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的第一场雪比过往来的早些,白色世界静悄悄的,偶尔听见路人踩在积雪上的吱吱声,窗外只剩下一片沉寂,像足了一出默剧。
盛芸吃完早饭便背着书包出发去两条街外的学校上课了,闫老婆子收拾完孙女的碗,往脸上抹着雪花膏,对着窗子向外面院子门口瞧着,屋内收音机传来报时声音,主播磁性的声音播报着北京时间七点整,闫老婆子呵呵一乐:“儿子下班要回来咯。”
街上的行人多了起来,多半是上班上学的人,闫老婆子接了一水壶的水,拎着放在门外屋檐下刚生好的煤球炉上。雪花飘飘而下,闫老婆子掖了掖袄子,鼻子里的热气吐出好远,转身看见门口另一边院子里的小缸,自言自语到:“能腌腊菜了,等天好了就腌。”边说着边向东边那间小屋看了一下,轻叹一声进屋了。
清脆的铃铛声像是在打招呼一般,闫老婆子来到窗子前瞧着,嘴鼻里的热气立马在玻璃上形成霜雾,她用手抹去霜雾,笑容立马浮现在脸上,露出没有门牙的牙龈:“伢子买腊菜了。”
“黄艳,出来接一手,我买了腊菜呢,妈,我买腊菜了。”盛泽宇一身的雪,一手推着自行车,一手扶着后座捆起来的腊菜。
闫老婆子早就迎上来了,一手拍打着儿子身上的雪,一手翻看着腊菜:“黄艳还在睡觉吧,给她睡会,今天休息不是。”
泽宇停好车,提着腊菜来到檐下:“妈,我看挺好的,给买了这么多,还了价,比上次我俩看的还便宜一毛多呢。”
闫老婆子边听边拉着泽宇进屋:“行,放那晾着,回头再照一个太阳就腌,吃早饭了吗?”
“没呢,今天带着菜,想着早点回来。”泽宇憨憨的回道。
“我给你盛一碗红芋稀饭。”闫老婆子去旁边小屋子里盛了一大碗递给泽宇。
“中午回头我去接芸芸,下这么大雪。”泽宇扒拉几口稀饭后说道。
“嗯,吃完抓紧睡,忙活一夜吗?”闫老婆子拿着毛巾擦着泽宇脱下来的外套,“对了,你中午接芸芸回来买瓶酒,家里没酒了,晚上泽鹏还来吃饭不是。”
“嗯嗯,好嘞,忘不了。”接着又是吸溜吸溜一阵。
屋外的踩雪声由远到近,门被推开了,黄艳披着大衣一脸睡不醒的样子进来了:“回来了。”
泽鹏应了一声,低头喝起了稀饭,闫老婆子边对着镜子整理自己的头发边说:“黄艳啊,锅里有热乎的稀饭,快去吃。”
“哎,知道了,我先去洗洗。”说罢黄艳打水去洗漱了。
“妈,厂里那个电工小陈你还记得吗?”泽宇问。
“嗯,有印象,个儿不高,带个眼镜的吧。”
“嗯嗯,对,您还记得。”
“怎么了他?”
“他老婆,癌症晚期,这家里都快穷的揭不开锅了,厂里搞募捐,他们都捐了十块,我给捐了五十。”泽宇看向闫老婆子,自己平日里生活节俭,但是妈妈却是一个大是大非从不糊涂的人,这是为了从妈妈口里得到肯定,为自己的捐款找个像样的心里安慰。
“伢子,你做的对!人小陈当时来家里修过不少东西不是,谁还没个难的时候。”闫老婆子看着泽宇说。
“是啊,我想了想还是把这个月的标兵奖金给捐了。”说罢,泽宇喝完了最后一口粥,“妈,那我先回去睡觉,中午饭留着就成,我起来再吃。”
“好,中午我做点疙瘩汤,待会我出去买菜,晚上再正儿八经做饭。”闫老婆子收拾好,雪花膏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她准备出门买菜了。
泽宇回到自己的屋子,简单的洗漱了一下,刚躺下,闻到旁边有一股香烟味,这是黄艳的一件秋衣,泽宇不抽烟,黄艳也不抽烟,泽宇拿起秋衣仔细的闻了闻,这个时候黄艳端着一碗稀饭进来了。
“你干什么呢?!”黄艳把稀饭放在门口的小桌上,进来就一把夺过了衣服。泽宇没有说什么,转身躺下了。
黄艳开始吃自己的稀饭,屋子里太静了,黄艳吃的每一口声音听起来都那么真切,突然黄艳放下了碗筷冷冷的对泽宇说:“给我二百块钱,没钱花了。”
泽宇转过身看了看黄艳:“你工资呢?”
“花了啊”,黄艳此时正在涂抹泽宇叫不上名字的化妆品,“跟朋友们在一起用了,人家请你吃喝,总不能一分钱不掏尽吃别人的吧。”
“看不出来你们营业员的下班时间都挺丰富的,我看你钱都买衣服了吧。”泽宇抱怨了起来。
“你还好意思说我,你看别人家的男人,哪个不是挣钱给老婆花,像你一个月四五百块钱工资,屁本事没有,还赖我花钱大手大脚。我同学汪萍她老公都她买大哥大了,我跟你要大哥大了吗。。。”黄艳吵吵起来嗓子很尖,听起来非常的刺耳。
“没钱。”泽宇撂下这句话,闭上眼睡觉了。就听着黄艳穿着衣服的声音,咯吱开门,走了。
泽宇感觉冷风阵阵,睁开眼一看,大门开着能不冷吗,慌忙爬了起来关上门上床接着睡。他似乎在想些什么,又似乎想不出什么,这会儿他一点睡意也没有了,昨晚的夜班倒是不太忙,后半夜在长椅上睡了不小时候。他睁开眼,又拿起黄艳的秋衣,准备闻一下,又把它扔在了一旁,手在被子上擦了擦。
“起来,买酒去,老二晚上来吃饭。”盛泽宇想到弟弟似乎心情一下就好了,他穿戴整齐出门了。
泽宇晃了一圈,打了四斤白酒,正好碰到从菜场回来的闫老婆子。
“你怎么现在就出来买酒了。”闫老婆子看着泽宇拎着的酒说。
泽宇一边拍打着老母亲肩膀上的雪,一边接过母亲手里的菜篮,憨憨的说:“妈,昨晚没啥事,我睡了,刚才躺下怎么也睡不着,寻思着把酒买了。”
母子二人一路有说有笑,泽宇把酒放在菜篮子里,另一只空出来的手搀着妈妈,慢慢的往回走了。
“泽鹏搬出去有一年了吧。”闫老婆子问泽宇。
“妈,那何止呀,老二搬出去都有小两年了。”泽宇回答到。
“哎……家里实在住不下,就两间屋,你们夫妻一间,我和孙女一间,但是委屈他了。”妈妈开始心疼起自己的儿子来了。
泽宇环顾一下四周,小声的对妈说:“您老放心吧,老二那边我经常周济着他,现在开出租车能挣到钱,干劲大的狠,我像他这么大不也在外面当学徒吗。”
“那倒是,你比泽鹏懂得多,见识的多,你要多跟他说道说道。”闫老婆子又笑了起来。
雪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泽宇看了一眼钟,快十一点了,又去窗前抹去霜雾看了看雪,寻思着去接芸芸回来,和闫老婆子说了一声,便拿着一把大伞出门了。
学校离家不远,也就一华里多的距离,泽宇哼着小调没一会就到了学校门口,看了一眼手表,再有五分钟芸芸就下课放学了。
孩子们一群一群的出来了,初中比不上小学,不兴排队拉手出门,都是自己出来。泽宇远远的就看见芸芸了,芸芸手里拿着一个本子,跟在一名男生后面说着什么,男生好像并不理睬她,她却有一副誓不罢休的意思。
芸芸完全没有看见等候在门口的爸爸,泽宇突然的出现让盛芸猝不及防,脸蛋红极了,要不是脖子上的红还当真让人觉得是天冷所致。
芸芸停下了对男生的动作,将本子放在身后,朝泽宇走来:“你怎么来了?”
泽宇晃了晃撑起的大伞,笑呵呵说了一句:“雪太大。”
芸芸不敢和爸爸有眼神的交汇,扭头看了一眼另外一边,泽宇顺着女儿的目光看去,正是刚才那个男生,转过头正想对芸芸说什么,却发现芸芸早就走到十米开外了。
“这孩子,你等等我……”泽宇追了上去。
回到家,奶奶急忙脱下孙女的外套,边照顾父女两人吃饭,边要去泽宇屋子里叫黄艳吃饭。
“妈,她出门了,不管她。”泽宇显得很尴尬
闫老婆子没有说什么,愣了一会,看看儿子,来到桌前吃饭了。
“爸你以后能不能别去接我,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我都初三了。”盛芸表现出特别的不耐烦。
泽宇夹起一块肉给盛芸,盛芸拿起碗就使劲躲:“我不吃,我不爱吃。”
“行行行,闺女自己夹,想吃什么吃什么,”闫老婆子急忙打了圆场,“芸芸,多吃点,长身体呢,吃完了睡一觉。”
盛芸点了点头,继续吃了起来。
屋外的雪停了,闫老婆子在火炉旁带着眼镜缝补衣服,时不时用针在头发上磨一磨,泽宇一开始在修理一个小木凳,因为女儿在睡觉,母子两都没有说话,只听得座钟哒哒哒的声音。
女儿睡得很香,泽宇准备把女儿的鞋子拿出来烘一下,一个念头突然闪现在脑海里,可是这个念头又被迅速按压下去,可是转念一想,自己是关心自己的孩子呀。于是趁着芸芸熟睡的时候,泽宇掏出书包里那个好看的本子,打开的那一瞬间,泽宇惊讶的差点没说出话来。
泽宇几乎难以想象这段文字是女儿写的,平时的女儿沉默寡言,除了和奶奶有少许的交流,就连和父母都没有话说,而盛芸在本子写的内容是如此的开朗,如此的直接。此时泽宇的心跳的很快,正当他准备把这篇内容定性为“情书”而放回去时,一段非常刺眼的内容映入眼帘:我的爸爸妈妈一点也不理解我,我和他们没有一点感情,我想离开这个家,和你在一起……
泽宇的脑袋像炸了一样,自己小学没毕业,后来就去当了学徒,勉强能认识几个字,泽宇实在想不出还有比给她吃穿更好的东西了,或者说,泽宇除了吃穿什么也给不了女儿。黄艳更不用提了,连家都不沾边,回来了也是很晚了,洗洗就睡了。
泽宇就像一个打碎东西的孩子,内心满是愧疚,却一点解救的办法也没有。平生里第一次他有了黄艳说她那些诸如“窝囊废”等一些词汇的感觉,可是他想不通,难道,除了吃喝,还有别的?我对女儿不好吗?
泽鹏拎着苹果进院子就吆喝起来了:“妈,哥……”几步就进了屋,堂屋中间早就放了一张方桌,上面已经有几道菜了,闫老婆子和泽宇在厨房正忙的热乎,扭头一看泽鹏回来了都十分高兴,泽宇出来给倒了一杯茶:“坐一会,马上就好!”
“哥,不用整这么大阵仗,上个礼拜不才回来嘛,”泽鹏走到厨房门口,“妈,您能歇会不,菜多了也吃不完。”
“小二子,你坐着歇一会,菜马上就能好。”闫老婆子脸都没有转过来说。
泽鹏笑嘻嘻的走到另一边,轻轻推开房门,正在伏案写作业的盛芸抬头看见泽鹏,也笑了起来:“叔叔,您来啦。”
“写作业呢芸芸。”泽鹏喝了一口水走到盛芸身边。
“叔叔,同学们都说我的文具盒好看,央着求着让我给他们用用呢。”盛芸的笑容没有一丝损耗的透过房门传递到了厨房门口泽宇的眼睛里,他停顿了一下,转头又进厨房忙活了。
“二子,芸芸,出来吃饭了!”闫老婆子的一声招呼为这个家最热闹的时刻拉开了序幕,“那个…老大,去屋里叫小艳来吃饭。”
“不用了妈,我刚去过了,她没回来,和同事们吃饭呢吧。”说罢泽宇地下了头,这谎话另自己都觉得幼稚。
泽鹏看了一眼哥哥便拿起酒瓶:“来哥,喝一盅,我给你满上。妈,这萝卜闻着都特香,我今晚要放开了肚子吃!芸芸自己倒,你和奶奶喝果汁。”
“好,好,最好都吃完……”闫老婆子乐的合不拢嘴。
不知是哪家在外面放起了鞭炮,一家人趁着鞭炮声一起碰杯,这气氛就像过年了一样。
“现在每天还是跑夜班?”泽宇问道。
“前天换了白班了,改早上六点到下午六点了。”泽鹏吃了菜回答到。
“嗯嗯,开车多注意安全。”
“知道了哥,我现在每月也能挣不少钱,以后妈的生活费我来给,你好好照顾芸芸就行了。”
泽宇夹了一筷子肉还没进口:“少扯谈,你自己挣得钱自己花,你要不是为了就着我也不会搬出去住,一个人住留些钱总不会错的。”
泽鹏没有再说什么,笑眯眯的夹了一块肉给芸芸,芸芸也笑着把肉塞进嘴里,泽鹏端着酒盅:“大侄女,来,我跟你喝一杯。”
泽宇头又有些炸了,这女儿现在又爱吃肉了,很明显中午是在和自己置气,可是,又是为什么呢?
在一片激烈的争夺中,泽鹏成功的抢到了洗碗的特权,洗完碗走出厨房,泽鹏喝了一口水,穿上外套:“哎哟,不早了,妈,我得回去了,明天早起还开车呢,芸芸,我走了啊。”
这边三个人就一起送泽鹏出来,在母亲和哥哥的一顿简单的叮嘱后泽鹏仿佛才有了走的权利,泽鹏刚走了一步,头也没回却声音低沉的说:“哥,你送我一段,妈,芸芸,你们回吧,外面冷。”
“好嘞,我回屋拿件外套。”泽宇拿了外套,和泽鹏并肩而行。
雪后的夜晚气温异常的低,兄弟俩喝完了酒浑身热乎,倒也不觉得寒冷。
泽宇还在说着泽鹏生活上要注意的事,泽鹏一句话也没有说。
突然,泽鹏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对着泽宇说:“哥,这世上我们哥俩是不是最亲的人了?”
泽宇显然被弟弟的话问的猝不及防,眉头皱了半晌:“必须是啊,我是你亲哥,你是我亲弟,怎么话说的?”
“那我就放心了,有些话我想和你说说,作为一个弟弟对哥哥说的话。”泽鹏转过身去,慢慢的走了起来。
泽宇跟上泽鹏的脚步:“我们弟兄之间没什么不能说。”
“好,我想和你说说嫂子的事……”泽鹏用余光看了哥哥一眼。
这下泽宇停下了脚步,用有些颤抖的声线说:“黄艳怎么了?”
原来几天前泽鹏半夜开出租车,和几个司机哥们一起在家夜总会前等生意,等了一会,一群人由夜总会里走了出来,看样子都喝的不少。
前面几个的哥先接的客,这群客人显然在计算如何分批打车,泽鹏看了一会,一个穿风衣的男子搂着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准备上第一辆车,男子也许是喝多了,夹着的包掉在了地上,男子便附身去捡,这才得以让泽鹏看清女子的面容,可是这一看不要紧,差点没把泽鹏的眼珠给看掉下来,这个女人不是大嫂吗?
男子和大嫂的车开了以后,泽鹏按下计费表开着空车就跟了上去,引得后面准备打车的几个人一阵谩骂。
车子是向着家里方向开的,泽鹏跟的很近,近到可以看见大嫂把头靠在男人肩膀上,近到可以看见男人转过头……
车子在离家几百米的一个路口停了下来,大嫂下了车关上门,男人摇下车窗探出头来,大嫂俯下身来和男人亲了一下,便向着家里的方向走了。
泽鹏继续跟着车开了很久,在一栋居民楼房边,男人下车了。
泽鹏此刻满脑子都是自己的哥哥,哥哥性格憨厚,凡事迁就大嫂,要不是大嫂说屋子小,没有厕所,自己也不会从家里搬出去住,自己的小屋子也就被改成了浴室和厕所,大哥从头至尾没有说一句叫自己走的话,拽着自己的手不松开……开始的那段时间,哥哥给自己租房子,给自己钱生活……
想到这,泽鹏显得愤怒了,可是他没有下车,而是看着那个男人进楼了。
“我说大鹏兄弟,你跟着我干嘛?”前面出租车上一个胖子下车来到泽鹏车边。
泽鹏递给胖子一根烟,自己也点了一根:“兄弟,刚那女的我前女友,那男的谁啊?”
胖子刚吸一口烟,听了就乐了:“我说你怎么至今一个人,原来是心有牵挂啊。”
泽鹏并没有搭话,而是看着面前的这栋楼。
胖子又深深吸了一口烟:“就听这女的中间叫了一声这男的鲍经理,还说了商场什么什么的,其他的我就不说了,有点……”
泽鹏从车里甩了一包烟给胖子:“隔天兄弟请你吃饭!”说罢,油门一点就走了。
听到这,泽宇觉得头顶好像有点冒汗了,他两只手搓了搓掌心,竟也是汗涔涔的。“老二,本想着兴许你看错了,可是黄艳商场里边确实有一个叫鲍伟的经理,她自己也说过经常和公司领导出去应酬,其中就有这个姓鲍的……”
“那……哥,弄这个姓鲍的一顿?”泽鹏脸上露出了少有的凶相。
平日里憨厚的泽宇的情绪显得有些激动:“别,我再问问黄艳,苍蝇不叮无缝蛋,真不能过就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