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与他的故事,是由一段贫穷年代的自由恋爱开始的,即使如今我确信母亲已经不再爱他,却依然时时感受到她内心对他有深切的怜悯和哀婉,恻隐之心取代爱情,成全几十年的相伴,但这未尝不是一种枷锁,让人窒息却无法反抗。
他的性格并不健全,这在认识的最初,母亲并没有发现。眼前这个高大的北方男子,喜欢文学,字迹简洁优美,擅长摄影,经常独自一人在暗室里洗照片,对外人态度和善,出身家庭良好,父亲是大学教授,兄长性情温和,母亲是传统家庭妇女,经济水平算是中等。一切看起来是如此的好。
少女时代的母亲,与他有过真实而热烈的爱情,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爱情似乎是一根救命稻草,于是她抓紧这根稻草不愿放手,对爱情的执著和坚定使她对家里长辈的劝告置若罔闻,那时双方家长都反对他们的交往,年轻人骨子里的逆反之心在那个年代并不见得会减淡,反而被激发,最终他们领证,结婚。
我是长大后才从外婆那里知道,母亲婚后的日子,一开始并不好过。姥姥自小偏爱大伯,两个孩子都在长身体,吃鸡蛋的永远是大伯,大伯成绩优秀,考上省里重点大学,姥姥的偏心越发不遮掩,自然是更不愿接受母亲,处处为难,女人心狠起来并不输给男人,母亲冬天洗澡,姥姥故意把水温调低,不让母亲好过。他心知姥姥是有意刁难,却也知道撕破脸无用,对姥姥的作为失望透顶,没过多久,就带着母亲搬了出去。
我想那个时候的母亲,应该就已经觉察到了他与家人的关系中存在问题,只是母亲大概没有想到,在后来一起生活的岁月里,他身上显现出来的种种性格缺陷,究其根源,是家庭关系的不和睦。
他们搬出来后没有多久,便有了我。我与他的故事,也就此开始。
已经成年很久,有时回想过去,觉得同他的一切,都是如此难以说清道明。初中时曾经迷恋过一个畅销书作家,如今已经不喜欢,也不记得那些读过的故事了,只有一句话一直留在记忆里,他笔下的女主人公,这样形容对自己母亲的感情:我很爱她,可有时候我也很恨她。
我想这曾是能够表达清楚我对他感情的唯一一句话。
他说,我刚出生的时候,去婴儿室看我,一张床上睡着七八个新生儿,他一眼就能认出我,隔着玻璃对我笑,仿佛我能懂他是何人。母亲白天上班,他在家里工作,把我放在一边,给我一个小东西,我可以自娱自乐玩很久,经常等他结束了拍摄,我不知何时已趴着入睡。你从来不是为难大人的孩子,他一直这样说。
后来上小学,他每天早上用摩托车送我,教室在六楼,我到了对楼下招招手,他放了心,才离开。周末带我和母亲出行,公园或者野外树林,示意我不要发出笑声,怕惊动林间白鹭。六年级,搬进高层公寓的大房子,他把我从姥姥家接回新家,一家人甚是欢喜。似乎直到这个时间段,在我的记忆里,他依旧是和善温柔的人。
再后来,他的性情慢慢发生变化。每个月按时要支付的按揭成为生活沉重的压力之源,曾经热爱的摄影成为谋生工具,热情枯竭,即使这样,依然月月捉襟见肘,不得已开始将一些心爱之物低价售卖,镜头或者老式相机,只为月底能够顺利交上按揭需要的钱款。当外力带来的损害积累到一定程度,系统发生崩坏,露出本就残缺的内核,世界被倾覆,碎片横飞,残垣断壁,伤人伤己。
母亲直到那时才意识到,这个和自己结婚多年的男人,在内心的最深处,一直有一个被剖开的洞,试图走近但受到来自当事者的强烈阻拦,尝试填充更是枉然。这个洞来源于从小缺失的爱与关怀,时间流逝逐渐造就出的偏执和极端分子变成细菌,寄居在洞内,宿主不懂得反抗,没有尝试自我修复,可能都不曾意识到这洞穴的存在,于是洞穴日渐扩大,终于在某一天,开始反噬他。
他衍生出的另外一个人格。喜怒无常,狭隘自私,愤世嫉俗,言语狠毒。母亲性情温良,选择忍耐,自我疏导,而我那时年级尚小,无法理解他的暴戾性情,只是害怕,选择逃避。去姥姥外婆家里小住几日,或者去图书馆呆上一天,只为不与他照面,担心哪里做得不好又让他发怒。不敢与他一同出门,害怕他无端当众生气,对我冷言冷语。放学坐公交车回家,窗外夜色渐浓,身边的孩子为归家欢喜,唯独我心下疲倦,觉得回家与他相见是负担。父女之间本该有的亲昵还未成型就逐渐消失。那些年怎样过来,有些感受和记忆,还是历历在心。
那时常想,如果他一直都这样不好就好了,那样便可以理直气壮地恨他,可是他偏是有好的时候,好起来,是温文尔雅并善待我的男子,煮香气四溢的面条,看讲述二战的喜剧电影,懂得什么是幽默,是我在这个世上最爱的男子,不好时,却是把我用力推进深渊,让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人。哪怕在高考的前几天,他仍然因一点小事大闹家里,摔坏镜子,书丢满地,摸出剪刀说要自杀,母亲尖叫着过去抱住他,用道歉安抚他,哪怕在自己女儿的一生中这样关键的时刻,也要自私任性毫无克制,他终于睡下,母亲整理一地狼藉,我站在厨房里盯着刀架,是真的想过要一了百了的。人为何要这样画地为牢,伤人伤己,如果有伤痛,应该尝试自我修复,自身首先应做出努力,放纵恣意,任体内的黑暗匕首划伤自己又刺向身边人,这是一种疾病,是对生命的不珍视。他给予的情感如此分裂,少年时期的我只是忍耐,便已精疲力尽,要做到理解,更是异常艰辛。
曾对母亲说,你们可以离婚,无需顾虑我。母亲只是淡淡回应,离了又能怎样,有些事情过了再做,是没有意义的。我心知她还是在顾虑他,心里气愤,你一直要我忍耐,可我不知哪里是尽头,总有抵达极限的一天,你要有这样的心理准备。
如果只是恨,不会那样疼,真正觉得疼的,都是因为在爱里挣扎的恨。
离开家去上大学,是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逃跑。带着简单行李抵达一座陌生城市,跟一群陌生人开始集体生活,迅速发现自己对人对事,比同龄人具备更强大的忍耐之心。想来都是得益于他的。性格渐渐呈现出清晰轮廓,独立坚韧,疏通有致,很少有人事能让我产生负面情绪,即使有,也可以进行自我消解。是与他截然不同的,另一番开朗随和。对此母亲时常觉得庆幸,我亦如此,若是像了他,两个暴烈不定的战斗体,最终给这个家庭带来的会是怎样残卷人寰的伤害和毁灭。
也许他是老了,开始意识到,曾经认为可以恣意对待的人,可以肆无忌惮挥霍的事,有一天是要离开的,是会完尽的,相信他是真的回首了过往,所以最终对我说了,对不起。那时我已不再是十七八岁的玻璃少女,成年之后的内心天地日渐开阔清朗,渐渐懂得仇恨是负累,只有宽容是唯一正确道路,开始试图进入他的生命历程,以他的视角,经历一次这些年所有的动荡和波折,竭力明白他置身其中的无力和挣扎,将对他的感情重新筑垒的同时,为自己寻得一场新生。
他说,这些年很对不起。我说,爸爸,都是过去的事了。
大三那年姥爷去世。癌症。他的骤然离世使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接近生老病死的真相,明白人这一生都是活在自然构建的体系之下,被赐予生命,但同时被随意抽走生命,人并非宇宙的主宰,甚至不是自己的主宰,金戈铁马,凤冠霞帔,都是要腐朽成灰的,再高尚的人也可能死无全尸,生死面前,一切黯然失色。他也一样,总有一天,灵柩里会是他的面容。
姥爷葬礼结束。出国留学,整整一年无法回家。个中艰辛自己方能体会。再回到她和他身边,只觉得欢喜清乐,爸爸,妈妈,拥抱,亲吻,这样亲昵自然的举动。机场里他穿过人群走来,落下泪,只觉得都是往事了,内心的抵触和不甘愿,都付诸了脚下河流,迎向他,挽他的胳膊,承认此生彼此为家人除相互救赎外再没有其他出路的真相,他纵有再多缺陷,是骨血亲人,仿佛一枚钉子,一早就刺进血肉深处,不要试图拔出来,即使它表面锈迹斑斑,拔出的痛苦不是常人可以承受的,不如就信是命,顺了它去。
岁月教会他珍惜,教会我看淡。母亲在很久之前就懂得我现在所领会的一切,所以在选择留在父亲身边的同时,对我抱有相信,一早就知道,我在未来的某一天里会明白这一切因果缘由。母亲说,世上哪里有性情真正适合的两个人,不过是其中一方的忍让或者两方都选择后退一步海阔天空形成的假象。
回国不到两个月开始实习,实习结束后果断选择坐车回家。睡家里的床,吃家里的饭菜,在他们身边,觉得是温暖而知足的事。离家的时间太漫长,此刻只想做回思想简单的女童,在他和她边吃早饭边说话时被吵醒,闻到空气中有酱菜香气。
与他。与她。与误会。与原谅。与包容。与救赎。与爱。与关怀。与温柔。
慢慢走到尽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