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年轻时我们都读武侠,都想象自己是个快意恩仇的侠客,但基本活成打酱油的路人。
泥巴不一样,他就像武侠小说里的人物,不一定有萧峰那么盖世,但至少有田伯光那么快活。
2、
泥巴是我师弟,藏族人,长得帅气,文武双全,黑白通吃。至于工作么,这里不方便说,反正是特殊行业。
离开拉萨的前一天,泥巴又请我们吃饭,大概是第五顿了吧,并且拒绝回请。我愤愤不平,但又不敢不去,毕竟拉萨是他的地头,我还是活着走出去。
“就让他请吧”,老汤劝到,“该跪就得跪”。
酒自然少不了。他是海量,老汤和我是尿量。
酒后,泥巴说起一个姑娘,“东北的,野性难驯”。
过了十年说起她,泥巴还是恨得牙痒痒的,这让我莫名开心。
他们不知为啥吵了一架,为了收拾对方,泥巴去买了十瓶白酒,一瓶半斤。
他咕咚喝下一瓶,酒瓶一放,气宇轩扬。
姑娘毫不示弱,咔咔一瓶下去,
他紧接着喝下一瓶,点起一根烟。
姑娘抹抹嘴巴,又是一瓶下去。
泥巴把烟放一边,一下灌下去两瓶。
“就问你服不服?”他倒悬空瓶,两眼怒睁。
“就不服”,姑娘咕噜咕噜地又喝下去两瓶,她手撑着脸,坐都坐不稳了。
泥巴怔住了,“不服就算了”,他压下去翻滚的酒气,挥挥手,“我们睡觉吧”。
两天后醒来,妹子成了他的女友,从此酒桌上再无对手。
后来还是分手了,“妈的,两个人都太要强了,谁都不服谁,没法一起过。”泥巴总结道。
3、
泥巴像很多西藏青年一样,很小的年纪就离开西藏,背井离乡,四处求学。
寄宿学校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要想得到尊重,要么学习好,要么打架牛。他先选了条大路,好好学习,他记性好,名列前茅不在话下。但这有一个问题,没啥意思,“不能没啥意思”,泥巴对自己说。
那一年神舟五号上天,中国实现首次载人航天。当年的期末考的作文题是,“现代发明是对我们生活的影响”。
他就写了六句话,提前一小时交卷。
致小猪
烤箱烘烤情欲,
冰箱冷藏思念,
洗衣机翻搅记忆,
电吹风凝固时间,
所有的现代发明,
都服务于我对你的爱情。
出考场时他春风得意,被门槛绊了一跤,摔了个狗吃屎,他拍拍尘土,觉得很满意。
语文老师不是闻一多,他的作文得了零分,还把家长也领来了学校。
他说不仅不后悔,简直太骄傲。
小猪是班上最漂亮成绩最好的女孩,事件之前老骂他臭流氓,之后还是骂他臭流氓,只是语气从鄙视变成了撒娇,身份从仇人变成了情人。
“诗人耍流氓就好比玫瑰带刺,雪中拉屎,都是极好极好的。”小猪跟他说。是的,小猪是广东人,一辈子没见过雪,也没被刺扎过。
4、
后来上大学,他去了杭州,小猪去了北京,终于看到了雪,也爱上了别人。
“雪中拉屎屁股会冻住的”,小猪在分手短信里说到,她爱上了一个拳击协会的师兄,还说诗人太柔弱了,给不了她要的安全感。
“妈的”,泥巴骂了一句,就此告别了诗坛,开始了他打架斗殴的余生。
他跟食堂插队的人打,跟调戏女生还罚他跑圈的体育老师打,跟冒充阿拉伯石油王子的黑哥们打。
他没学过武术或拳击,但体内有藏族人彪悍的基因,还有不怕死的气势,所以打起架来胜多负少。
当然,上得山多终遇虎。半夜跟韩国留学生打的那次就是,对方一看就是练过跆拳道的,一脚直飞脑门,几脚下来,泥巴就成了猪头。
他也不怯,“妈的,武功再高,也怕菜刀。”他抓起自行车的链子锁摇起来,一飞过去,对方也成了猪头。
校卫队闻声而来。“要么算了?”,对方。
“不能算”,他捂着头,“改天碰到再决胜负。”
“行吧。”
双方握个手,骑上车,各回各家。
5、
还有一次是压根打不过的。
酒后,回寝室,寝室11点后有门禁,但如果把插销提前弄松,掰一下门就可以进了。
他看到有个人蹲在那里掰门,
“同学,你这么做是不对的。”
“关你屁事啊。”
“他妈的,老子就要管了。”
对方站起来,眼看有两米。后来才知道对方是体育特长生。
一言既出,明知打不过也得硬着头皮上了。
他跳起来一个飞拳,对方手一拨,他就摔到了一边。
再一个飞拳,又打不到。
可对方非但没还手,还被他明知打不过还要打的气概感动了,当下就结为朋友,一块翻墙去第二轮的大酒。
“友谊这东西真是很奇怪的”,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又喝下去一大杯。
6、
有时也会借助信仰。
毕业后,泥巴去成都实习,然后回西藏工作,工作我已经说过,不方便说。
一回在成都的夜场跟别人打了起来,对方是个空军,练过散打,泥巴的王八拳压根不是对手。
借着酒意,他想起那曲藏区的风俗,然后单膝下跪,手掌结印,念起了咒语。
他在干嘛?对方愣了。
边上的哥们像是怕出事,“你还不快跑,他在请战神”。
对方吓到了,外套都没拿就跑了出去,他拿着酒瓶在后面追,边追边喝,边跑边笑。
7、
不知不觉聊到餐厅打烊,酒精上脑,正好想回去躺下。
“换个场子?”泥巴说,“去酒吧再喝点吧。”
“得先说好”,老汤搓着手,“喝酒可以,不打架啊。”
“而且得我们来埋单。”我补充。
“不打架”,他回,“埋单就再说吧。”
争埋单时,“别争了,泥巴的地头,就让他来吧”,老汤扯了扯我的衣角,悄声说道,“我瞄了眼价目,贵。”
“干。”
8、
换场子的路上,“这里以前是个夜总会”,泥巴指着一家饭店,“叫念奴娇,以前我经常去。”
“有一次跟一帮朋友在包厢喝酒”,他说,“一哥们走进来,气色不太好,‘泥巴,你出来下呗。’
出去后,原来他在大厅被人揍了,来喊帮手。
我就纳闷了,包厢里十几个人,我不是最壮的,也不是最能打的,咋就叫我一个人呢。泥巴苦笑地说。
但兄弟有难,鸭子上架,也没招了。
他走出去,牛仔裤后袋一边一个啤酒瓶,“是你打我兄弟的嘛”,对方喀地站起来。
妈呀,又高又壮,跟头熊似的,边上还有一桌小弟,也刷刷地站了起来。
正准备扔啤酒瓶然后挨揍了,幸好包厢里的朋友也跟出来了,一场混战。
老板来控制住场面,把双方拉到包厢,灯光打亮,才看清对方是当地赫赫有名的黑道老大,白道上也有关系,而且对方站的人明显比己方多很多,这回看来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他晃了晃脑子,“你不用太嚣张,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他跟对面说,“1998年,绵阳,2003年,果敢,2009年昌都,做过的事,没那么容易抹掉的。”
那一晚,双方化敌为友。“以后有什么事,找兄弟我”,黑老大搭着他的肩膀说。
他就成了“念奴娇”的常客,一进门,里面的人都是“巴哥,巴哥”地叫他。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转?原来因为工作的原因,他知道对方的底细,哪一年哪一年犯了啥事,现在想从良洗白了。
再彪悍的人吧,一想当好人,就会有软肋了呐。
9、
工作了几年,妹子来去,直到遇到了一个姑娘,本来只是酒吧偶遇,一夜风流。
后来姑娘把他堵在了八廓街的墙角,一手摁住墙,一手揪他衣领,
“服不服?”妹子问他。
他被妹子的气势摄走了魂魄,鸡鸡一软,“服了”。
泥巴这么多年没怎么服过谁,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变得柔软起来,那一刻,他交代了自己张扬跋扈的青春,成了温柔顾家的丈夫,成了彬彬有礼的大叔。
10、
离开拉萨时,泥巴发来一段话:
“我们这种人是个异数,我们心中有义,却不想束于礼教,我们怕死,但更怕萎靡庸碌,不是我们喜欢离经叛道,只是不想做满口礼教的橡皮人,不想做功利压抑的‘文明人’。
我们狂,傲,真诚,可笑,没几个人愿与我们同行,也没多少人配得上与我们同行,但我依然坦荡的相信身边的每个人,我依然会为你做最蠢的事。来年拉萨再见,定再把酒言欢,不醉不归。”
我突然觉得舍不得拉萨,也舍不得都没怎么打过架,就这么过去了的青春。
“别意淫了,就你这样的身板还打架,估计青春还没过就挂了。”老汤说。
我很不服气,但又不知怎么反驳,就狠狠地揍了他一顿。
“这样,我们都算是有过青春了啊”。
“你有没想过”,老汤问,“我们干这种蠢事来怀念青春,是因为我们已经老了,并且害怕变老。”
“你才老,你才怕呢。”
“嗷”,老汤叫到,“别打了呐,手臂都淤青了啊”。
我觉得青春像一根握在手里的火柴,明亮,耀眼,可我的那根已经快烧到头了,再不撒手,就会把自己给点了。
但火还没灭,我们还能把握这最后的光亮。
“你们要去哪里?”司机扭头问,
“一直往前方开,不要停。”
后记:
本故事用的文学手法,人物和时间地点都做了处理,故事是基于我的师弟“泥巴”的生平写的,但里面也有他那一代藏族青年,甚至包括我自己的身影。
一切事迹拒绝查证,拒绝追责。我只能说这些事情,都曾经发生过,在某个时间,某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