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那枣树

      老家在农村,一个山坳坳底下。屋后是山,屋前是一片稻谷场,稻场边有一排参天大树:扁柏、泡桐、梓树,还有一棵枣树。

      人说,桑梓桑梓即故乡。梓树早已不在,让人记忆犹新的还数那棵枣树。

      自我记事起,全家和小叔家住在同一屋檐下,共一个堂屋。我家住堂屋西头的三间瓦房,小叔家住东头。爷爷在的时候,在东头的石岸边种下了一颗枣树。我的童年,与枣树同在。

        春天,枣树长出嫩嫩的尖芽,在风中散发着独有的清香。裹小脚的奶奶拿来一把长梯,颤巍巍地爬上枣树干,小心地摘下嫩嫩的芽尖,我和堂姐在树下扶着梯,眼巴巴地抬头望着树。幼稚的心里想着,奶奶是在摘多么美味的零食啊。奶奶摘了半簸箕枣树芽,叫我们扶好梯,她又颤巍巍、慢吞吞地下来。不时地往嘴里放几片叶芽,唧唧吧吧的咀嚼声惹得我口水直流。不管三七二十一,我抓起一把枣树芽就往嘴里送,边嚼边笑。奶奶颠着小脚在后面边追边喊:“搅屎棍,贪吃鬼,小心吞了叶子肚里长树开花。”一股青涩味道让我张口就吐,“咳咳咳”的声音招来爷爷。他二话不说,跑上前来,边拍边说:“丫头,啥都往嘴里塞,小心噎着。”然后,粗着嗓子骂奶奶:“死老婆子,闲得没事儿干,莫把娃给害死了!”奶奶笑笑,没说话。转身拿竹竿支开一个三角高架,把簸箕放在上面,趁着阳光晾晒。过了一两天,等枣树芽缩水成弯弯曲曲的细条儿,奶奶抬起簸箕左右摇晃,散出簸箕里的灰末。一壶现烧的开水,倒少许干枣芽于白色的瓷茶壶,然后放入一小把枣树芽,盖上壶盖,摇一摇,五分钟后,清香味扑鼻。奶奶一口口慢慢地品,一边微微地点头,仿佛在品尝世上最美味的食物。于是,这就成了童年记忆里最好喝的茶。

      至今,看到枣树,闻到枣香,我的眼前便浮现出奶奶奶踮着小脚爬树摘枣芽的情景。难以想象,那么小的脚,做诸事都不方便,她是如何度过她80多岁的生涯。尤其是爷爷去世以后,又经历三个儿子相继离世的苦痛,哭瞎双眼的她,杵着拐杖,摸摸索索地度过她人生的最后三年时光。每每看到枣树,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奶奶,想起她带着我们姊妹的那些日子。


    麦收时节,大人们总把麦垛躺在老枣树旁的麦垛边睡觉、编草绳。童年记忆里最深刻的唯有这一点了。看着青枣子露出头,躺在树下闻着果香,反复看到枣子们慢慢变红。调皮的我,经常哧溜溜爬到树梢,站在一根枝桠上探头探脑去,踌躇不定。到底哪一颗最大最好呢?还没拿定主意,就被树旁扬麦的妈妈逮到。只听笤帚声呼呼响,我吓得一溜烟地溜下书,逃开了。这是颗野枣书,没有经过嫁接,枣子个头不大,成熟期长。常常等到秋风萧瑟时,它们还挂在树上。叶子掉光了,吸引来许多鸟雀。眼馋的我,眼巴巴地看着鸟儿啄开枣皮,吸吮着甜甜的汁液。吃不到枣子,只能自我安慰,也许没那么美味吧。不然,大人们为什么不让我们去摘呢?

    光阴流转,二十年眨眼即逝。老枣树弯成了一棵歪脖子树。那年三月,春来得迟。老枣树还得来得及长出新牙,父亲却毫无预兆地远离了。母亲瞒了我整整三个月。电话里从不提及父亲,总说一切都好。梦里见不到父亲的笑颜,电话里听不到他的叮咛。

      老枣树干瘪的枝丫在眼前晃动。少不更事的小侄子,趴在枣树干上喊:“五爹……五爹……”摇曳的树枝在风里呜咽。那是一生中最难熬的春天。

      十年后,小叔家建新房,为了围出一道院墙,对老枣树狠心下了杀手。可怜的枣树被齐根砍断,那尖锐的锯条声如今想起来犹在耳边。老枣树没有一声呻吟,就像老去的祖父,走前没有半句声响。新房落成,叔叔打电话很惊奇地说:“枣树活了!在根部断裂的地方长出了新的芽。”小叔有点兴奋,原本建房忍心砍掉了老枣树,还常常感到遗憾和心难安。每天都到那树生长的墙角不停地转悠,跟它说说话。如今,意外的新生对于他而言,减轻了良心上的罪恶感。小叔小心地把新枣苗连根挖出来,挪到了我家门口的柏树旁。每天干活回来,再累也要去看看它,给它浇浇水,跟它聊会天。婶子为此还骂过小叔好几回。“自己家的娃都长大成年了,都没见你这么细心地照顾过。你这辈子就是棵树变的?”小叔不理会,只顾一边微笑一边看着那慢慢长大的叶。

    正如小婶所说,小叔一生老实忠厚,光做事。年轻时学木匠活,师傅嫌他不爱说话,怕以后活计难找。后来,做木匠活的越来越多,小叔尽管技艺精湛,不会招揽生意,又没有门面,只能弃木工从瓦工。成天奔走于钢筋会泥土与木头支架,从早到晚,忙得脚不沾地,唯独烟瘾也越来越大。当他把每月的辛苦钱交到婶婶手里的时候,婶婶都嫌弃地哼一声“脏死了,把你烟味都带到我手上了。你再不戒烟,迟早死在它身上。”婶子的话虽然刻薄,还带着点恶毒的语气,但是却似乎也含着深意。经年的夫妻,再也没有暖暖的关心话,取而代之的是咒语。小叔还是不讲话。多少年来,在强势巧舌的婶婶面前,他隐忍着,憋了整整一生。

      2017年,小叔终于如愿以偿地搬进了自建的三层小楼。我想,或许是老天垂怜,小叔大半生的辛苦终于可以有一点安慰了。接下来应该含饴弄孙,享受天伦之乐了。而就在第二年春天,小叔肺里长了一个黑乎乎的瘤子,诊断为肺癌中晚期。听到这个噩耗,小叔了无生气,说怎么也不肯去医院治疗。为了不给儿女添负担,他选择一个人熬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他的短短一生,就像一棵树,只管开花不管结果。村里人都说他是根榆木脑袋,拼了命地挣钱,挣了钱盖了房,落下一身病,又舍不得花钱治病,以为是为了后人。对于儿女而言,父母的安在是根。根在,即使漂泊异乡,心就安在。父母不在,就成了无根无源之人。

      小叔去后没多久,小枣树也在几日里生机不在。一个雷雨天,连根被雷劈断。堂弟看着它,悲从中来。无数次地给它浇水,施肥,无济于事。小枣树终是没能复活,就如小叔。坟头的草风长。有时回头想想,或许,小叔的大半生,为了家为了儿女,却得不到理解和关爱,是不是不值?转念一想,小叔可能那棵小枣树,人间一趟,历经人生之苦,最后尘归尘土归土。哪里有什么值不值得!

  老家已不住人很多年。坍塌的墙砖在夕阳下落寞地瑟缩着,斑驳的树影婆娑,斑斑点点中闪现着孩童荡秋千的情景。而那枣树——老枣树和小枣树,承载了童年多少欢乐时光,记载着几代人的悲欢离合。

  如今,几个至亲已不在。再回到两棵枣树曾生长的地方,时光突然倒带。围着两棵枣树,三代人生活的影子像一场电影在不停地循环。

后记:

昨天是父亲节,父亲已很久不再入梦。猛然想起了门口那棵枣树。终其一生,不过默默无闻,生于乡村,归于乡村。就像这片土地上世世代代的庄稼汉,一生都没有走出山,却用山一样的肩膀,扛过所有苦难,指引着后辈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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