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宴

图片发自简书App

(一)

七月七,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我意外收到一封请帖。是那个女人再婚的喜讯,日子就定在七月中旬。

那个女人(姑且唤她玲姐吧)是我的邻居,消失快有三四年了。依稀还记得年幼时尚能见到她提着血红色的大皮箱神色匆匆往返于学校和家庭之间。即便是结婚生子后,也能在街巷陌道上看见她偶尔穿过的身影。可是自打她离异后便鲜少出现在众人的面前。虽然我们毗邻而居,但这几年里,我一直在外漂泊,很少回乡,关于她的消息也就一概不知。若不是今年清明回乡祭祖时偶遇,倒也不知这几年她的命运竟如此起伏。

(二)

公历四月五号,清明时节,凌晨五点左右,备好祭祖所需用品,于六点三十,准时出发。此时天际还未彻底亮透,空气中仍笼罩着夜幕尚未完全褪去的凉意,但这依然挡不住每一个回乡人的热切。路上行人很多,总有几个熟悉又叫不出名的面孔,祖父走在前头,乐呵呵的与他们打着招呼。我们跟在后头,微笑僵硬,犹如傻子。好在祭祖的山头快到了,在祖父的带领下,我们穿过从前的村庄,村子安静得如同不远处矗立的坟墓,再无往昔的欢愉景象,前几年老房子拆迁,只有伶仃的几户人家还守在这,迟迟不肯离去。村子的后山纵然绿野环绕,也挡不住埋骨之地的墓碑巍峨耸立。越过后人搭建的台阶,来到祖先安眠之地,祖父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祭奠用品,恭敬地按照规矩一一摆好,然后焚香叩拜。长幼有序,一个个叩拜过去,以示尊重与敬畏。

祭祖的人很多,乡村规矩繁杂,小辈们总是耐不住性子,不一会儿就不见踪影,不晓得是去哪玩耍了。我和母亲走到公共区域的长椅上准备休息一下,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玲姐。其实我已许多年未见过她了,若不是母亲与她打了招呼,我实在想象不到这个满是风霜的玲姐会是曾经那个我少时所见的精致丰满,性子大大咧咧,还有些泼辣娇蛮的姑娘。

印象最深的一次,那是中国刚刚开始风行染头发的岁月,母亲紧跟时尚潮流,一定要把自己的头发染得像电视机里的摩登女郎。与理发师谈论了好久才定下发型颜色,不过这理发师玩闹心起,为母亲的头发上好色后,剩余的涂料居然恶作剧般在我头顶的一小撮头发上染了几下,还引得母亲哈哈大笑。回去后,母亲一头明亮的黄色果不其然让街坊邻居好生羡慕,纷纷赞美不已,连带着我都能得到一些夸奖。只不过,当玲姐摇曳着年轻妙曼的身姿款款而来,第一句话就对着我说,“小曼,你这头上的一撮是不是沾屎了。”全场轰然大笑,我也为此因这句话,被村里人调侃好些年,也自卑了许久,那些年,也真的恨极了这个女人。我和她的距离或许就是从那一刻开始逐渐拉远的,从前我觉得她在她家门口哪怕用粉笔简单勾画得古风美人是怎么看都是仙女级别的,后来再看,就是蛇蝎美人。然后,长大些去了镇上念书,从此很少再见。

(三)

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母亲给我打了通电话,说是周五玲姐结婚,问我回不回家吃酒。倒不是真想去,只不过好奇是哪个倒八辈子血霉娶了她的人。

结婚当日,热闹非凡,村里边几乎每家每户都出来观望,玲姐家门口的红地毯一直铺到村头,新郎走过红毯在一干伴郎的簇拥下一把将玲姐抱起走向那辆气派的婚车,周围欢呼声不止。玲姐也难得娇羞,粉色的婚纱拖曳在地上,在新郎的怀抱里真有娇小温柔的小媳妇模样。那一刻,我不得不承认她长得可真好看。

结婚后的玲姐在为人处世上似乎收敛了些许多,当然性子还是那么张扬。据说她的丈夫是玲姐的高中同学,两人在高中毕业后都没继续念书,她的丈夫专门学了一门修车的手艺,在一家汽修店工作,收入还不错,玲姐呢则在村里一户做衣服的人家里做帮工,两口子生活倒也和乐美好。

不久,玲姐怀孕了,她的丈夫本就是个温和的人,事事为她着想,婚后,玲姐说想留在这个村庄,她的丈夫二话没说也留在了这里。每次黄昏,都能看见这个男人骑着摩托车带着玲姐去兜风,好不浪漫。当然,玲姐有孕,她的丈夫对她真的好的没话说。事事关怀,处处小心,一个男人一辈子的温柔兴许都给了她。当时我还和小伙伴讨论这个玲姐莫不是上辈子拯救了银河系。

记得那天半夜,空中还飘着雨,医院救护车的鸣笛声在寂静的村子里格外响亮。隔天,玲姐肚子里的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他们两口子都很高兴,尤其是玲姐,脸上的得意之色生怕别人不知道她生了个儿子,在这个村子里,重男轻女的思想观念一直根深蒂固,玲姐一举得男确实让一些与她曾有过争执或是曾轻慢她的人也不得不承认她的好福气。就连她的婆婆因一开始不满她也变得殷勤起来,时不时来村里为她煲汤煮饭,小日子过得相当滋润。

(四)

三年后,村里人陆续搬迁。我家也开始准备搬迁的大小事情。只不过这个周末实在不同寻常,领居家破天荒的挤满了人,并夹杂着争论声,连老早退休的前村书记也在其中。好不容易挤了进去,突然看到人群中间的几个主角都十分陌生。后来才知道那个矮小并且有些瘸腿的男人是玲姐的父亲,旁边跟着胖胖的,化着浓妆的女人从名义上是她的二妈,至于那个男人手里牵着的约莫十一二岁的少年正是玲姐从未谋面的继弟。突然回乡的原因是为了这个男孩上学的问题,同时也是为了——房子。

玲姐和她的奶奶关系特别好,从小便是她奶奶一手带大的。说起来,她的母亲就住隔壁,但鲜少看见她与她的母亲有十分亲密的举动。在我从小到大的记忆里也从未见过她的父亲,一度以为她的父亲早逝。突如其来的这一出真是让人始料未及。可见玲姐对她父亲的到来也是十分不满,收敛了多年的毒舌在这一刻又重新爆发,平日里这幅张扬舞爪的恶毒模样让人生厌,但这天我意外觉得她有些可怜,甚至也渐渐理解了她明明是个可以让人喜欢的女子,可一说话却让人莫名恼火的本领也许也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手段。

那天争吵得有些厉害,但结果其实也在意料之中,玲姐奶奶的房子最后还是给了她的父亲,即便玲姐还有个亲弟弟。双方不欢而散,同住一个屋檐下,玲姐对她的父亲从一开始的冷漠嘲讽直接变为忽视,哪怕随着时间流淌,她的父亲想要与她稍稍亲近些,也被她果断拒绝。直到她的奶奶去世后,两人的关系才稍有缓和。与母亲不亲,与父亲冷漠,玲姐的原生家庭让我慢慢释怀少时她无意对我造成的影响。

(五)

我一直不大喜欢玲姐的孩子,调皮又不爱干净。那个孩子长到六岁时,还拖着两条鼻涕,这一度让我看见他就想躲的冲动。玲姐虽然人长得不错,可是不爱收拾的习惯真的让人头疼,她对待自己的孩子就是一种放养状态,从小到大,那个孩子的衣服就是一副蒙上了一层灰的感觉,对待孩子的吃食也极不讲究,兴许跟前几年她奶奶帮她带孩子有关系,那孩子在外面玩完了之后,吃饭前不会洗手,掉地上的食物也会捡回来吃,总之卫生习惯十分差劲。玲姐居然也这样放任他多年,未曾让他改回来。

那个孩子去年上了半年的幼儿园,这天是开学的日子,我准备出门去学校念书,路过隔壁,那孩子正耍赖闹着不去上学,彼时玲姐还在为熊孩子的举动烦躁不已。

这天放学回家,一切如常。熊孩子不知道去哪了?倒是难得安静。傍晚,吃饭时间,母亲才刚刚切好菜,心情似乎不佳。直到吃饭的时候才说起那个孩子出了车祸,情况危急,有可能……

一连几天,隔壁邻居家都没有动静,我渐渐也担忧起那个孩子,默默为他祈祷,希望一切都好,原先也没把母亲的话放心上,总觉得不真实,可是就这几天的安静突然让我意识到那个孩子,或许我并不讨厌他,毕竟看着他慢慢长大的。

一个星期后的某一天,玲姐独自一人回来,带去几身换洗的衣物没说几句话又匆匆返回医院。神色憔悴,眼睛红肿,和母亲交谈的言语时不时泪流满面,我知道她在自责,在懊悔,因为一时的疏忽,造成无可挽回的结果。(那个孩子趁着玲姐买早餐的空档一个人跑到马路上,却被直面而来的车子撞上。)

半个月后,那个孩子的生命体征虽无虞,可是也和真正死去无甚差别——那个孩子成了植物人。自此玲姐一家也搬到了她丈夫家里,此后的许多年都没回来过村子。

(六)

不到一年的时间,陆续从村里的人谈起玲姐,听说夫妻俩实在坚持不住了,熬了半年,终是放弃。她的婆婆因为这个孩子的离去对玲姐不再友善,每到伤心处,言语功攻击必不可少,而一向温柔体贴的丈夫则越发消瘦颓废,一家人在这样的阴霾里终究是生活不下去。玲姐选择去庙里修行,为那孩子祈福。

只不过短短几月时间,谣言四起,说是玲姐与庙里的某个和尚(非真和尚)有染,打着祈福旗号,实则放飞自我。

不久,玲姐离婚了。

赔偿的事情在后面的几个月里终于落实下来,这个时候,关于赔偿分割又与她的前夫发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曾经恩爱夫妻,如今法庭相见。审判结果下来,赔偿的数目玲姐占去了一大头,她的前婆婆为这事没少闹过,但也无可奈何。没过多久有传言说玲姐和她刚认识的男人一起去了杭城发展。

次年一月玲姐似乎解开了心结般,活得越发肆意了,穿衣打扮与结婚前不遑多让,潮流,靓女,都是村里人给她的标签。一人过得越好,就越能衬托另外一个人的惨。村里人在镇上的汽修店还是能看见她前夫在那里工作,因为一系列的事情打击,那个男人一下子仿佛老了许多岁,比起玲姐的意气风发,许多人都在言语玲姐这事做得实在不厚道。可是,玲姐似乎对这些谈论充耳不闻,依旧我行我素……

(七)

七月十五,午时,喜宴正式开始,作为女方这边的,来的宾客里同村人居多,一眼扫过去,其实总共不上六桌。一户人家最多也就来一两个人。即使他们穿戴着整齐干净的衣裳,笑容晏晏,道着祝福的话语,可是二婚的喜悦里终究是参杂了诸多猜忌。

新娘在小阁楼里等候,在一旁陪同的是她的弟弟。随着鞭炮声响起,迎亲队伍如期而至,这个新郎有些矮小,比起玲姐的前夫,样貌一般,但在整个迎亲的过程中,不难看出这个男人对她也是无微不至。

只不过村里人排外,这个男人是外地人,没有房产,其貌不扬,又带着一个孩子,看上去没有任何可取之处。

可之于玲姐,择一人对她好的,这样的选择,未必不好

而玲姐的前婆婆听闻此事,气得二话没说赶着她儿子去相亲,大有与玲姐比试的味道。

这一年的年末,听说玲姐生了个女儿,很可爱。夫妻两人在隔壁镇上做起小本生意,生活平淡安稳。

不久,听说玲姐的前夫也开始了一段新的生活。过去种种,或美好或伤痛在这场喜宴里逐渐淡去。

余生漫漫,各自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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