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
我还在城郊居民区住的时候,一个星期天的中午去路边铺子里买菜。路边背阴处,还有正在融化的冰雪,见到有三个小姑娘在跳橡皮筋,其中一个穿着红色的塑料凉鞋,蹦蹦跳跳地起落间,在灰色的水泥地上格外鲜艳。
一条水泥路面,东西走向的小巷把居民区分隔成南北两片,在我看来,相对北片居民区,南片居民区多为外来户,家庭条件相对也较富裕。
我住在南片。
坐落在小巷口那几家铺子,多是南片居民经营着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生活用品商铺,又多为临街连家铺面,前面做卖场后面坐家,实际上地点规模都也不大,因有南片新住户的时常光顾而红火了起来。
跨越南北两片的是帅十二布家的连家铺,位于住宅小区十字路口必经之路,地理位置所处优越而且经营各种杂货,一应俱全,全家大小几辈人在铺子里,父母兄弟姊妹几个,分头忙着粉调料的,忙着压面的时,柜台里的百货,就由帅十二布小兄弟照看,他患有小儿麻痹症,下肢行动不便,整天坐在隔间的一张小单人床上,拥着棉被,每次去见到他都在里边看电视,因此吸引了不少孩子经常光顾,躲在里边背着人偷偷吸烟,那里的人叫他遥控板,名字反而没多少人知道。
遥控板偶尔也会见到端坐在轮椅上,一条毛毯盖着空虚的腿上,歪着脖子在巷道门店前晒太阳。虽说人双腿患残疾,脑子却很聪明,消息灵通,这可能跟他每天接触的人多有关。
我在这片居民区住了十多年,经历过了许多事,见识了不少人,很多我至今难忘。有一个就是那天中午买菜时,在巷道看到的那个脚上穿着凉鞋,跳橡皮筋的小女孩,被她爸爸看到了,男子从自家的铺子里出来,拉起她的胳膊,把女儿打了一顿,女孩哭着回家了。
而让我记住这几个小杂货铺的,确是来自后来对我的一次无聊的中伤。大致意思是说,我到压面铺排队压面的时候,插了别人的队,挤到前面去了,先给我压面的理由是“我是上班的人”。
第一次听到这个绘声绘色的故事时,我还以为是朋友在跟我开玩笑,他差点笑岔气了,哈哈大笑完了,朋友对我说:“你别生气啊,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我怎么会为此而跟朋友生气呢?你说的这些,我也第一次听到,挺搞笑的段子,而且我还是剧中主角。”
我并没有放到心上,还把这当回事,直到不久过后又听到了另一个朋友给我讲了类似的版本,不同的是故事中的场景,只不过不是在压面铺,而是在跟前的一家酸菜浆水铺,说我要求店家掌柜的,再给我多舀上半勺浆水。
我记得当时可能有两家压面铺,离得不太远。两家我都压过面条,去压面的人多,确实经常排长队,压面机旁边的案板上,摆满了齐整的面盆,各式各样的,每个面盆里放两个鸡蛋,如果有谁需要,铺子家就问,放不放碱面。
故事的结尾基本一致,即我插队的借口,跟前面的一样。我从未追问过一次这个玩笑的源头,曾经有个脾气相投的朋友,我们住在居民区很近,平时有些来往;还有那个帅十二布,他打磨调料的电动机粉碎机,嗡嗡响的时间,巷道整个都闻得见花椒的味道。后来他们两家搬走了。
帅十二布家已经不再开杂货铺了,他买了一辆夏利新出租车,我们现在有时还能遇到,坐他的车到站下车时,他不好意思要钱,我说坐谁的车都要给钱的,你的车我还应该多给些才是,对不对?帅十二布笑着收下了。他们两个司机换班开车。
有时间,我和那位单位招聘来的同事,偶尔一起闲坐或在路上碰到,我立刻会想到压面铺,想到那个穿花凉鞋的小女孩。“只有那在枝头上结满了果实的杏树,它们才会伤痕累累。”罗曼·罗兰的这句话,让我每天微笑面对生活。
人世间所有的美好,都是有代价的。
席慕蓉成为画家之后,她经常去买菜的商铺,为她感到高兴,只是那些熟悉她的邻居,意外地感到愤怒:“你,怎么会是画家呢?”他们心目中的席慕蓉,应该是个生活普普通通的妇女,跟自己一样平凡。
人们能够接受的是自己的平庸,难以适应熟悉的人的出众。其实,木秀于林,岸高于堆,自古以来,都是需要付出成本。
每次迎面见到那位招聘的同事,我一时不知该怎么打招呼。
“先给我压面,我是记者!”——我便会调侃这么一句自己,当做送给他问候的见面礼,然后淡然一笑,各奔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