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兴于诗
辛庄师范的论语课,我最喜欢听薛老师讲“兴于诗”——
西方的诗浓烈,给人以情感的震动,重“情”。
而中国的诗不太有情绪,最好的诗完全看不到情绪,比如,“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中国人认为陷溺于任何东西、任何情绪之中都是不健康的,日本那种对于“美”和“礼”的极致追求也是一种陷溺,是失去了“中和”的状态。
诗最好的状态是在生起情绪之前,是“感”。
所以李清照的词算不得上品,因其情过于浓烈。虽然极美、极感人,但气象不大。大气象是能进能出,李的词未免陷溺,进得去出不来。李清照是被过度高估的。而唐代边塞诗和辛弃疾的词气象很大,却未免被低估了。
中国人欣赏的,是“美”之前、“情”之前的那个东西,那个东西是“感”。“感而遂通”是最高境界。
上完薛老师的课,同学们都会买几本薛老师的书请他签名、题字,送给自己的朋友们。薛老师常题的字有“大自在”、“亮堂欢喜”、“清神爽气”、“心中无事”……
出现频率最高的是“心中无事”。
薛老师说,“心中无事”是诗中最高境界,与修行接近。中国的诗与修行是同一回事,中国的武术、书法、绘画、中医,都与修行是同一回事。
孔子说“兴于诗”,就是心中无事,看万事万物无不妥帖的状态。修行就是修这个状态,而中国诗就提供了这个状态 。
《中庸》说,喜怒哀乐未发谓之中。这状态就是兴。这种状态,怎么做都对。
诗是五经之首,因它让你有所感,又不落于情。《长恨歌》、《红楼梦》的好,不是好在故事,而是好在它最终的解脱,回到了“情”未开始之前的状态。
中国人对于过度的迷恋是非常小心的,音乐亦不能过度,中国音乐的本质是清严。“琴者禁也”,古琴是不轻易弹的,只能在特殊场合。中国人认为,所有重要的东西,都不能泛滥。
令人陷溺的美,不够吉祥。
不落爱憎,通透才能自由。
中国真正的美感,是介于美与不美之间,能出能入。
我喜欢用《荷马史诗》中海伦的美丽来对比理解中国人的态度。
在西方,海伦不可思议的美是特洛伊战争的起因,是史诗中称颂的人间传奇。希腊军进攻特洛伊城的十年攻城战,尸横遍野,终以木马计大破特洛伊。城破后,海伦回到自己曾经背叛的丈夫身边。十年后的她,依然是如此美丽,以至于希腊联军的将士都被她的美丽震撼,认为即使打了十年的战争,死了无数的人,但为了海伦,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因为她够美,一切都是可以被原谅的。
在中国,这故事断然不会如此发展,中国文化中,美得令人陷溺、令人失去自知、失去自我澄清状态的女子,被视为不祥。
不是没有道理的。
不是中国人不懂欣赏美,而是深知一个生命的自我澄清多么重要。
(八)滋养
我有一个朋友,非常喜欢炒股。
她觉得其中乐趣多多,是最好的修炼场。当你决定长期抱持一只股票,却看着它价格飞落,能不能心定如平湖,坚持最初的主张?
股市无日不起风波,其中的大起大落,最能考验一个人是真淡定,还是玩口头禅。
还有一个朋友,热爱环球旅行。
她25岁这年辞掉投行的工作搭车环游世界,每到一处地方,都迅速融入当地,活得像水一样。她去世界各地学朴门农法,学潜水,学瑜伽,学灵性植物……这一路上,还没耽误她考上了剑桥大学的教育学研究生。
那天,她在蒙古国搭车旅行,给我发微信说,今天搭车一天,一直在路上,8个小时啊。
我这个喜欢宅的人立刻将心比心地觉得,“天哪,好辛苦啊!”于是打了满屏的问候和安慰的话语,还没来得及发出去,她的第二条收到了,满是跟陌生蒙古人交流的喜悦,自在欢喜,全无疲惫,哪里需要我的安慰?于是我默默地,又把满屏的话删掉了,哈哈。
没有什么不能滋养你的生命。连看电影、看电视都可以。央金拉姆在《大地母亲时代的来临》里分享了电视禅修法:每次经过客厅,听到电视嘈杂的声音,不要让吵闹的声音进入你的头脑去影响你。不要经过头脑来评判你喜欢还是不喜欢。你只是保持觉性,听到就好。每天走向电视时,观察自己看电视的动机,是想知道一些外面的新闻、特别节目,还是只是习惯?或者是对电视里某个故事迷恋的反应?开始看电视时,觉知有一个你在看,同时有一个知道自己在看的感觉。
传统文化的滋养,也有很多种活泼泼的方式,不是只有读经。
当然,也不是非要像薛老师这样隐居乡下十多年。
薛老师相信,每个人都可以找到自己亲近传统的方式。“人世之间,所有的好东西都是养人的。”
薛老师有个年轻朋友,租住北京鼓楼附近一处很小的房子,小到没有书房,也没有卫生间。但他十年间搬了多次家,找的都是这样的房子,始终住在二环内。因为他觉得那里才接北京的地气,特别养人,走在那里,能感受到北平城的历史气息。如果住到四环五环甚至更外面,房子当然会更大,但高楼林立,走在街上,但觉一片荒凉,感觉不到地气人情,分外无趣。
(九)相悦
薛仁明老师曾经在熊十力的弟子牟宗三、唐君毅的新儒家体系中,但后来离开了,因为他觉得所谓新儒家与真正的儒家是两回事,言说的方式与儒家“不相应”,新儒家试图建议一个抽象的庞大理论体系,用康德的架构把儒家放进去。他觉得,调调不对。
中国人的思维方式没有这么抽象,正相反,是象思维。
中国人的言说方式也没有这么系统、庞大、合乎逻辑,而是“对机”,是圆机活法。
用民间的话说,就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对鬼说人话,说得再正确也没用,因为与它的生命不相应。
就像中医的治疗方式,名医蒲辅周说,“善治病者,一人一方,千人千方。如一锁一钥,千锁千钥,……执通套之方以治活人者,又岂能应临床无穷之变乎?”
其实,西医鼻祖希波克拉底也说过类似的话:“知道什么人患病,比知道他患什么病更重要。”
《论语》中,同样的问题,如最常见的问什么是“仁”,孔子的回答没有一次是一样的,因为问的人不同——是不同的生命;时机点也不同——同一个生命,处于不同的状态下。
薛老师举过一个家常的例子,坐飞机从南方到北方,在南方有人让你脱掉外套,在北方,还是这个人,会建议你穿上外套,单看字面上似乎有矛盾,但把这两句话放到当时的语境中、时空环境之中,矛盾根本不存在。
中国学问最主要的特点,就是不讲究逻辑论证、理论体系,而是讲求因缘、对应,对应着特殊时空下具体生命的具体情境,是活泼泼的。
那么,我们谈中国文化到底是要谈什么?
都读四书五经、穿汉服就叫恢复传统文化吗?
当然不是,薛仁明老师说,基本切入点,是回到中国人应该有的那张脸,恢复中国人的性情与气象。
说起看脸,陈丹青是一绝,他看民国范儿的脸,有的人是忠厚的军阀气,有人是辅佐的宰相气,有人是刻骨的亡命书生气,还有典型的明末东厂脸,和明初的武夫相……“在最高意义上,一个人的相貌,便是他的人。”
陈丹青觉得鲁迅先生好相貌,“老先生的相貌先就长得不一样。这张脸非常不买账,又非常无所谓,非常酷,又非常慈悲,看上去一脸的清苦、刚直、坦然,骨子里却透着风流与俏皮……”
他看于丹,“特像从前共青团系统能说会道的辅导员。”
薛老师也看脸,他眼中的好相貌是胡适的脸,不染忧色,永远春风满面,温煦和蔼,是“不酸不腐且温柔敦厚的最好的儒家气质”。
《论语》开篇,先说个“不亦悦乎”,再来又“不亦乐乎”。这“悦”“乐”这二字,是论语全书的关键词。
薛老师眼中,古往今来,说孔道孔的是或不是,尊孔学孔的到与不到,都该以此作为评判的标准。
若远观近看、人前人后,皆能自在安然悦乐,深知天下忧患,却又不露苦相,就离孔子近。
依此,满脸苦相、过度严肃且容易愤怒的宋明理学家们首先落第。当代新儒家的宏大系统也不对。
他说,中国人的脸基本上那个肌肉是要放松的,是要像孔子这样“闻风相悦”的,要有那个“悦”,你没有那个悦、没有那个乐、没有那个喜,你再伟大的东西都是假的。
有一回,他去朋友诗人杨典的工作室聊天,聊古琴、戏曲、胡兰成,聊完之后他走了,杨典有一个奇怪的感觉,“仿佛感觉到整个屋子里面还有一种愉悦的气氛在那边飘荡着,还有余韵在那边摇着,摇着,晃着,晃着……”
薛老师觉得,这是最高评价。这代表他所谈的东西不是空口说白话,《论语·学而》篇说的“悦”与“乐”,在他身上可以明明白白地感觉到。“在我身上可以感觉到这个东西,我讲的东西才是真的。”
有人批评这是脱离现实,现实有那么多问题,环境污染、食品安全、教育问题、医疗问题,工作问题,房子问题,人际关系问题,生活中那么多压力,喜从何来,悦从何来?
但是,孔子这样大气象的人,难道就没有遇到过各种状况吗?
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压力。要是以为孔子生活的时代就比我们压力小,那也未免太夸大我们自己的困境了。孔子在周游列国时遇到生命危险最少三次,有一次路过匡地,因为相貌与阳虎相似,被匡人误会成阳虎。匡人深恨阳虎,就把孔子围困起来,情况非常紧急,但这时候孔子与子路弹剑而歌,一唱一和,匡人才发现这是个误会,面临生命危险还能如此从容放歌,阳虎那个恶人才做不到呢。危险立时解除了。
换了我们,有没有可能这样不纠结,清清爽爽地弹剑而歌把危险化解?
对孔子而言,入世当然重要,但晚年孔子不再参政,回到鲁国,一样活得很安然。如同《猗兰操》里唱的,“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不采而佩,于兰何伤?”
司马迁以及他笔下的刘邦、张良、萧何诸人,遭遇的是兵连祸结、生灵涂炭的时代,司马迁因李陵之祸更受了莫大屈辱,但他们生命的明亮爽快,活泼亮堂,哪里是今人可比?
中国人的气象曾经多么宏大,如今被我们活“小”了。
时代是没得选的,即使我们玩一百遍“最想穿越去的时代”的游戏,仍然只能生活在当下的时代。当下如何安顿身心,仍然是此生必做的功课。
薛老师说,今天这时代不缺乏有理想有抱负想要改造社会、改变世界的人,却最缺乏一个个安稳悦乐的人。不缺乏高谈阔论做学问的人,却缺乏活出来儒释道的生命状态的人。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