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回家的列车上,我这时才朦胧睁开了眼睛。从长沙回家,大概需要三小时时间,今日未睡午觉,是有些疲惫了,于是上车后便一直有些昏沉,出城时有些堵车,再加上今天的乘客中无吵闹无理之辈,我便昏昏睡去了,此刻一睁眼,脖子略有酸疼,看向窗外,竟是已经下了益阳了。
如果这里在从前也曾设立关卡,只不知是叫什么名字,想来总不会是“幸福关”吧。关卡之名,大多都是有几分杀伐之气的,譬如什么雁门关、玉门关之类,再不济也该是个平型关,总不会是幸福关吧。起先多次经过此处,未来将还会有更多的次数,我都未曾想起这一个说法,今日记述此事时,却是突然想要胡诌这么一番,也是引得自己莞尔了。
过了幸福渠收费站(看此处一提收费站,便全无诗意美感了,不知古人出行走正经官道,是否也要“留下买路财”?),客车放慢了速度,缓缓停下,上来了一位旅客,要知我当时是方才睁开眼睛,思绪远不如这时清晰,可迷糊之间看见那位上车的乘客却是惊了一大跳,再无半分睡意,甚至更抱紧了环抱在胸前的包,连双腿都往里收了收,不敢再贪图舒服而伸出过道。
此人,乍一看身形高大,大抵称得上挺拔二字,背着一个单肩皮包,大概五十来岁?说到这里都无甚稀奇之处,可再看一眼,他竟是大半张脸都被烧毁,留下了坑坑洼洼的痕迹,煞是骇人。他寻找一个位置坐下,便就在我左前方。待售票员自他手中快速抽出那一百元大钞后,一路我便有意无意地将视线投注到他身上。
我向来不是个高人,是个肤浅之辈,对容貌之事,看得不过重但也不浅。并且我有个十分不雅并且羞于提及的怪癖,常常无意之中便把自己代入悲惨角色之中,倘若是我火中滚了那么一遭,大难不死却是与常人有异,往后的生活将何以为续?可刚一代入,我却发现这是件难以想象之事,此时窗外黑了大半了,依稀看见他的背仍然算得上挺直,只是一眼便对他生出敬畏之感。再看一眼,只见他左手拿着手机,右手却是拿着一面放大镜在细细翻阅着,大概是眼睛已然受伤,从我这个角度看,依稀看得出他是在浏览新闻。一刹时间,我突然感受到了人性之中向上昂扬的求生欲和斗争欲。先不论他经历了什么事情,可能在灾难过后,仍然脊背挺拔,坦然行于人群之中,便是让人敬佩不已了。
我是一个容易同情心泛滥的人,曾经上南岳衡山,在步行前往祝融峰的半山腰,算不得平坦的山路边,有着一个老叟在卖玉米,刚巧也有一个女子对他的态度甚为不好,当时一看便只觉心中酸楚,于是多给了一些钱,可又担心折辱了他,但更为难过的是我所能做的也只有如此。当时说与非听的时候,他却是直接说“没必要”,一听这三字,便是完完全全地激发出了我的强烈的同情感,一向为他是从的我却是恨不得撸起袖子跟他打一架,非接着说,“其实他们心里不是这样想的”,在我同情的此时,他们却是觉得自食其力,靠自己的劳动换来应有的报酬,可以帮助家里人改善生活或使后代有希望,如此一来,他们是觉得有充实的幸福感的。快乐与否,不是别人能感觉到的,往往只有自己心里明白。非说完后,我却是觉得心胸顿时敞亮了。
在那天遇见这位乘客后,我便特意跟非说了这件事,并说了当时我感觉到的售票员的嫌弃和害怕,非只是说“既然已经不幸,旁人何必如此”。在我今天想起来写下此文时,又特意去问了问非,该如何看待不幸之人?以同情?以惊惧?以感慨?
非说:“不了解,无感情。”
我却是偏要问他:“如若不得不接触呢?”
他言:“当作普通人而已。第一不必害怕,第二不必嫌弃,因为也有可能值得同情。”
我反问:“不需同情?”
他答:“不了解,所以不知是否值得同情。”
王鼎钧在回忆录其一《昨天的云》中写道,世界上所有的树都只知一个太阳,只知向上生长,唯有柳树不同,它向大地低头。王先生此言是想借柳树表达思乡思故土之情,可我这里却想用来,曲解曲解王先生的意思,或许无论是人性还是树性,都是有自发的向上之力的,柳树虽然枝条坠地常常拂过土地,然而它的个头也是向上而不曾向下长的。我建议,我们也可以学学柳树,枝条向下,是为感恩,树干向上,是为追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