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周律夜梦化身三人:周律思、周律史、周律诗,与己身分坐方桌四边。方桌不大不小,适合四人各据一方;上陈美酒一壶,佳肴数碟。各方身前杯箸俱备。酒盈玉杯,映出中天皓月;月耀星空,洒下一片清辉。清凉的月光下,四人推杯换盏,提箸品鲜,漫谈旧事新闻,读书所得,偶有争议,终归平静;其情洽洽,其乐融融!
(一)
【周律思说】(声音低沉,语速缓慢)自庚子年“新冠疫情”发作,至今六度春秋;我恰好在疫情发作前几天,确诊罹患顽疾帕金森病(简称PD),开始每日服药,至今六易寒暑。“新冠疫情”来势汹汹,祸害人间三年,终于销声匿迹;帕金森病悄然临身,困扰周某七年,并将追随终生。自确诊前一年起,我天天与该病“斗法”,从最初“兴致勃勃”,到如今“安然如故”,七年间,跌宕起伏的心路历程,难以言表;自确诊后治疗起,我每日服药不能停,从最初一、两片,到如今十一、二片,六年来,苦不欲生的悲情念头,时常冒出。然而念及此身躬逢盛世,家国难舍,爱侣刻骨,慈母铭心,兄弟姐妹,肝胆相照,亲朋友好,殷勤厚待,则虽我学问荒芜,事业废弛,身心俱疲,忝颜苟活,徒为家国之累,乃依然以强横之态,存在于人世间。日前我弟旧话重提,盼我专心治病,不思其它;否则徒耗精神,有害无益……我知老弟所言甚是!然而人生在世,不思不想,如何可能?!西哲笛卡尔言:“我思故我在。”——“我思”确证“我在”,并构成“我在”之本质与意义;因此,“我在因我思。”——“我在”依赖“我思”,且是“我思”之必然结果。因此,“我在而不思”,显然不能成立;即使特殊条件令其成立,然而此时之“我”实为“非我”,即为无主之行尸走肉矣!——我顽疾缠身,终生无法摆脱;日常行为能力,动辄被其冻结,幸而尚能思考,因此,暂以强悍姿态,横亘于世。倘若日后病情发展,竟至于思考失能,形同行尸走肉,切望诸兄大施援手,助我早享安乐!
(二)
【周律史说】(痛饮一杯,随后发言;声音平和,语速中等)史家司马迁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身处当世,须知事物轻重,取决于观察者,而非事物本身!而观察者衡量事物轻重,则依赖参照系。以地球为参照系,泰山鸿毛,重轻悬殊,显而易见;然而若以宇宙为参照系,则泰山之重与鸿毛之轻,相差无几,同等渺小!因此,相对于永恒坚实,众声喧闹的的死亡,任何个体生命的生存——无论它生存了多久,无论它生存时多么强悍,无论它的生存历程多么辉煌灿烂——都显得短暂脆弱,黯淡寂寞。不但如此!若依人类目前的观察能力和观察结果而言,地球,这个宇宙无数星球中唯一的“生命星球”,在广袤无垠的宇宙中,其“生命”的短暂脆弱,黯淡寂寞,更是令我等人类不敢思索,不忍言说……因此,达观之人,既不以强横的姿态拥抱生存,也不以畏葸的姿态面对死亡,而是怀着“生寄死归”的理念,仪态端庄、心情平和地直面生死。
(三)
【周律诗说】(低声念道:短暂脆弱,黯淡寂寞。随后声调激越,声音洪亮)杜甫诗云:“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人之大患,莫过于畏惧寂寞!人生在世,衣有袍,食有鱼,住有屋,行有车之外,仍有强烈追求者:追求高官厚禄,权倾天下;追求金银满仓,富可敌国;追求妻妾成群,美人如云;追求儿孙满堂,种撒全球;追求人莫不知己,朋友遍天下;追求美誉满天下,千秋万岁名……这些追求的“元动力”,皆是畏惧寂寞!“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这句俗不可耐的话,不是出于平民刘邦,而是出于贵族项羽之口,恰恰最深刻地揭示了:凡人对寂寞的畏惧,是多么的深入骨髓。——当然,畏惧或令人屈服!或令人奋起反抗!——反抗寂寞,是人类文明得以发生和发展的“元动力”!也就是说,“畏惧寂寞—反抗寂寞”,不但是前列种种俗不可耐的追求的“元动力”,也是人类文学艺术的“元动力”:《诗经》“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曹孟德“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陈子昂“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李太白“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杜子美“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苏东坡“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辛弃疾“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杨慎“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毛润芝“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这些不同时代,不同社会层级,不同志趣的作者所作的不同内容、不同风格的诗句,之所以能令后世读者心动神摇,就是每一句诗中,都寄居着一丝反抗寂寞的灵魂!——关于如何看待生死,思兄、史兄似乎都着眼于死,我则更注重于生。西哲荷尔德林说:“人生充满劳绩,但人还是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之上。”——既然“人固有一死”,“我”又何须着急赴死?何须在意死之“重于泰山”或者“轻于鸿毛”?既然“我”有幸或者不幸独自降生到这个世界,心灵感觉孤独寂寞的同时,也感觉到了暂时脱离造物者直接管制的自由,何不趁着这难得的自由时光,忘却孤独寂寞,看淡艰难困苦,将“我”的生活融化在诗意里,栖居在这宇宙中难得一见的繁花似锦的大地之上!
(四)
【周律思说】孔子说“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我幼而好学,尤喜泛读,且好求甚解;偶执一念,即缠绵苦思,力求贯通,此等习惯,贯彻读书生涯。以致始读某书,二、三日后,身前桌面上,身旁凳椅上,堆积的相关图书,多达十余本。终于读书不成,苦思无果。暮年回首,不禁沉痛自责:“志大才疏,原无鸿猷;努力读书,反为书囚。年华似水,竟无所留;何德何能,宁不含羞!”——碌碌一生,无所成就,然而究其根源,既非“学而不思”,亦非“思而不学”。如今顽症发展,科学难克,双手十指,可以挥舞哑铃,却翻不开书页,移不动鼠标,刷不了手机,握不紧笔杆,拿不住筷子,端不稳水杯,系不进扣子,解不开皮带,系不了鞋带……“学而不思”,固不可能!惟有“思而不学”,或可助诗兄些许灵感。
(说完目视周律诗,律诗还视,点头致意。再视周律史,似欲询问……)
【周律史说】俗话说:“能者多劳,智者多忧。”语出《庄子》,原文为:“巧者劳而知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敖游,泛若不系之舟,虚而敖游者也。”然而孔子说:“知、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又说:“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如何理解上列言论?——我以为俗话所说与先哲所论皆有道理。然而其真义须细辨。“力微而任重,智小而谋大”,此“能者多劳,智者多忧”之所由也;“小能炫巧,小知耀智”,此“巧者劳而知者忧”之所由也。——思兄将一生碌碌无为归因于“学而不思”或者“思而不学”,可见思兄终生埋首于获“知”,纠缠于“学”与“思”,而茫然于“行”。关于“思”与“行”,《论语·公冶长》记载:“季文子三思而后行。子闻之,曰:‘再,斯可矣!’”——可见孔子明确反对凡事皆三思而后行;一件事情思考两次就足够了!关于“知”与“行”,世有先“知”而后“行”,有先“行”而后“知”,有“知行合一”诸说,各有其理,然“知”与“行”不可离则一也。思兄一生成就有限,归根结蒂,是重“知”而轻“行”,甚至“知”而不“行”之结果也。《易经》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思兄若铭记此言,当知余生应该如何度过才是。
(一时众皆默然。)
(五)
【周律史说】西哲培根说:“读史可以明智。先哲云:“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圣经》说:“日光之下并无新事”:“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西哲黑格尔说:“一切伟大的世界历史事变和人物,可以说都会出现两次,第一次是作为悲剧出现,第二次是作为笑剧出现。”——其实,何止两次?历史如老顽童,常将相似的剧本,涂上不同的油彩,在不同时空的舞台,轮番上演。兴衰成败,治乱循环,看得久了,便觉那舞台上的悲喜,不过是人性底色,在不同布景下的投射。秦皇汉武的雄图,唐宗宋祖的伟业,最终都沉淀为煌煌史册上几行冰冷的墨迹,——更不知有多少未成功者的挣扎与呐喊,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中,连墨迹也没有。——后人读史,或唏嘘,或激昂,或竞相仿效,或引以为鉴;然而仿来鉴去,那相似的陷阱,相似的迷狂,相似的野心与失落,总在不远处等待着新的演员。这并非历史无意义,恰是人性有其难以逾越的藩篱与恒常的欲望。日光之下,新事固然有,但驱动它们的引擎,那对富贵、荣耀、不朽的渴望,对贫贱、寂寞、消亡的逃避,何曾真正改变?读史之“明智”,或许不在于能精确预言未来之轨,而在于看清这舞台的永恒布景与人性的基本道具,从而在当下这幕戏中,少几分执迷的癫狂,多几分冷眼的清明与行动的审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是勇;知其不可避而安之,是智;知其恒在而观之思之,不为其所吞没,或许就是史能予人的一点微光了。
(六)
【周律诗说】(聚精会神倾听史语,指尖轻轻敲击玉杯,发出清越之音)微光?好一个“微光”!史兄道尽兴替循环,人性恒常,确乎令人顿感苍茫。然则兄台所言,那驱动历史的“人性底色”——畏惧寂寞而奋起反抗的灵魂——正是我辈诗人倾尽心血所要捕捉、所要抚慰、所要点燃的啊!兄言历史沉淀为冰冷的墨迹,我却说,正是这“墨迹”中燃烧着不灭的火焰!屈原行吟泽畔,“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其忧思如江流不息,何尝不是对知音难觅、理想寂灭的痛彻反抗?李太白“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于极致的孤独中迸发出惊世的浪漫,岂非将寂寞化作了邀游天地的请柬?杜工部“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其胸中块垒,正是对世间无数孤苦灵魂最深沉的共鸣与抚慰!苏东坡“一蓑烟雨任平生”,则是将个体命运的坎坷置于浩渺时空下的豁达,是于寂寞风雨中唱出的生命欢歌!
“史识”看那循环的悲剧与笑剧,“诗眼”却要穿透这循环,去触摸那每一颗在特定时空下跳动着的、独一无二的、因畏惧寂寞而挣扎、因渴望连接而歌哭的灵魂!历史记录事件,诗歌捕捉心灵。事件会重复,但每一次心灵的震颤,每一次灵魂的呐喊,每一次在绝望中迸发的希望,在黑暗中点燃的微光,都是宇宙间独一无二的绝响!文学艺术,正是将这“微光”淬炼为星辰,使其穿透历史的尘埃,照亮后世同样孤寂的旅人。我们写下的每一个字,都是投向虚无深渊的一根缆绳,渴望连接起另一颗理解的心。这,才是对那深入骨髓的寂寞,最悲壮也最辉煌的反抗!史兄的“微光”是洞见的冷光,诗的“微光”,则是灵魂燃烧自身发出的热与光!
(七)
【周律师说】(一直静听,此刻缓缓放下酒杯,目光澄澈,环视思、史、诗)诸兄高论,如清泉涤目,明月映心。思兄以“思”立命,执守理性之尊严,如孤峰独立,令人生敬亦令人心忧;史兄纵览千古,视兴衰如同潮汐,以达观化解执念,如沧海包容,令人豁然开朗,亦令人微觉苍凉;诗兄直指人心,道破那无边的寂寞乃万有之渊薮,更以心血为炬,点燃反抗的烈焰,化孤寂为绝响,令人心折,亦令人热血难凉。
诸兄所言,皆我肺腑之音,亦皆我困境。思之坚执,史之洞明,诗之炽烈,无时无刻不在我身内激荡、碰撞、交融。惧“非我”之悲,感宇宙之渺,痛寂寞之深,叹知行难谐,惊历史轮回…… 此皆人生在世,难以承受而又无可回避之重。
然则,今夜月华如水,清辉共沐,吾等四人,围坐于此。思在辩驳,史在诉说,诗在吟咏,我在聆听、在感受、在“存在”。此“在”,非仅因思(虽思使其昭然),亦因感史之浩瀚,亦因染诗之悲欢,更因此刻与诸兄共在之“情洽乐融”!
惧“非我”乎?则当惜此能思、能感、能与诸兄对话之当下。感渺小乎?则当效史兄之达观,安此一粟之位,行此一粟之责。痛寂寞乎?则当如诗兄所言,或歌或哭,或书或写,将心魂之微光投向虚空,纵无回响,其光亦存!
思兄之忧,史兄之鉴,诗兄之火,皆为我镜,照我前行。存在之意义,或不在求解那最终的答案,而在能清醒地背负此重,感受此痛,怀抱此惑,且在此月下,与己身之思、之史、之诗,共饮此杯,同行此路。 纵前路仍有“行尸”之虞,有“鸿毛”之轻,有“寂寞”如影,有“劳忧”相随,有“笑剧”重演……然能知、能感、能思、能言、能爱,——爱此思,爱此史,爱此诗,爱此“在”;此“在”本身,于这浩渺时空中,不亦是一份独一无二、值得拥抱的际遇么?
诸兄,且尽此杯!月恒在,思不息,史长流,诗未央,吾辈仍在路上。
【尾声】
清辉愈发明澈,酒壶已空,杯碟渐冷。思、史、诗三位,身影在月光下渐渐淡去,复归于周律一身。方桌依旧,杯箸犹存,唯有夜风微凉。周律独坐,闭目良久,复又睁开,眼中光华流转,似有思之锐利,史之沉静,诗之温润,最终归于一片深潭般的平和。独坐有倾,周律起身,对着空座微微一揖,转身步入溶溶月色之中。庭院寂寂,唯余皓月斜挂,星斗满天,默然见证着这场灵魂深处的对话,与那亘古如新的寂寞和微光。接着满天星斗突然乱晃,似乎在逃避超级黑洞的吸引,然而终究未能逃脱,但见天空中呈现两个巨大的漩涡,由无数的星星组成的“星流”,飞速流入;两个漩涡底端,是周律师那双刚刚睁开的深潭般的眼睛……(2025年7月14日—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