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士先生
柊樱
舞台剧的开端,若是平淡如水,便会使得大多数的观众茫然无措,要是此刻便丢了兴趣,怕是要坐不住的。但也有零星的,本就从事剧作业的人,在忧心这故事要怎么讲下去。如果由他们执笔的话,就算已经到了末尾,戏剧的张力也一定能高涨起来的。会有个王炸般的结尾出现也说不定。
茅野樱便是如此期待着,她终将迎来的,和小飒老师的会面。就好比A班的毕业典礼,她也是最后被叫到名字那样。
在美术室逗留到最后,都有些舍不得离开,那栋已经炸成废墟地教学楼里,可还是有夕阳斜照进来,有种辉煌的气势,好像能把过去十天的记忆都融进她身边的土块里面。
是这样吧,她跟同学们不倦地说着谢谢老师的话,也一定只是故事的开端而已。
接下来才是正篇。可直到推开病房大门的时候,她还是犹豫,不知道同学们来看他的时候又都说了些什么。
“老师?”
病房看起来像是空的。窗户开得很大,帘子被掀在空中,屋外的樱花花瓣都飘散进来了。莫名有种发现自家被闯了空门的惊恐和不快,这种微妙的安静,让她总觉得犯人也许还藏在房间里。
“哟——”
“啊!”他只是打了招呼,没多少喜出望外的情绪,声音也不大,但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有些突兀,他果然站在门后。茅野被吓退了几步,看到身后经过的护士也用奇怪的目光看着她,便更有些语无伦次,“干,干什么躲在……”
她把掉进嘴里的头发拨到耳后,才能把小飒的样子看清楚。他站在衣柜边上,似乎是在收拾行囊,身上还穿着病号服,但是笑出了十六颗牙齿,脸上的酒窝就要找不见了,好像是长了些肉,看起来很精神的模样。
“很有活力嘛!”茅野缓过神来,觉得松了口气,重新踏进他的病房,反手关上了房门。“小飒。”
因为感觉自己被捉弄,茅野便省去了老师的称谓。她凑得很近,还是能看到柊一飒脸上有些未能消去的斑迹。从他在学校发病,这些与年龄不符的标记,就在脸上渐渐显现出来,急切地规划起他生命衰退的轨迹。现在看来,淡去的印记更像是特效化妆的产物。茅野不由地伸出手去,大概是想要试试看能不能擦掉。
结果当然是被小飒敏捷地躲了过去。一下腰,也就被她碰了个鼻尖,侧过身去。他扶住正晃荡的眼镜,不满地咂嘴:“喂,喂,刚才开始就在神游,想什么呢!”
“没,没什么。”茅野把手收回自己的拳头里,敲了两下,仍是无措。
“茅野啊,竟然是最后一个来探望我的,怎么说呢,有些意外。没想到茅野是冷静型的,非常冷静的那种。”他的声音闷在衣柜里,衣架滑来滑去,露出中领的T恤和套在外面的格子马甲,配上他的皮靴还是会很帅气才对。
可她有些不满起来,和眼前这个话里带刺的小飒没法好好相处。
“这说的算什么话?不是老师说的嘛,让大家按照顺序来?逢泽同学可是这么传达的啊。”她就是没有胆量第一个来,也不会闲等着到最后一个。她当然知道小飒没这么健忘,却也猜不透他装蒜的缘由,只好拐个弯,吐槽说:“话说回来,现在天还很冷,没必要把外套收起来吧。”
“逢泽啊,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文不对题,他还是把风衣外套装进了行李袋。
听起来不像是有下文了。茅野在病房里扫了一圈,沙发被他的行李占用,总不能坐到病床上去。于是她定在原地,清了清嗓子,继续看他收拾东西。
“小飒呢,收拾行李是要出院了?”
这期间听同学们议论,小飒配合调查的部分已经告一段落,起诉与否还有待商榷。虽然各机关针对魁皇高中事件,尤其想要公事公办,事实上却是被外面的风声牵着鼻子走。舆论分化成两极,和事件当时没差别,有视小飒作英雄的,也有当他是疯子的,个个都变成了审判者,关注度持续沸腾。加上五十岚理事官的参与,是否能有合理的裁决还很难说。大众的焦点渐渐被牵往豪翔大学背后的人物身上,向媒体和各机关要求真相的浪潮也就越卷越高。
小飒正好在医院养病,正是他得以喘息的时刻。
“我,暂时要出趟远门了。”
“诶?”
“我要去富士山。明天就出发了。”
“为什么?”生病了就应该好好休息,不管是过度运动还是远行,都非小飒目前的身体状况所能承受的。
“什么为什么?这也是我的梦想嘛,去一次富士山。和成为真正的老师差不多的那种梦想。”
“你真的想好了?”茅野觉得不可思议,地狱凤凰也太过于行动派了。“所以说啊,按照现在的状况,应该要——不,或者想些别的办法?”
“别的办法?比如?换个梦想吗?”他说得有些讥讽,捡起一片落在地上的花瓣,迎向风口。“这就是我和茅野不一样的地方,我如果有想法的话,就一定会实施。”
“那也可以想些别的方法,怎么说,以小飒现在的身体,要登山也——”
“茅野!”他打断了那份担忧。“老师我再给你一个忠告吧。所以说山啊,它是不会朝你走来的,只有你要走向它才行。”
她注意到背包里的外套上压着的盒子,应该是谁送给他的新手表。茅野把背包往身后藏了藏,才想起她竟然连花都没有买。她抬起下巴,把视线集中在墙上的挂钟。“真是好的忠告呢,老师。谢谢你了,那十天也是,谢谢老师了。”
柊一飒也很习惯背对着茅野一言不发了。他继续收拾行囊,就算有人再要哭,他也顾不上了,不应该由他照顾才是。
“那,我也给老师一个忠告吧,不,就只是个建议,把外套穿上。樱花刚开的时候,还很冷。”
她大概是拉开门走了。柊觉得额角渗出些汗水来,骗人的吧,外面风一直吹进来,他也还是觉得全身发热。就算这是因为心跳加速才引起的好了,他没再要茅野去论证她这话的可信程度。
毕竟她名字里的樱花,很有可能是因为在樱花时节出生的缘故。他可以相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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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飒应该是在他富士山之旅的途中,给茅野打的电话。周围的风声很大,他的声音也就变得有些模糊。
她有些来不及思考,到现在还能被她记起的对话内容,似乎都是毫无意义的。
那通电话后不久,逢泽约大家见面,他紧张得缩起了脖子,把带来的纸袋塞进茅野怀里。那里面是小飒的风衣外套和眼镜。他不再说话,茅野还在思考这沉默的含义。
已经有人低语,该不会是……然后便有人哭了起来。
大家都觉得她和小飒之间保留着秘密,风衣和眼镜都是他们不懂的暗语。只有她自觉是个无关紧要的人,不论他出了什么事,都没有她知道的份,更别说参与其中,成为他的同谋。那两件东西到底是什么意思,她根本不想知道。
只是很不甘心,还是被小飒抢占了先机,把故事写完也画上句号。
还有他未能戴上的新手表,茅野在见到相乐文香时才发现的。相乐之前送的那一块被小飒拿去改装成了炸弹的引爆装置,她又说要补送一块,让他长久地用下去。可终究是没能如愿了,小飒连装手表的盒子都没开过,只是带着它。
里面装着的时间,成了一只薛定谔的猫。没人知道它究竟是停了,还是在继续前行。
可就算它还在滴滴答答继续走着又怎么样呢,茅野也都没能从那片废墟的美术室里走出来。在那里柊一飒所制定的规则,也还在继续着。
“没想到这里也还有电话信号。”
“那是当然,现代通信,是很便利的。就算小飒你逃得远远的,也还是会被找到的。”
“可我如果不接电话,茅野你也没办法吧。”
“太狡猾了,小飒。“
“茅野!听着,你要去找自己的路。”
“可是,我想要追随小飒前行……”
“喂,喂,那可怎么行呢。毕竟,我对茅野,可没有这么深的感情。”
他们都觉得那些就是柊一飒的遗物,满载着回忆的,可以就此描摹出他所有感情的实物。茅野觉得那仍旧是他的把戏,他只是想要说服她,那些话都是他戴着眼镜说的。
茅野便不再想去富士山了,也许终归不是她能到达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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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班时而会有聚会的。茅野也知道她被排除在外,从那次被宇佐美教训过之后,渐渐的就开始习惯在不知觉的情况下,看到INS或者TWITTER上挂着除她以外的全员。
其实就算她去参加聚会,也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事吧。除了大学的课程,也要想着毕业后就职的事情,只不过实习的机会,也接连从她面前溜走了。
“不如,把Mind Voice事件写在简历里面吧,小樱怎么说也算是事件的中心人物呢。”
“诶?”茅野手里的铲刀掉在铁板上,滋滋冒烟。想着如果直接捡起来,一定会被烫到,可还是伸出手去了。
她才反应过来宇佐美说的正是小飒的事,若无其事的语气,却回避了她的目光。她也很久没被宇佐美这样试探了。
虽然没能经常参加集体聚会,茅野还是常常跟宇佐美香帆碰面的。大学靠得近也是原因之一,但更多的也许是因为澪奈的关系,难得有能真正敞开心扉的对象,谁都不愿意放弃。
可就算是那样,香帆在茅野面前,对小飒的事总是有所避讳的。
“那个,小飒的事件里……”宇佐美用自己的铲刀刮了三两下,把茅野的刀救出铁板外。“小樱在某种意义上也算是女主角啊,如果没有你最后拉住小飒的话——”
再不翻面的话,底下可就得焦掉了。香帆的铲刀已经挂在一旁歇息了,她把大阪烧夹进盘子里,吹了几口气,意欲大口咬下去。茅野的那一块还在铁板上备受煎熬,果然渐渐飘出焦糊的气味来。
“香帆还真是……下次可不跟你来吃大阪烧了噢。”
她抽了些纸巾,叠在铲刀的木柄上,得要使点劲儿才能把粘在铁板上的菜叶分开。那里面还裹着山药,翻面不太顺手,有些黏糊糊的菜叶子也不听话,散成小块。又搞砸了,茅野等着被香帆吐槽说做大阪烧也笨手笨脚。
“换个铲刀不是更好,也该到时候了吧。”结果她却说起了别的事情,还擅自把服务员召唤过来。
要说是暗示也太明显了。茅野想到之前推掉的联谊的事情。虽说香帆也没有顺利找到交往的对象。
“就这样也无所谓吧。”
服务员正带着新铲刀快步滑行至她们桌前,听到茅野的话,差点把新拿来的铲刀也砸在铁板上。
“谢谢你啦,小哥。”香帆接过来,解救了局促的服务员,随后反手递给茅野。“给你——”
“就是那句话呀……”茅野使劲把手心的油腻蹭掉。“谢谢你。谢谢老师。所以说就算写在简历上又怎么样,被人问起对那件事作何感想,也只能说,啊,我对老师的恩情,十分地感激。”
以前总还想着,为了回报老师的付出,她也要努力成为那样的人。却是被真挚地拒绝说,请不要追随他的脚步。真是过分。
“小樱你啊,还在叫他老师。”
到香帆嘴里,叹两声气,也就把怒茅野其不争的话都带过了。
晚饭吃到这里怎么说也要有点冷场了。香帆一定很失望,她把茅野从同学面前隔离开,保护她躲过了所有人的期待,留给她时间和空间去消化怨愤的情绪。茅野却始终没有勇气去弄明白让她悲伤的源头。
茅野到临睡前打开手机,才看到分别后香帆又发来的简讯。那条叫做不能提及小飒的警戒线,终于还是被她突破了。
上一次还是当着A班所有人的面,香帆总是这么直截了当。那时候是一周年忌,所有人都被塞进黑色套装里,围坐在汉堡店里面,连打扫的大妈都不想靠近。
聚会也不是作为班长的茅野组织的,自然也没人怪她对悼念仪式毫无策划。第二年的祭礼就由逢泽他们来准备了。话说回来,毕业典礼的时候,她也只是照着小飒的安排在布置。茅野想想还真是没有尽到什么责任,除了带着“最差的表情”去吊唁老师。
“你那是什么样子啊,茅野。”
香帆跟她隔了好几个座位,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
“明明大家也都很难过,可是看到你的表情,我们都不敢哭出来。这算什么,小飒也是大家的小飒。”
有人跟着香帆一起掉了眼泪。他们都可以共情,他们都懂彼此的遗憾难过。茅野觉得,如果在这里道歉的话,小飒就真的变成大家的小飒了,除她以外的大家。她会不甘心的。
香帆的简讯里这么写着——
小樱如果真的只把他当作老师的话,就好好想想他教给我们的话啊,Let's Think!
三周年忌应该很快就要到了,反正这次实习也肯定会落选,茅野打算挑个周末先去拍些早樱,可以塞进这期的校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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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老家来了母上大人的电话,顺带附上了花树的照片,魁皇高中新盖的校舍就这么成了背景。照片的拍摄角度看着多有眼熟,是明信片的惯用方式,尤其多得被用在衬托某座山的时候。
茅野参加完这学期最后一轮实习面试,又看到有些鲜有人问津的职位,权且投了几份简历,转头便坐车回老家了。不用和香帆联系也知道,这段时间在老家应该很容易遇到A班的同学。刨除那些本就继承家业留在那里的,预备参加祭礼的人也都要在花季之前赶回去才是。
逢泽和去年一样,电话打到茅野老家,问她去不去周年忌,说这次在学院里碰面,已经跟校长打好了招呼。
茅野也照例不知该如何答复。上次香帆的简讯她也没有回复,想着也许会不了了之,等她下次再约吃饭又会回归界限内的关系。可香帆也许还没回老家吧。茅野抱着手机失眠,春风一吹,把夜晚也吹远了。到五点多的时候天就亮了,她打算趁人少,出门去采风。
太阳可还得睡个懒觉,要是把大衣敞开就真的会把风都收进囊中。系紧扣子又会觉得暖得有些透不过气来,宽大得有些过分,别看它有些磨旧的痕迹,压在茅野的肩膀,还是很重。毕竟是老师的衣服啊,茅野在心里加上修饰,毕竟是老师送她的衣服。
她记得是放在原本逢泽拿给她的纸袋里,没有动过。应该是母上大人整理房间的时候看到的。还好被挂起来了,看着还有些风衣的形状。该不会没看出这是男式的衣服吧,她竟也没被母上大人盘问过。
早上出门走顺路了,自然就走到了魁皇附近。高中也在假期中,大门紧闭。
茅野没看到附近有人,把相机挂到脖子上,摇摆的衣角系了个结,就这么翻过围栏溜进去了。
沿着操场拍了一圈,体育馆和泳池都锁了门,她爬上楼,想赌赌看天台的门是不是被漏掉了。这座新修的大楼是去年完工的,跟原来的模样相差无几,就是外墙漆看着发亮,有种洋洋得意的感觉。
站得高了风就更大,从衣领钻进去,茅野捂得更严实,领口凑在她的鼻尖,闻到些旧衣服的味道,其实是在衣柜里放久了便会有的气味,糅杂着一些天台上刮过的风的味道,就当作是从小飒那里残留下来的味道了。茅野想起当时靠在肩头的瞬间,就算她真能记起是什么味道,也应该是没怎么洗过澡的那种,可能还带着点血腥味。
其实好像是她扶着小飒的时候更多。在他昏睡的时候,她也就守在旁边。那时候说什么也要拉住他,从废墟里都能挖出通路来的那时候,奔向小飒的时候,是不是也想过会有他病发离开的那天呢。
“真是温柔啊,小飒。”他去找他的山,所以她记忆里的柊一飒,即使身体已经虚弱衰败,却总是在保护着她和大家。是会永远守护她的模样。
茅野把手机里存的电话翻出来。今年还是去见大家吧,下楼时看到的A班的教室,得从那里开始才行,去寻找属于茅野樱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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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习的地点被安排在静冈的地方新闻社。老实说,确实偏僻,也难怪最后会轮到茅野,许是因为其他的竞争者都选择了留在都内。
镇上肯定没什么大不了的新闻可以报导,主编每天都要差使大家出门闲逛,有时候随性乱编两个主题也要他们写点内容出来。最近当然是应季的赏樱或是旅游热潮之类的话题,像那些隐形小偷、天价热气球什么的字眼,就是被放在众多主题里凑字数的。
有时候被挑得不剩下什么了,就不得不顶着这些无厘头的主题,上街胡乱采访。
茅野却是从里面看到了扎眼的文字。
“喂,你认真的?”同事一脸诧异地看着她。
“说什么呢,臭小子,这可是我昨天在商店街听说的,货真价实的情报——复活吧,地狱凤凰!”主编拍着桌子不满道。
“反正也是听小屁孩随便说的咯。”捡到别的主题的同事,吐槽完毕便开溜。
“茅野!就让我给你个提示——去找富士山!”
她正出神,被吓得立正,有些口干舌燥,花了好久才问出来:“富士先生?”
“笨蛋,当然是山啊,富士山,不死山里才能复活地狱凤凰吧!”
从主编口中不断迸出的话正在茅野脑中编织成故事,她摇摇头,试图让自己清醒过来,不要多想,得先去商店街找主编遇到的孩子问路才是。
“你想找地狱凤凰?要沿着这条路一直走,要一直一直走,在富士山下,有一棵超级大,超级超级大的樱花树的人家,就是地狱凤凰住的地方了。”
茅野又掏出手机,想起曾在天台打的电话,那个竟然接通的电话。被她很快挂掉了,因为害怕出现陌生人的声音,询问她来电的缘由。
这时香帆刚好打来电话,茅野按下接听键,有些语无伦次,总之要抱怨一番。
“我跟你说啊,香帆,逢泽那个家伙,真是太不可靠了!”
“你突然间说什么呢?”
“所以说啊,我想说,真的很谢谢香帆!”
一定是这样吧,茅野听话得在她平淡如水的简历里加了这段经历,身份是Mind Voice事件主要当事人。标题是足够吸睛了,面试官毫不客气地问起她的感想。
——“我记得,一生悬命地,跑去他/她身边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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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士山,日语中叫为ふじさん(Fujisan),也可译为富士先生。其中ふじ(fuji)的谐音也作ふし(fushi;不死),便也相应有了源自竹取物语的不死山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