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点

禅语里有一句:生亦何欢,死亦何哀。
我觉得要很有觉悟的人才会达到这种境界。

初二的时候,姨父被查出患了肺癌。
妈妈和姥姥在里屋压着声音讨论的时候被隔壁的我听到了。我把头探进门里,问是谁。
“没你的事,写作业去。”我妈赶我走。我姥盘着腿憋着嘴,鼻子一抽一抽的。
后来,姨妈到家里坐着抹眼泪的时候,我知道病的是我姨夫。
我妈见瞒不住我,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别说出去,更不能在姨夫面前漏了嘴。我说,应该让他知道啊,这是他的权利,你们这样瞒着他对他不会有好处的。她长叹了一声,唉,他要知道了肯定整天哭。
大男人家的,有什么可哭的。

医生说,CT片子上,肺部有米粒大小的阴影。医生说,晚期了,发现的太晚了。医生说,没办法了,多给他买点好吃的,让他快乐一点。谁也没有把真实的病情告诉他,每个人都刻意回避这个话题,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只有他一个人被蒙在鼓里。他会问,自己得了什么病,为什么总不好。得到的答案无非是,一些小病啊,就是太累了,多补补,过段时间就会好的。他对这些搪塞的话深信不疑,从未感到危机,天真的认真的度过一个个日子。
医生建议过化疗,但也说希望不大。姨妈不想让他遭罪,放弃了化疗。

姨妈不知道从哪打听到一家按摩治病的地方,天天拉着姨夫去按摩,我妈把我也塞进去,说看看能不能顺便治好我的鼻炎。
那地方很偏僻,是老式居民楼下的那种小车库。
小屋子里分两间,里面摆张床,挂帘绿珠挂隔开,门边摆几个凳子,满墙挂着人体经脉图,挺像那么回事儿。
屋主、所谓的大夫是个头上烫着小卷容光焕发的瘦女人,约莫五十出头,人们叫她大姐。她神神叨叨的,把她自己讲的很玄乎,说她的老师能肉眼看出人身上的毛病,说她身体里有一股能量能治百病。
轮到我时,她就把手放在我脸上,帮我按摩,和我累了我妈在我脸上摩挲打转一个手法,不过她的手很热。
我去的时候,屋子里总是坐满了人,大家说说笑笑,融洽的很。像我姨父一样得了癌症的不只他一个,还有一个出车祸高位截瘫的女人,每次由他丈夫抱着来,总是笑着,乐呵呵的。她想重新站起来。
他们说话聊天的时候,我就坐在角上,跟着笑一笑,问我什么就答什么。

回去的路上,姨夫抽出支烟,瞅了瞅姨妈,悄悄点上。姨妈说,医生说你不能抽烟你咋还抽,不知道身体不好啊。姨父说,不就一个小病吗,没事,抽支烟又死不了。然后勾起嘴角,邪邪的,憨憨的。姨妈看了他一眼,不吭声。
我跟在他们后面,看着他们的背影。
路过一家鞋店,姨妈给他买了一双鞋,宽宽大大的,棕色,挺好看。

半年后,姨父的癌细胞扩散的满内脏都是。可他却一点疼痛都没感受到。
我听说得病的人都要瘦的皮包骨,姨夫反而胖了许多,有十几斤。
姨妈后来回想起那个上午,说,刚吃完饭,突然之间,都没反应过来。

那一天,是中秋假期的第一天。

姨妈打电话给姥姥,说,他走了。
我着急忙慌的跟着我妈跑,一边跑一边问,他走去哪了?

​姨妈姨夫家住农村,住在一排平房的最头上那间。
灵堂设在家里,遗体摆在院子里,头朝东,直挺挺的。盖着绣着仙鹤的黄布。
前面摆了个圆垫子,我哥跪在右边。
我磕了三个头,象征性的。然后我迅速退到大门边,我不敢离他太近,焚香的味道刺鼻的很。我不能埋怨,会有人说我不懂事。妈妈姥姥陪着姨妈到房间里哭,一边哭一边开导她。

人一个接一个的进来,迅速占满了院子。所有人都一身黑,我穿着军绿色的绑带牛仔裤,鞋上红勾的标志尤其扎眼。可我实在找不到素黑的,在那个季节也能穿的衣服。

有几个上了岁数的大爷走过去掀开黄布,端详了一阵,再盖上,走了。有人问我,你去看过他没。我没吭声,摇摇头。
我不敢。

他在冰冷的木板上独自在院子里躺了一晚上,静悄悄的。

以往,每天临睡前要上趟厕所,不去难受。那天夜里,我没敢去,窝在被窝里蜷着,我妈说,有啥可怕的,要不我陪你去。我摇头,后来也没人搭理我了。
从小看着林正英长大,吹牛说什么都吓不住自己,结果还是被恐惧控制的百骸震颤,无法动弹。

人原来就这样就没了。

农村里的习俗,送葬时,要给他扎个牛马,还要女儿用针扎它们的眼睛。姨夫只有个儿子,所以让我来,他们让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好像我没有意识了一样。一大帮子人围着我,看我,盯着我,也不说话。
灵车鸣着哀乐从村口驶来 ,扬起漫天的尘土。天阴阴沉沉,风冷飕飕,像要下雨似的。姨妈死死抱住姨夫,一串串泪滚下来,放生嘶吼着,他没死,他还有温度。最后她坐在地上哀求,让我再看看他。
人们没让姨妈跟着去火葬场,把她留在家里。
灵车转了个头再次扬起一片尘土,哥哥坐在副驾驶上。
身后是花团锦簇里,姨父静静躺在那里。花是塑料假花。

我也去了,在另一辆车上。
我突然想起,几年前,在这个村子里,同样一辆车驶离,后面跟着十几个披麻戴孝的妇女。追着车跑,哭声震天。
只是想起,没有心情。

天最终也没下雨,但也没有一点阳光,阴沉的人,一路无言,却没人哭。
望向窗外,一排排的树了无生机,死去一般。
工作人员娴熟的将逝者抬下去,抬进去,一个个面无表情,像冷酷的特工。

我一个人在大院里踱着步,盯着自己的脚尖。

出来时,哥哥抱着一个用红布包着的匣子,白色的。
他没有说话,看不出任何的悲伤,只是一直板着脸,面无表情。
后来,过了很久很久,到今天,我才能明白,那种沉默是沉痛的一种极致,我想,他其实在心里告诉自己,母亲从此无了依靠,我不能软弱。

车回了村子,放下我们,悄无声息的离开,不再鸣着哀乐。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人的骨灰,和电视剧上演的一把白面一样的粉末不同,是一些碎块。
“那块最上边的大的是腿骨,肉烧的快,一会儿就没了,骨头难烧,最后是这样。”

姨妈的哭声是一把利刃,尖的能在天上划一道口子。她瘫在地上,谁拉都拉不动。

我把手抄在布兜里,站在门口的排水沟前注视着这一切。

懂风水的在后山选了块地,前面有水流过。
那是一个不大的坑。把匣子放进去,放了剃须刀还有照片。
他们让哥哥盖土。他们把姨夫的衣服堆在旁边一把火烧了,黑烟弥漫。四周都是坟头。

中午,姨妈在村头一家小饭店包了三个桌,桌上摆满了菜,人们开吃,要一瓶白酒,一盅举起来,哩哩啦啦洒在菜上,没人在意。拌白菜和猪耳朵都难吃的很,我鼻子里始终有焚香的味儿。

下午,我和妈妈回家,坐在车上,我盯着手掌心看,看一条条纹路交叉延伸。
“我手上好像多了一条纹。”我轻轻的说。确实是,我从未见过那条纹路,斜着的。
旁边坐着的舅老爷会看手相,捏着我的指尖,说了句“小孩不应该有这条纹,你别想太多。”说完转过头不再理我了。

我感觉,我一瞬间长大了。

晚上,我和我妈坐在床上吃月饼,一大盒一大盒包装精美的月饼放在地上,是妈妈单位发的。她唯独拿了豆沙馅的小小的一个。
掰开,她一半,我一半。
泪都流在了她嘴里,混杂着甜的腻人的豆沙馅咽下去。

“他又不是你亲哥,你怎么哭的这么伤心。”
“唉,你姨妈没有依靠了,你哥没有爸了。”

那个头上烫着小卷的瘦女人听说后,说道,哎呀,真没想到。姨妈再没去那个贴满经络图的小车库。听人说,还是会有得了癌症的人去她那儿按摩,乐呵呵的,好像遇见了能治百病的神仙。但我们都知道,这没有用,就像我们看的古装剧里跳大神治病一样,好了是巧合,不好也是应该。所有的深信不疑不过是逃离绝望的唯一稻草。

恐惧过,抗拒过。最终明白,我们每个人都会走向生命的终点,走向死亡,谁也无法幸免。
死亡的概率可是百分之百。

这是我对于死亡的启蒙,一场普通的,平凡的,没有一点儿戏剧色彩的葬礼,带着难闻的焚香味和我挥之不去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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