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贡萨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梦中他和阿爸去冈仁波齐转山,他们一路磕着长头,花了整整两年时间,才到达拉萨。梦中阿爸在大昭寺菩萨面前反复念诵祈福:“请菩萨保佑贡萨平安回来,请菩萨保佑贡萨平安回来。”接着又听到“啪”一声巨响,是占卜时牛骨在火中燃烧的声音和火光中阿爸担忧的面容。贡萨的耳朵动了动,长长的睫毛覆盖着眼睛,丝毫没有精气神。
太阳出来了,照耀在冷冷的冰山上,四周除了寒冰,不再有别的什么。贡萨感觉眼前有什么亮亮地晃了晃,暖暖的。接着听到阿妈在叫:“贡萨,贡萨,起来吃饭了,太阳照屁股了,怎么还在睡懒觉。”接着多吉跑了过来,用舌头不停地舔他的脸。贡萨觉得脸上实在痒得不行了,终于努力睁开了眼睛。然而眼前只是一片白茫茫寂静无声的冰雪世界。他习惯性地动了动身体和四肢,发现全身都动弹不得。阳光分外刺眼,贡萨躺了好一会儿,在暖暖的阳光照耀下,思维逐渐复苏。
他想起来了,自己几天前曾带了一个五人的登山队进山。他的家在雪山脚下,他是一名登山队的领队。前些年人们来登山,都是由他的阿爸领队,他有时也会跟着去。后来阿爸年纪大了,逐渐体力不支,不能抵抗高山顶上的极寒和缺氧,就改由他继续给登山队带队。
这次贡萨要带领的登山队登的是珠穆朗玛峰。阿爸不放心,还让多吉跟着他一起来,也好相互间有个照应。对了,多吉呢?怎么没有看到多吉?他记得登到五千米左右的时候,多吉登不上去了,它的身体实在太沉,贡萨只好让多吉像个孩子一样坐在他的肩上,扛着它一起攀登。就在那时候,只听得滚雷似的一连串的巨响,冰雪扑面而来,接下来他的眼前一片白色,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多吉,多吉……”想起了多吉的贡萨很用力地叫喊着,然后突然觉得腿部一阵钻心的痛袭来,他又晕了过去。再次醒来的时候贡萨感觉自己的额头上粘糊糊的,一阵湿湿的热气,耳旁还有熟悉的急促的哈气声。贡萨的内心一阵狂喜:“多吉,多吉,我的好多吉,原来你也在这里,真好!我对不住你,真不应该把你带到雪山上来,让你受苦了,你没事吧?”多吉“呜呜呜”地叫着,在贡萨身边跑来跑去,不一会儿也倒在贡萨身边。贡萨看到多吉的后腿上都是血,原本蓬松的棕褐色的毛黏糊糊的贴在腿上,腿上的肉没了一块,原来多吉也受伤了。贡萨心疼极了,他使出身上唯一的劲轻轻抚摸着多吉。
多吉是一条纯种的公藏獒,它的父亲曾是高贵的獒王,所以它虽然还不到一岁,却早已勇猛无比了,还未成年的它曾经咬死过一只体型和它一般大的独狼。只是此刻的它又累又饿,呼吸急促,腹部起伏地很快,躺在贡萨身边也只有哈气的份。贡萨记得当时是登山队登山的第五天,他们到了海拔五千多米的时候发生了惊天动地的雪崩。等到贡萨醒来,身上的行李都不见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昏迷了多久,经过了多长时间。不知道其他的几个队员怎样了?他很担心他们的安危。
眼前白雪皑皑的冰山上只有一人一狗,没有食物,氧气稀薄。贡萨的腿受伤了,又半截埋在雪里,动弹不得,快没有了知觉。多吉见主人没有动静,不时地用单脚跳着过来,着急地撕扯主人的袖子,看主人轻微动了动,它似乎放心些了就“扑通”一声在边上躺下来。如此反反复复一天好几趟。有阳光照着的时候还好些,到了夜里,贡萨只能逼着自己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多吉说着胡话,他又累又饿又困,却不敢睡着,他怕睡着了自己或许就要长眠在这雪山之上了。
在茫茫的冰山上,时间仿佛过得很慢很慢。贡萨数着日升日落,又熬过去了艰难的两天。白天贡萨抓了些冰块放嘴里嚼着,他的嘴唇干裂,身体僵硬,他快饿疯了。想着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没等到救援队来,自己先饿死了。他的眼光扫过多吉,看见它正用倒吊的三角眼没精打采地看着自己,往下撇的大嘴不停流着哈喇子。这原本是多吉一直的形象,不知道为什么,此刻贡萨看在眼里,心里竟有些发怵。他知道多吉像他一样,也许多天没吃东西了,对于一天要吃几斤鲜肉的它来说,饥饿程度比起它的主人有过之而无不及。贡萨的上眼皮禁不住跳了好几下。他想起阿妈有一回说过上跳凶下跳吉。他想多吉平常再怎么乖巧,可是毕竟是畜牲,常言道:野性难驯。它能扛得住吗?
太阳的光影又渐渐挪了开去,又一个漫长的夜晚将要来临,不知道夜里会不会有暴风雪,贡萨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撑得过今晚。如果可以,他的身体急需补充能量来抵御夜里的寒冷。他想着藏区村里的人们在缺少食物来源的冬季也常常宰杀猎狗或者牧羊犬来过冬,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他摸了摸腰间的小藏刀。那是去年他和阿爸去边境卖虫草,阿妈担心他和阿爸的安全,于是在父子俩各自的羊羔绒藏袍里侧用牛皮缝了一个结实的口袋,在里边各自藏了一把小藏刀。那天雪崩,他的登山包以及登山用的装备都没有了。唯独这把小藏刀牢牢装在袋子里。贡萨摸了摸,袋口的牦牛绳依然系得好好的,他放心了些,微微合上双眼假寐。
过了一会儿,边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多吉用它的独腿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它在贡萨身边转了好几圈,并在他身上东闻闻,西嗅嗅,还用他的犬牙使劲儿撕扯贡萨的袖子。贡萨的心房一阵乱颤,他已经冻僵了的手不禁握紧了腰间的小藏刀,他手臂以及指头上冻僵了的皮肉因此裂开了,流出血来又马上被冻住,疼痛难忍。多吉兜了几圈之后,它的脑袋停在了贡萨的脸边,不停地哈气。过了一会儿,他又“扑通”一声往雪地上一躺。四周再一次安静下来。贡萨的心脏快要骤停了,表面上依然不动声色,过了几秒钟,贡萨舒了一口气。
与严寒、饥饿以及困顿搏斗了一晚的贡萨和多吉又迎来一个新的早晨。贡萨的体力将要消耗殆尽,救援队却依然不见踪影,贡萨几乎要绝望了。这几天幸运的是都没有暴风雪,贡萨知道只要来一场暴风雪或者雪崩,就会把自己和多吉埋藏得严严实实,救援队来了也没有用了。他望着一直流着哈喇子的多吉,眼前闪过它撕碎了那匹独狼的血腥画面,那是多吉为了保护羊群与独狼展开忘我的殊死搏斗,贡萨一家人曾经多么自豪!为了自己拥有这样一只忠诚而勇健的藏獒而感到幸运。下一秒,贡萨的眼前又一幕幕闪过他和多吉在一起玩耍、放牧、一起嬉戏的美好画面。贡萨此刻内心是无比复杂的,当他很难做出抉择的时候决定赌一把。
贡萨打定主意,缓缓拿出了那柄小藏刀,把它从刀鞘中拔了出来。叫了声:“多吉。”多吉闻声慢慢用独腿跳了过来,它嘴里犹疑地发出“呜呜呜”的声音,向它的主人传达它的害怕、不解和委屈,它走走停停,看着在骄阳下闪着冰冷的光芒的藏刀,一步步向着他的主人走来。贡萨的身体几乎都没入了冰雪中,只露出他的脸和左臂,他的眼角有冰冷的泪滚落下来,他的左手努力握着刀,举着像个雕塑。
多吉到了身边依然使劲啃咬着主人已经冻僵了的手脚,撕扯主人的袖子,嘴里不停地哈气,呜呜地朝着它的主人低吼,这样过了好一阵子,多吉见它的主人没啥反应,它又“扑通”一声跌坐在主人的身边努力用它的大舌头不停地舔着主人的脸。贡萨的心里顿时涌上来一股暖流。他笑了,或许这世间有一种珍贵值得以性命相托。他使劲把那柄藏刀,他身上唯一可以护身的武器远远地抛了出去。他用那只仅有的露在外面的手紧紧抱住了多吉的脖子,让它躺在自己的身旁。多吉“呜呜呜”回应着它的主人,努力摇着尾巴。
当贡萨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铺着羊皮的床上,腿上绑着绷带,虽然还痛,但已经有了知觉。四周是白色的帐篷,边上的火炉里炉火熊熊燃烧着,原来他已经回到自家温暖的帐篷里。阿妈在煮着喷香的酥油茶,阿爸坐在火堆的对面赞许而心疼地望着他。多吉蹲在他的身旁,正敞着大嘴傻笑,许多褶皱的脖子以及地上流了一滩的哈喇子,它的腿也已经被用绷带包扎好,腿边的地上有一块没啃完的肉骨头。贡萨用手轻轻撸了一下它的下巴,很是嫌弃地摇了摇头,笑了。
原来幸运的是那天的雪崩除了贡萨,别的队员都有惊无险。他们联系了当地的救援队,搜巡了三天都一无所获,大家都觉得贡萨生还的希望很渺茫了,但是大家依然都不肯放弃。到了第四天的时候,直升机上的一个搜救人员惊喜地发现阳光下有一点金属的闪光,因而发现了冻僵了的贡萨和多吉。而让他们得救的就是那柄在阳光下闪着光的藏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