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去古代那些出将入相的猛人,大概很难找到一个像阿尔贝加缪这样的作家,上过战场,打过游击,国破家亡之际还能拉上一票人硬是在纳粹铁蹄下巴黎坚持抵抗六年,最后居然还拿了诺贝尔奖。要知道,就算是硬汉著称的海明威,也只是上过正面战场,打的也都是一些顺风仗。不像加缪,地下工作也搞过。更牛x的一点,就是仗打完以后,还能把这段经历整理整理出了一本书,内容还完全跟打仗沾不上边,但是却处处让你能体会到生活在敌军恐怖统治下的那种窒息感。《鼠疫》,这本阿尔贝加缪的不朽名著,就是一个猛人写给这个世界上不猛的人的一本书
有一件事我一直不理解,既然是要写敌军统治下的生活状态,那为什么不干脆直接去写纳粹德国占领下的巴黎,反而去虚构了一个发生在遥远非洲殖民地的故事呢?在这本书的开头,作者就引述了另一个牛人作家——丹尼尔笛福(不清楚的同学可以现在就问问自己的初中语文老师,《鲁滨孙漂流记》作者是谁)的说法:“用另一个禁锢的世界来描述某个禁锢的世界,用虚构的故事来陈述真实的事件,两者都是合理的”。笛老师说可以,那这样的写法自然也就合情合理。其实仔细想一想,很多名作都是这样一个路数,比如说《1984》,作者明明虚构了一个世界,可是读起来却更让人毛骨悚然。比如《三国演义》,三分真七分假,可是读起来就让人觉得里面的情节设置很合理。在一个虚构的背景中加入一些虚构的人,然后让他们按照现实中的人物去生活,这样一种写法,显然要比写一个真实世界中发生的事情要高明。不然,所有的小说都会变成纪实文学。
故事梗概就是说有个叫奥兰的法国殖民地城市,不知道怎么就来了一场鼠疫,城市封锁,里面的人被囚禁,被流放,不知道哪天瘟神就会出现在自己家的屋脊上微笑。人民先是错愕,接着惊慌,然后麻木,最后听天由命。当然,这里面有人与鼠疫搏斗,有人靠鼠疫发财,有人用尽一切心思逃离。最后,鼠疫退去,城市恢复原状。听起来挺平淡的一个故事,既没有现在流行的僵尸围城,也没有人出来力挽狂澜 ,就是一场普通的瘟疫。而且,加缪在这本书里面的文笔也与我在《局外人》中读到的大相径庭,明显后者要更精彩一些。可是,作为与萨特齐名的存在主义大师,这样一部作品又怎么称得上是名作?在我看来是因为这本书本身存在着两层隐喻,从而使得它从一本普通小说,走上了成为一部伟大作品的道路。
前面已经说过,这本书看似在写一场发生在非洲殖民地城市的瘟疫,其实影射的是二战中被德国占领下的巴黎。然而,这也仅仅是第一层隐喻,鼠疫本身还有第二层隐喻,那就是生活。这一层隐喻,加缪自己在文中也明明白白写出“生活本身,本不就是一场瘟疫吗?”。可是这样说,又因为什么呢?
从时下流行的角度来看存在主义的某些观点,充满了负能量。从小接受的教育就告诉我们,人生要有意义。我们要努力学习,奋斗,排除万难,就是为了实习自己人生的意义和价值,也就是所谓的人生观价值观。因为人生价值的存在,自然也就衍生出各种可以帮助你实现人生价值的学问,活着说是伪学。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成功学,首先它给出一个人生价值的定义,比如出任ceo,迎娶白富美,公司IPO,走上人生巅峰,四十岁退休,游艇飞机环游世界,出自传,开演讲等等,然后它再告诉你,想不想成功呀?想成功就按照我说的去做吧。于是乎,一大批教你如何成功,如何发财的书就诞生了。可是,在加缪眼中看来,这完全是扯淡,人生哪有那么多意义?活着才是唯一的意义,生活与个人做了什么没有关系,就像死亡对每个人都会很公平。一个吃斋念佛半辈子的人很可能就死于一场飞来横祸,一个无恶不作的人说不定无病无灾活到百岁。这些东西跟你做过什么没有半点关系,至于成功,这是一个连标准都说不清楚的东西,怎么可能像成功学说的那样容易复制?就好像小说中那个医生里厄,几个月来一直与鼠疫搏斗,俨然成为众人的精神领袖。可是,读完全文你就会发现,他做的这一切是徒劳的,他所做的任何努力,都没有影响到鼠疫。鼠疫最终的退去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同样的,他的战友塔鲁和他一起战斗在抵抗鼠疫的最前线,却在战斗胜利前没多久,感染疾病死去,瘟神并没有因为他的努力就放过了他。还有那个信仰上帝的神父,他的虔诚并没有改变什么,最后一样死于瘟疫。瘟神向每一个人微笑,随时准备带走他们,而人们毫无反抗的机会。正如加缪所写“……如果我们当中某个人得鼠疫而死,那也总是在他毫不提防的时候发生。正当他沉浸在内心里不断的对话的时候,突然被揪了出来,不经过任何过渡阶段,一下子被扔到最寂静无声的地底。他们根本来不及做些什么”。生活是荒谬的,没有意义,“活着就是生命的意义”。活着是先于一切意义的存在,是拥有意义的前提条件。即使经历了鼠疫,经历了这样那样的不幸和幸运,可是这些东西本身并没有意义。正如书中,在鼠疫退去以后,一位老人对着奋战了几个月早已疲惫不堪的医生说的那段话——“别人说‘这是鼠疫,我们经历的可是鼠疫啊。’他们差点就要要求给他们颁发勋章,但鼠疫又怎么样?说到底,这也不过就是生活罢了”。
读到这里,你大概又会认为,既然活着是生命的全部意义,那每个人岂不是都会成为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只为自己活着吗?如果真的这样想,那你就误会了加缪,生命虽然没有意义,但是每个人可以选择不同的活法,选择这件事情是有意义的。没错,按照存在主义的观点,人生原本就是没有意义的一件事情,它只不过是被无数的人在各自的观念中虚构出来的一种幻觉。面对强加在自己头上的瘟疫,就仿佛面对着哲学上那个终极问题,所有人的生活方式被打破,而唯一有意义的事情,只是你该如何选择去面对这场瘟疫。你是要逃避?是要战斗?是要顺其自然,无论你做了哪种选择什么,都对鼠疫产生不了一丝作用。鼠疫发生时你无可奈何,鼠疫退去时也悄无声息,这本来就是一种独立于人们生活之外的存在。可是,不同的选择却为各自带来了不同的结局,选择影响不了鼠疫,但是可以影响到做出选择的人,即使,那个人不做任何选择,这一行为本身也是一种选择。我在本篇开头就说了,加缪是一个猛人,文能提笔拿诺贝尔奖,武能开枪当游击队长。他经历过生死边缘,他亲眼见到过死亡,他见过战乱,见过杀戮。所以在这本书中,有一个身患瘟疫最后死掉的孩子,加缪把他的死亡过程写的入木三分,让人感同身受。我想,这肯定是因为加缪见到过类似的场景。可能也正是因为他经历过的东西太多,他仔细端详过人类文明中最苦痛的岁月。他深知他并不能改变什么,他只是做出了自己的选择。而这种选择最后起了什么作用,或者起没起作用,他根本就不关心。这样一种境界确实很难理解,但是的确真实存在,就好比一个钢琴家,他成为钢琴家的原动力或许是为了名,或许是为了利,但是你必须承认,一定有人成为钢琴家仅仅因为自己喜欢弹钢琴。这样的人,就是一个纯粹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伟大的人。可悲而又可笑的是,这样的人在世俗的眼中往往被冠以成功典型,他的一举一动又被当做成功人生的教案。我想,这大概是对加缪自身最大的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