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你时,一塌糊涂,一败涂地。离开你时,椎心刺骨,刻碑铭鏤。
谢谢你给了我爱的幻觉和温柔。
他起针时,她的人影进来,惊鸿一瞥,恍如隔世。
心下乱了阵,掩着慌,问随后跟进来的一个带着小男孩的少女:“这是谁啊?”
少女说:“我弟弟。”
“哦,你弟弟,长得像男孩子一样。”心不在焉地来一句。
少女笑了:“孟医生,我弟弟本来就是男孩子呀”。屋里其他诊治的人也笑。
他脸一红,不由无措地望向已稳稳坐在沙发上的她。
她温柔地回他笑,满眼怜惜。千古伤心。
“那你再教我几招呗”。汗津津的飞鸿脸红扑扑地站在梨树下。煞是好看。
“女孩子家的,整天玩拳脚,哪像女孩子样!”
“这话说得,现今这么乱,女孩子学点拳脚工夫,省得被色狼沾便宜”
“哇,你以为色狼会看上你?笑话!”
“那万一我要是看上了色狼呢?”
飞鸿眼巴巴地望师兄。
心一抽一荡一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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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方山,明月当头,风是一丝丝地,很轻柔的样子。飞鸿坐在矮墙上,一下一下地荡着腿。看着场地上一招一式慢慢揣摩的师兄。心里觉得好亲切,愿意什么话都向他说:“师兄,我昨天晚上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一气读完了古龙的《多情剑客无情剑》,我从文章的第一句话,就被吸引了。小李飞刀!李寻欢,多情剑客,无情剑,古龙的思路和文笔是那么不同,怪不得你喜欢读古龙呢。”
师兄收了式,轻巧地越上矮墙,挨着飞鸿坐下:“古龙的小说讲得是意境,讲得是高手的寂寞,讲得是勇气,侠义,爱和宽容。”“我觉得古龙写得最凄美动人的是浪子的情怀”。
孟觉偏头看飞鸿,微微地笑。飞鸿拿帕子拭了拭他额头的汗。
两人并肩坐着,在轻风里看眼前贴着山的明月。以后二十年的梦未央,哪知今生的路那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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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上铺满了落叶,厚厚地,阳光透过从林交错的空隙,撒了一地斑驳的金。
老师父在前,领着弟子们在太极坛练功。那一片白衣如雪的温凉,飘逸,在行走山外的孤单和清泪里,竟是最最暖心的慰藉。
程门世代行医,兼习文武。
母亲在学校门口摆了个馄饨摊,孟觉放了学就帮母亲刷碗洗筷抹桌子。湿湿的筷子从水里捞出来,使劲甩了甩水,然后放在摊开的干毛巾里搓了搓,再放进筷笼里。
飞鸿早早晚晚地常去吃一碗馄饨。常看孟觉刷碗洗筷抹桌子。有时就轻轻地哼歌:淡淡的四月天,淡淡地花...清清柔柔地声音软软地围着孟觉的耳朵。
爹爹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孟觉有志气,有悟性,肯吃苦。将来定有前途。
正是黄花年少,学文习武识辩草药,辛勤操持,孟觉倍于其他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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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觉进山采药,无意间看到山缝里一窝熟得刚好的八月瓜。
喜悦地爬下山崖,小小心心地用布褂把那窝八月瓜包好,拴在腰间,跐着石尖,光着膀子爬上来。
背上插着灿灿山菊花的药篓,怀抱着鼓鼓的布褂,下得山来。
看见飞鸿甩着乌黑麻花辫和两个女孩子在新碾的平整的秋场上跳绳,清脆的笑声不断。
天是金秋了,到处溢满丰收的样子。
程门弟子多出农家,这时节泰半赶回去忙着秋种秋收。
“黄庭一卷随身伴,闲来时造拳,忙来时耕田,教下些子弟儿孙,成龙成虎任方便。若得个世境安康,恬淡如常,不是神仙,谁是神仙?”程门所奉如此。程老先生捻须微吟。
孟觉是个遗腹子,孟式族里属于孟觉和母亲的土地不多,娘俩的生活来源多半来自那个馄饨摊。幸得程老先生照扶,看孟觉聪明肯吃苦人又本份,着意培养他。孟觉长得也是爽爽然然一表人才。像茁壮青松。
孟觉站在一边,山菊花开在他肩头。飞鸿冲他点头笑。她那俩好姐妹眼尖,嚷嚷着要看布褂里包着什么宝贝。孟觉把布褂解开,三女孩皆喜叫:“八月瓜”!
飞鸿捡了最大的一个瓜,唤住了孟觉:“师兄,这个瓜大,咱们一人一半”。说着,撩布襟抹不抹不瓜身,用指甲盖沿瓜转圈刻划了一道,“喀”地一掰两半,甩不甩不掉瓜瓤和籽,把一半瓜递给师兄。
孟觉喜不外露地吃着,蜜在心里。
飞鸿又把那灿烂山菊花捧在怀里,明媚照人地和好姐妹们讨商怎样能让花期更长,花朵更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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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了一地。各处皆忙着收种。
程家户门大,劳力多,又有农机操做,田间物什,自是用不着飞鸿劳力。便是做饭,因着有七个嫂嫂巧手操持,也劳不着程门这唯一的最小的女孩儿。
飞鸿下田,纯粹是为了玩。也拿着镰刀。可这镰刀只能派用来削削地瓜皮,斩了两棵甜大梢,扛在肩上。看见背着药篓的孟觉,高兴地向他招手。
乌油油的麻花辫子甩着,脸上漾着不自禁的笑意。因为有人在身边,头上的天是那样的蓝,遇见的行人是那样的可亲,所有的景物是那样的美好。
田间地头,人们莫不识得这良善,开朗的程家小幺女和谦谦温和的孟家遗孤子,招呼着,打趣几句这样俊美的一对小儿女。莫不认为这是天生的一对。
山野清风,花开时便开,再也自然不过。
火苗均匀,飞鸿托着腮,不错眼地看一旁耐心翻转着从山下谁家田里掰来的两根玉米棒的孟觉。
黑黑的睫毛垂下好看的弧,使得整张英气的脸温柔无比。
孟觉抬眼看见飞鸿眼里的痴。两心对笑。
时间顷刻温柔,温柔地有些哀愁地怜惜了整个岁月。
像静好里的《二泉映月》。
他和她到后来,到底滚到了一张床上。虽然说,已经是二十年后了,但到底还是做成了夫妻的事。
千万里焦渴地寻找,你的拥我入怀,我的喘息和吮咬。
一一吻过你的眼角,你的眉毛,你的额头,你的鼻子,你的脸,你的嘴。在此缠绵。
你的《二泉映月》美丽又哀伤。
你把它缓慢地深深地值入身体内部。
在你身边,所有的深夜,都在一丝一丝抽剥那美的哀痛,你所有的快乐。
剥去烤得乌黑的外皮,刚刚好的油润软金的玉米棒的香气扑来。
两人恩喜地吃过,并肩站山头看眼前脚底风物,直觉得世上只有你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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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乌臼树,只是木叶才落,就已觉光阴如年。
心忽然有些绞痛,他知道添衣吗?抬了脸,看呼呼刮着风的一无所有的天,慢慢等着风把泪干了去。
黑眼睛的明轩常是因了各样的原因从世伯这里路过,小坐。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心。
飞鸿把那支小风车搁在了窗台上,由它随意。
明轩望过去,心刺了刺。
回城时,天布了雨。拥挤的城的街道,车辆堵拥着,动弹不得。十月的天,英雄气短,早早地就想黑下来。雨丝跟着就飘进摇下的车窗,温凉地吻上了他的唇。凉薄而又温存。
隔了那么多年,走了那么多路,爱还是完好无损地在心上,等着你。
她看他时,总是不厌。明明知道没有可能,没有未来,可还是会相信爱情。相信此心不渝。
黑夜里上了灯的房屋给人暖暖的思念。
灯火秋风十万家。孟觉在城中最高处的窗前看眼下灯火人家。
飞鸿喜欢登高。喜欢和他一起登高望远。那时的他们意气风发。青春的美妙绝伦。
我何时能再次牵你的手?
女人从身后抱过来,脸贴着他的背:我要回去了。今后许是不会再来。
他转过身,轻轻抚她的发。这个伴随了他五年的人。是孤寂里的相惜相投。霎那电光石火。露水浮萍姻缘。
去者日已疏,来者日已亲。
现世今生,谁能抵挡得了岁月和距离的侵蚀?优秀的人那么多,那么多诱惑的痴心和妄想。一个转身,往往就是一生的永不相见。谁是那个脉脉不语地和你相伴一生的人?
飞鸿拧了几拧水,把衣服振了振,细碎的水点子溅开,落地,落在明轩的眼里。心上。他看她给竹竿一一穿上衣服,晾挂在冬日暖阳下。他一意一心要得到她。
竹叶刷下一片碎玉,冷于雪。
俩人不语。明轩搂紧了飞鸿。生怕一不留神,她就是场梦。
其实,一个女子,没和一个男子肌肤相亲前,纵是有千万情愫,也是定不下心的。一旦和男子有了关系,这一生就觉得有了交待。其他人再好,再牵挂,也是昨夜星辰昨夜风。
飞鸿闭了眼:孟觉,对不起。我已经不能再爱你了。
雪茫茫的大地,挑幡打旗的白衣孝服的人群,花花彩彩的牛头马面,童仆侍从,黑黑地沉沉漆木棺材,零零落落地唢呐声,一阵一阵地哭号声,在雪野里如此醒目夺心。
飞鸿红肿着眼,虚弱地靠着明轩走在雪地里,送老父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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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晴天雨天,心上出现的总是你的笑容,你是我一个人的最深处的孤独。
小寒,大寒,立春,雨水,惊蛰,春分,清明,谷雨,立夏,小满,芒种,夏至,小暑,大暑,立秋,处暑,白露,秋分,寒露,立冬,小雪,大雪,冬至。孤独在时间不断流逝和复返里认真仔细地生活。《七月》里,星辰开始西流,系于时间的每日活动具体又沁人。
暴雨狂风突至的山路,车门打开的瞬间,就泼了个全身湿。
斜背着遮雨蓬布,爬上装满货物的车顶,把厚重的蓬布铺盖上,趴下身子压着蓬布,不让风刮起它。快速地系绳打结,再滚着身子压着蓬布往前挪移,去系另一个绳结。电闪雷劈狂风暴雨里,觉得自己像个男人一样重要。
大雪天,哗哗飞舞于心的漫天大雪。飞鸿逃也似地奔入房屋。
孟觉一脚在外,一脚在里,手撑着房门。
飞鸿颤着身子,背抵着门,泪流满面。
对不起……
手的温度透过木门,直烫着心。烙了印。留了痕。
到后是一个人独行在雪茫茫的大地上。
那雪就在心上飞舞着,燃烧着。把心烧炼地粗糙又坚硬。
独爱那一味叫“独活”的有特异香气的生药。叫人想起冰冷与孤绝的生命特质。向往着婉转与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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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的距离,遥若天涯。
明轩无力地从飞鸿身上滑下,耸了肩闷头大哭。
飞鸿叫得是别一个人的名字。
半个月亮惨白惨白的,像丢了一半的失血过多的心。
明轩不拒绝任何对他有好感的女人。
他的手一一抚过她们的身体。他在她们的身体里发泄,听她们不同声音的呻吟,哭,笑,看她们痛苦面相的快乐齐天。
他厌恶地玩戏着她们,疯狼似地走着肉体的程序。他没有快感。睁着眼看这些自投罗网的喜他蹂躏的各样的女人。因为她们,而更怨恨她。
想像她在别人怀里快乐的种种。手攥得指发白。
他更隐忍,更温柔,对她千百倍地好。谦若君子,相敬如宾。彬彬有礼。
时间软软地钝钝地割划着肉身。
走一步痛一步,外表却是完好无损。
他还是保持着年轻人挺拔的身材。牵着一个长长发辫的年轻女孩的手。
热闹闹的街头,各自寂寞着。
毒辣辣的阳光在心上滋滋响地烙烫着。冒着血肉焦糊的烟气。
她是她年轻时的模样。
飞鸿天旋地转地看见他一脸笑意地牵着年轻的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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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河对岸。飞鸿每天都能隔着河的距离看见他的房子,隐在错落有致的院群里。
看见他挽着爱人的手微笑,看见他和她一起散步,一起做饭。
心涩涩地微笑着祝福他。
明轩见到飞鸿倚着窗子凝神微笑。一时有些痴。随即又惯性地疑惧,不安起来。
他知道他怎样得到她的。他是医学院的高材生。这难不倒他。最初他也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意乱神迷的飞鸿是那样大胆和疯狂。直接刺激到他。
然而,事后的飞鸿却一声不吭地闭着眼,不哭也不闹。
明轩霎那间觉得有一种特别输不起,损失不起的惊慌。
她是他侥幸得来的非比寻常的珍宝。他含她在口,捧她在手,唯恐是场梦。
在始料未及的地方和时刻,一切只能听天由命。
这是个听天由命的时代。活在当下,活出一身伤痕和疲惫。
“看过冷漠的眼神,爱过一生无缘的人。”重金属的嘶哑的烈闷声音传来,击冲着胸腔。
今生,你是我心底永远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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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而不得,椎心刺血,风萧云漫,沉彩飞光,离霜伤露,空掩虚凉,飞扬踟蹰,道寂传末。
心底眉间,眼随手转,气沉劲顺,掌掌凌郁,步步沉稳。
残雪消融,溪水流淌桥自横。
一个人在早晨沁人心脾的松林清香里练着拳脚。
这应该是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
所有日子里的重复磨练,某个幽暗的点,某条迷途的路,在某一个清晨豁然开朗,通透起来。
惯穿全身的明晰,顺畅无阻,如若羽化,使人泫然欲泣。感动人迷醉心的其实不是成功,是成功路上的那些失败和苦楚辛酸,孤心造诣。
晨曦里的蜘蛛往复抽丝结网,划着自己的圆,布着自己的结界,自己的天堂。天堂原来是清泠泠的,无风无波的大好河山。直到相遇相逢,不经意的你,触动我布下的结界。震颤我天堂里的每一根丝。丝丝入扣,入心。入夜。夜不能寐。
直下地狱。噬血銷魂的地狱里有你,肉体的交缠,啃咬,吮吸,呼唤着你的名字,身体最深的深处,获得在天堂里永远也无法获得的幸福。快乐。
挤在同一张床上,他们在地狱里缠绵。一心飞往传说中的天堂,冷月如霜,已隔万重山。
经过那么多年的命运,波折,最终选择了孟子的二选一的游戏。
仁义/死亡。
要钱还是要命。
他不知如何面对,接受这个女人,无故加身的一厢情愿,总教人觉得不真实。
那些玩嘻过的身体,红烛昏罗帐,渐渐幻化成如今的断雁叫西风。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夜枕黄连。苦得是我。
凉风灯影里,你转述往事,平静如常。銷磨,日常锁碎,窗前看见你身影的姑娘,在想见里,是那样温馨。你是百炼钢,化做她的绕指柔。
揉软抟圆了我的心,去芜存箐,珍藏起来,待得来日,以冰相镇,曝在烈日下,体验冰火两重天里的喀然,慢慢浸出的绵绵幽香。
不敢看你的双眸,怕见你的温柔。怕再次地沉陷。那将是灭顶之灾。毁了你和我。
心还是一阵阵地痛。飞鸿吻过孟觉的所有。
今生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