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寒冬腊月,但南馆陶满街熙熙攘攘的赶集人,与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却犹如一波波春潮。
从渡口西望,临时搭起的货摊上,摆满了五颜六色的花布丶小巧别致的“化学”(塑料)发卡丶各式各样的彩色钮扣丶鲜艳夺目的各种头绳儿,引得无数女孩佇足挑选。过了牌坊下的鱼市不到百十步,就来到了老街上的古棚。古棚又叫天棚,据传是唐代的建筑,它位于东西大街与南大街的丁字路口,其屋顶为四扇面青瓦覆盖,四扇面攒集处是建筑的顶端,顶端是一个奇特的木雕,无论从哪个方向看,它都像凤头,而四扇面屋顶恰似凤凰开屏,整个古棚的屋顶,也恰似一只巨大的凤凰,展翅欲飞。古棚大屋顶下,众多小贩肩扛插满绢花的麦秸梱儿,绢花顶珠带叶,迎风招展,老奶奶们眯着老花眼,端详着买几朵花,送给小孙女一份过年的欣喜。马扎架起的玻璃货柜里,一格一格摆放着“锭轱辘糖”,糖块状似纺花车上的锭子轱辘,两头尖尖,花花绿绿,透着香甜。人流涌动中,几位民间艺大,打着铜钱串成的乐器,唱着“莲花落儿”,歌唱声在古棚下回响。
莲花落还有另一种伴奏乐器——竹板,说唱者右手拿着两块大竹板,叫作“板”,左手拿着一串小竹板,称作“眼”。大竹板奏“主点”,小竹板配合作“附点”,一旦唱起莲花落,两副竹板便“有板有眼”地做着伴奏。儿少时的馆陶老街上唱莲花落的人多以乞讨为生,也多来自黄河以南的豫东地区。新中国立国之初,人民生活还不富裕,还有要饭的人,因此老街年集上,常常能看到乞讨者,他们以说唱方式乞讨,老街上的人把他们叫作“唱莲花落的”,或干脆叫作“数落嘴的”,其说唱的唱词为七言一句,记得当年有位豫东口音丶沙哑嗓子的说唱者,有这么一段唱词:
叫声掌柜你是听,
腊月里刮着大北风,
人世间分出穷与富,
富的富来穷的穷。
富了不把穷人忘,
为富不仁可不中啊!
每唱完一段,又是一阵竹板的打击声。如果乞讨者的乞讨,没有得到摊主的回应,演唱声就会持续下去,直到讨得钱或物。
年集上的乞讨还有另一种形式:劈破头的。至今,这种乞讨形式还在我心中留下阴影。比如,一个“劈破头的”乞讨者来到一个炸馃子的摊前,先是好言相劝,要摊主施舍馃子,摊主不给,且出言决绝,乞讨者就会从身上摸出一把切菜刀,向自己头上劈下一刀,血流满脸,摊主惊惧,就会抓起一把馃子送给乞讨者才算了事。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期,旧时代留下的贫穷与旧习,在年集上是另一番难忘的情景。
年集上的标志,是卖榆皮面的丶卖小盐的小贩多了起来。新中国成立最初几年,百姓生活还很拮据,过年节包饺子丶包大包子不舍得全用麦子面,用荞麦面丶玉米面丶高粱面包,皮儿容易裂开,于是有了卖榆皮面的营生,杂粮面掺上榆皮面作皮儿,虽颜色黑黑却能保证饺子丶包子下锅不至于皮儿不散,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吧?说到“小盐”,现在的年轻人弄不懂,盐还分“大盐”丶“小盐”哪?这也有着民生的苦衷:那时的南馆陶,虽是大运河上的重要码头,从天津丶沧州南下的木船,载来了海盐,即俗称的“大盐”,但价格相对来说要比“小盐”价高,所以十里八乡的乡亲们还是选择买“小盐”,可以节省年节的开支。这种小盐,多出于馆陶西北乡或邱县丶曲周一带大片的盐碱地。晚秋丶初冬以后,天凉了,大片的盐碱地上,搭眼看去,一片白茫茫,那是地下的盐碱成分泛于地表。一些农民推上独轮车,用地刮子刮下盐碱土,用水“淋”出盐分,再用大铁锅熬制,分出层次,就是小盐丶小碱与土硝。这种小盐汁水浓浓,熬制后倒入盆中成为盐坨,再用石磨磨成粉状即小盐。过年煮肉丶做菜离不了盐,于是年集上的小盐也是过年必备的年货之一。
一华里多长的老街,标志性的建筑,要算是牌坊与古棚了。寒冬中,卫运河的风从驸马古渡吹来,拂动着四层坊檐上的一枚枚铜铃,发出脆生生的铃响。大牌坊下河鲜的生意正火,一米多长的大鲤鱼,在柳条笸箩里还甩着金红色的尾巴。一只只碗口大小的河蟹,还舞动着双钳,在笸箩里爬行。刚捞出的河虾,晶莹剔透,在竹筐里活蹦乱跳……记得那时五百块钱可以买半竹篮小虾,成年后,才知道上世纪五十年代初的第一版人民币才相当于后来的人民币五分钱,可见当时的币值之低。那时的大牌坊下,鱼丶虾丶河蟹用笸箩丶竹筐摆成长长的两列,因为近水,老街上的乡亲们近水楼台先得月,年节的家宴上大鱼大肉之间,也少不得其它河鲜的身影。
赶年集,不能不买几张年画。南馆陶集市,一丶六丶三丶八,即每逢农历初一丶十一丶二十一,初六丶十六丶二十六,初三丶十三丶二十三丶初八丶十八丶二十八日为定期集市。过了腊八就是年,很自然,腊八以后的集市就是年集啦!年集上的年画摊,一定是一处热闹的地方。年画有新式丶老式之分,新式年画,用现代印刷机彩印,乡亲们称作“洋画”;老式年画,是用杜梨木雕成木版,一张绵纸上,依次一个颜色一块木版印制一次,换一种颜色再换一块木版套印一次,形成花色缤纷丶多彩纷呈的靓丽画面。年画的题材,有喜上梅梢丶莲年有鱼丶松鹤延年丶才子佳人等等,给人一种喜庆的观感。旧式年画多来自山东潍坊丶河北武强丶天津杨柳青,本县也有少量木版年画上市,多为毛边绵纸印制,略显粗糙,但也充满喜性。我的曾祖母十分风趣,上年集买年画,对美女情有独钟,总喜欢说:“给俺小儿买一张好看的闺女画儿,等长大了娶个好看的媳妇儿!”把一旁的娘亲高兴得合不拢嘴,但儿童时代的我,还懵懵懂懂,不知为什么男孩子长大了还要娶媳妇儿!
“腊月二十三,灶王爷上天。上天言好事,下界降平安。”腊月二十三,是中国传统上的“小年”,因此,腊月二十三的年集格外红火,卖糖瓜的丶卖绢花的丶卖鞭炮的为这个年集带来更浓的年味。馆陶民谣说:“祭灶丶祭灶,年下来到。闺女买花,小子买炮,老妈妈买个新帽翅,老头儿买个大边帽。”甜甜的麦芽糖糖瓜,说是要粘住上天向玉皇大帝汇报的灶王爷的嘴,倒不如说是甜了孩童的嘴!
南馆陶的炮市,不在老街里,而在西门外。民国年间,南馆陶不是县城,没有城墙,但却有围子墙,围墙有七门,其中西门三座,正式的西门在牌坊街西头,下了西门石桥就是“西门外”。上世纪五十年代的炮市在西门外的东西大街上。年集上的炮市是最热闹的地方。“浒演的起火,车疃的炮,(广平)平固店的小炮儿也不孬!”一个个炮桌子分列街两旁,为吸引买家,较着劲儿地吆喝,较着劲儿地燃放,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回荡在长街上,连空气中都弥漫着火硝与硫磺的味道,仿佛驱走了严寒,带来暖暖的春意。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丶七十年代初,我在故乡老街祖宅里度过三年知青生涯,结识了一位天津知青,他曾向我说起一个细节,他说“在集市上,亲戚或朋友相逢,总会寒喧几句。一方问:花钱啵?一方答:不用,你花钱啵?这些相遇时的问候,说点儿别的不行啊?为啥常说这些话?”我曾告诉这位知青朋友:“这是我们馆陶老乡的礼节性问候,体现出馆陶人的质朴。”现在想起来,在物质生活不太丰富的那时,故乡的乡亲们仍牵挂着亲朋的冷暖,也是几千年来人们在外相遇的热情问候。再听听那时年集上这些耳熟能详的话语,一种亲情丶友情跃然心中,暖融融丶热乎乎!十里八乡赶年集的人们,在人潮如涌的年集上相逢,满怀对于新春的憧憬,欣喜丶热烈涌于心头,此起彼落的亲切寒暄,无疑也是年集上的动人场面。
六丶七十年过去,上世纪五十年代南馆陶故乡年集的情景,静下心来回想,仍历历在目。挂满铜铃的大牌坊,丁字街口的古天棚,西门外的大石桥,西围墙下的护城河,以及站在驸马古渡西望的满街人流,此伏彼起的叫卖声,红红火火的年货交易,人气丶烟火气以及浓浓的年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