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几天消化不好,肠道问题,令人非常地不快乐。我妈一贯紧张我的身体,见多日没有好转,就极力要拉我去做火疗。我非常反感,害怕,应激反应无非是抗拒与推阻。当发现她完全置若罔闻,只沉浸在自己的说辞当中时,我语气重了,非常无奈地重了。
接下来她意料之中地露出了一副躁怒且非常不解的表情———我从小到大最怕见到的表情。“你这个孩子!”她以那副表情出口伤人,却最终对我妥协了。
“那你喝水吧,多喝蜂蜜,还有熬点燕麦粥。”
临出门时她这样说,我的某些部分却早已在她那副表情中破土而出,因此处在高墙之内没有回应。
2
小时候那间国际学校里,盖给教师的是两栋仿欧式的小白楼,楼高约五层,古老敦厚的样子。我家住其中一栋。两栋教师公寓后面是一片芦苇地,芦苇地后面是锈迹斑斑的雕花围栏,隐在烂尾楼的一片荒芜之中。
很多时候她带着我去静湖散步———那是学校里一面人工湖,人工湖之外又有假山堆砌,树木却是真的。小学时代的我经常攀树,坐在树杈上,无知无觉地度过一个下午。那时候还不知道这种无知无觉就是孤独,只是习惯了,心中十分寂静。
那时候她教给我唱歌,长亭外古道边一类的,平静旷达,少有波澜。连伤感也是蕴于深水,不愿直白的。年幼的我非常听话———这是她的原话,那时候的事我几乎不记得,大概就是一个梳羊角辫的小女孩,对于年轻母亲的阴晴不定和暴躁易怒给予了无知而无限的顺从。
但成年后的我,隐忍而害羞,时而谨慎到神经质,在人世的车流中一步踏虚,便会强烈地憎恨所有人,只想就地死去。末了很快自行复原,关了灯平静地睡觉。大概也是脱胎于那个埋头忍受的小女孩。
青春期的我不再听话,甚至不能对她表现出起码的尊敬,因此我们经常大吵,她把我往门外推,让我滚出去,我攀着门,内心强烈恐慌,于是更加歇斯底里。
在我像一个真正的孩子那样大哭一场后,就最初争执的事件,她平静而懊悔地表示妥协,低声向我阐述她的自尊与不易。然后夜深了,她说,“你不要记恨我。”
3
父亲是在白眼中长大的男人,70年代的照片上,他便是一副无畏而倔强的模样,眉清目秀的一张脸,高高扬着下巴。
祖父品性不端,被贬下放,荒瘠的村庄无疑是滋生流言与唾沫的沃土。我父亲兄弟姐妹四人,就在流言与唾沫中穿行着长大。后来他高中时,又得了神经方面的病,看书会头痛,且无法根治,或者说,没有机会根治。
从此他这一生,再没有做梦的资格,也再也配不上曾经的期许。
成长环境恶劣,祖父母对他亦是凉薄,结婚、生子、买房,没有付出一丝温情,只有名目各异的索取———即使在我们一家人最为艰难的岁月。
后来他在风刀霜剑中游刃有余,从一个飞扬跋厉的少年,成长为无惧于苦难的青年。如今变成一个令人心安的、风趣的父亲。
他付出了多于常人数倍的艰辛,沉默地创造出风平浪静的生活,再沉默地交付于我和她手中。因此我更恨她,也更恨自己。恨她娇贵的习性,恨她凡事推父亲在身前,没有自己的担当。
一日傍晚,她与父亲在客厅压抑地争执,渐渐激烈起来,闹到了离婚的地步。他们状似平静地把我叫到外面,问我离婚之后要跟谁。我那时就已经学会掩饰,不过十二岁。低着头指了指爸爸,我没来得及看她,就默然地进了房间。
那夜冷,我坐在灯下,听见她在客厅小声地哭,她终于不在父亲面前拿姿作态了,她终于连自尊都不要了。那时候在读的故事大概还是《红楼梦》,我在她的哭声里想象书里讲的,将花瓣研成丹蔻,以及雪地上的猩红斗篷一顶。
后来此事平息,他们在一场彻夜长谈后恢复恩爱形状。我的母亲依然对我的选择耿耿于怀,直到今天,她仍会漫不经心地提起,“你跟你爸吧,让他给你找个后妈。”
仿佛我还是那个十二岁的孩子。
4
我从来没有记恨过她。
尽管记忆中,在最灰突突的那几年,我们之间的搏斗从来都激烈得令人后怕。记得有一次我捧了她的头,心惊胆战地磕向床板。大概是因为她偷看了我的日记,并且对我的不知所措和羞涩大肆玩味,大声地笑着,讲给她的女伴听,讲给我爸听。
还有一次我躲在卧室里,反锁了门,她像个疯子一样拍打着,最后竟然真的,一脚踹开了。那一刻的恐惧支配了我很多个深夜,以千姿百态的形式,压抑逼仄的梦境。
很多时候,我只是想不通。为什么明明只是那么小的一件事情,她轻而易举就能够做到,就可以使我高兴。可她不要,非要在搏斗一场之后,两个人都不太像个人的时候,施展她作为母亲的魔力,温柔呵护,满足要求,使她的女儿重回子宫。
但力气耗尽,只能疲惫地睡觉。
5
去年夏天,我即将去实习的前夜,她拉了我的手,带我走进小区门口那家老字号的羊汤店,铺面非常小,低矮的小方桌上,满是岁月与庸常生活的油垢。
在成都,管这叫“苍蝇馆子”,我说,我喜欢苍蝇馆子。
我低头默默吃羊,喝汤,她娓娓道来,对我讲一些为人处事的道理。头顶孤灯一盏,昏黄的光团中白烟袅袅,在那一刻,这浩大的世界里,我跟谁都有隔阂,我只与她亲近。
后来她说,“想回来就回来,爸爸妈妈养你。”
我从小惯于掩饰,只忙不迭地咽下一口羊汤,含糊地答应。
“生命的名字叫做徒劳”,是夏目漱石写过的句子。泛读课上,老师将其口齿清晰地翻译出来的时候,我蒙昧无知无法产生共鸣,但不妨碍欣赏美。因此长久地记在心间。
如今看来,更像是一句谶言了。她会因我的痛苦而妥协,她比世上的任何一个人都爱我———这是我真挚情感的起点,也是我徒劳生命的根源。
6
我喜欢苍蝇馆子,尤其喜欢人声鼎沸,深深扎根于本地人记忆与味觉中的土色土香。
今年冬天,我和她说好,要去城东那家面馆吃午饭。店里非常忙碌,老板无暇对她细磨功夫,只迅速而冰冷地拿出菜单来记。她因此不想待了,因为老板服务态度不好,遂在他们稍纵即逝的愕然与哂笑中,拉了我走出店门。
我们在大街上爆发了激烈的争吵,或者说,只是我单方面的讨伐。我大概是觉得羞耻,不知所措之下只好大声呵斥她,你以为你是谁?为什么人家都行你不行?这个店就是这样的,老板就是这样的,大家都在吃,为什么你不行?!
她并没有说什么,后来开始挑剔我的姿态———在大街上如此跳脚,是不是个女孩子?要不要脸?
我心中闷火至极,却已筋疲力尽,边擦眼泪边往回走,自我惩罚般地任性。
后来她沿着路追上来,不远不近地跟在我身后,低声说,“你不要生气了,我们回去吃吧。”
于是我跟着她回去,在小店老板稍纵即逝的哂笑中重新点了面。她又一次妥协,放下了历经艰难岁月,奄奄一息但就是一息尚存的自尊与矜持,只为了我能高兴。
7
她的女儿生来无用,不知好歹,孤高怯懦又敏感易伤。她徒劳挣扎二十余年,仿佛可以于刻薄与荒凉中护我周全。
只是她自己尚且风声鹤唳地活着,我们也只能生着一身灵魂的病,事无巨细地接受所有苦难。
电影《七月与安生》里,七月的妈妈对女儿如话家常,“女孩子以后要习惯很多不舒服的事”——原来母女之间,一代代传承下来的,是忍受苦难的天赋。
它在脑子里长,骨头里枝繁叶茂,让人彻夜难眠,哭得头疼欲裂,心里却总有一角和暖。偶尔回到这角和暖里,我苟延残喘地休养生息,维持着真挚爱恋的能力,第二天摇身一变,又成了个好人。
这角和暖,说到底也是来自于你,妈妈。它以血铸就,以爱铸就,以日复一日的母乳浇灌铸就,甚至以你忍受苦难时的不舍与痛苦铸就。
它强悍无匹,风雨无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