚左以待——古代马车属于右舵驾，车上地位最高的位子在左边。老侯毫不客气，破衣破帽就直接坐上左边的座位。公子牵着马缰绳，不但没生气，反倒愈发恭敬。老侯说：我有一兄弟，做屠夫工作，拜托绕道探望一下。公子驾车来到市场，侯嬴一边和朱亥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一边斜眼看着魏公子。公子脸色愈发温和。 彼时彼地，公子家中，将相宗室，宾客满堂，就等公子开场呢。 老百姓惊讶地发现，魏国赫赫有名的公子无忌，竟然给一个破衣滥衫的老头牵马坠镫，公子的随从也敢怒不敢言。

老侯看看差不多了，告别朱亥上车。 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魏无忌让侯嬴上坐，给宾客一一介绍，且亲自给老头敬酒。举座皆惊：What are you doing ？信陵君门下三千，哪个不强于这个褴褛老头？酒酣耳热，侯嬴悠悠地说：不好意思，今天有点过了啊。我不过一看大门的，何德何能让公子屈尊自往，亲自驾车。经过试探，公子贤名，所言不虚也。 于是，老侯遂为上等宾客。

今读史籍，犹如传奇。但历史擅长给出表象，若透过现象看本质，并无玄机。 高手过招，点到为止。其实这一段铺垫，已成为双方会意的一场表演，而且彼此都明白该如何配合。 隐姓埋名数十年的隐士，不会相信通过两次故意的无理言行，就能探知到魏无忌的为人。他更清楚：他不能不来。魏无忌给了他莫大的面子，那是表象。他出山更主要是为魏国考虑。 中国的隐者，虽处江湖之远，但庙堂之忧他们一清二楚，战国时期的逸民阶层，承继春秋大义，依然执着于信义本原，随时响应大义。更关键的是：他明白自己有这个能力。以魏无忌的智商，他知道这个老头不简单，所以他接受老侯的无礼，且色愈恭。

然后侯嬴顺势推出朱亥。魏无忌数次派人去请，朱亥没有半句回应之语，公子怪之。如此叙史，乃文学先抑后扬之法而已。

后来，秦围邯郸。魏无忌的姐夫——赵国的平原君赵胜，数次求救于魏。 魏王使将军晋鄙率十万大军救赵。秦王放言：谁敢救，回头我就打谁！魏王胆怯，让晋鄙半路驻扎，观望一下形势。平原君窘急，对魏公子出言不逊：我之所以娶你姐姐，是因为你能急人之困。现在救兵不至，看来所言过虚啊。即使你看不起我，你就不可怜你姐吗？ 这哪像君子说的话？抱怨加要挟，彻底气急败坏。 信陵君请求数次，魏王不听。无奈，他也放出无赖大招：组织了一批门客，分乘一百多辆车，扬言去攻打秦军，要与赵俱亡。

故事来了。

车队经过东门，老侯守门，自然相遇。不但遇见，公子还把前因后果细述一遍，告辞而行。老侯说：公子慢走，恕老臣不能去了。 公子边走边琢磨，越想越不痛快，也说出了不像君子该说的话：这老侯，我对你礼数周到，天下谁不知道？啊……今天我要去死（song）战（si），你却不咸不淡，我做错什么了？

危难来临，人的本性就会暴露。信陵君不过虚情假意套路了老侯一番，就对七十多岁的老头有了要求。当然，老侯是否屡屡去公子家吃大餐，或拿了加盟费，不得而知，以逻辑推断，当不会如此。所以说前面的执辔和色愈恭，不过演戏而已。

信陵君很生气，愤愤然驾车返回。当他站到老侯面前时，老侯笑了。 这是胸有成竹的笑，但也是不无轻蔑的笑。 他说：唉！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凭你这三五个人，七八条枪，就要去打秦军，这和以卵击石有什么区别？ 听话听音，信陵君知道遇到高人了。再拜而问。侯嬴秘密地告诉他：晋鄙的兵符在魏王卧室内，只有魏王宠幸的如姬能出入，她若能偷出来就大功告成。如何做到？如姬有父仇，三年未报……该如何做，你懂的。公子从其计，如姬果盗晋鄙兵符与公子。 有谁相信，这老头不过是一个看大门的？

拿到兵符，公子马上开拔。老侯又说：且慢，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晋鄙如果不给你兵，你若再请示，什么事都凉凉了。让朱亥和你一起去。晋鄙听话，最好；不听，让朱亥干他。 公子哭了。 精于算计的老侯莫名其妙：你哭啥？怕死啦？感动啦？ 公子曰：晋鄙是名臣宿将，肯定不会服从，要杀他饰必须的，我是哭他啊！ 君子的情怀又回来鸟…… 其实，信陵君已经预判到形势结局，此次盗符杀将，魏国已难有存身之地，他是哭自己不得不客转他乡。

 当翩翩浊世佳公子来请朱亥的时候。朱亥也笑了……朱亥出马，完全君子之交老侯的面子，他并不感冒魏无忌。三千门客，最终靠七十岁的老侯解决了难题。

 公子来感谢侯嬴。这感谢发自内心。老侯说：我呢，应该跟着去，但没办法，太老了。我计算着行程，你们到达晋鄙军之日，我面向北方自刎，以送公子。 公子遂行……

有些事情，明知道逃无可逃

有些告别，明知道就是生离死别

除了静待最后的时刻到来，别无他法

这大概是世间最深的绝望。公子知道自己再也回不来了，老侯自然也知道。 老侯的告别，看似是为信陵君曾经的礼遇，但其实是一位隐士对自身职责的履行宣言。他已经预见到，将来有一天，魏国需要他，而且他相信，这种帮助只有他能做到。 作为一个洞察世事的公民，他用生命，庄严表达了对国家兴亡的一份责任。虽然，他只是一个看大门的。

后面的事情很简单，朱亥用四十斤的铁椎，椎杀晋鄙，赵国危机解除。 侯嬴如期自刎取义。 信陵君与部下留在赵国。

后面的故事就是十年以后的下一段历史了。 本公号所有史实叙述部分，皆源自国内权威出版机构的正史典籍。本因《侠客行》而想专门寻找游侠群体的精神本原，但是过程中发现了历史浮云之下的某些隐情，试着从人性角度，抽丝剥茧巡视一番，一家之言，聊增笑料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