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善堂的后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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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善堂的留书

福善堂建立于哪一年已无从可考,关闭于哪一年也无从可考。其实后一个“无从可考”是可以考的,只是基于某些原因,后人们也不愿去考证罢了。


天空中飘着淡淡的几朵云,悠哉悠哉,缓缓地随心所欲地变幻着形状,或像山峦,或像湖海,都很高远。

于霞原本应该在镇上学校上课学习,可她此时却驮着被褥及生活用品,如同独行侠般骑行在天高地远的路上。她心里忐忑,是带着点恐惧又带着点兴奋的忐忑,决定退学是她深思熟虑过的,但却没和父母商量。

回想过去两个月的学习生活,老师在台上讲土壤,讲种子,讲肥料……她实在听不进去,满脑子思绪不知道飘到哪里。作出退学的决定,她不后悔,哪怕回家后迎来的是父亲的暴怒和母亲的责骂。她觉得自己解放了,冲出了那个束缚自己的“牢笼”。

大门是虚掩的,她推开大门径直进入院子里,天边最后一丝光晕也被夜幕吞噬,院子里枣树的枝枝叉叉耸入空中,犹如怪兽般张牙舞爪。于霞把自行车撑好,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喊“妈”,“是谁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她顺手把屋檐下的灯打开,院子里瞬间明亮起来,刘景慧见是女儿,愣了半晌,心里算着还不到放假的日子啊,把手里的碗放在窗台上,一边走下台阶,一边问,“你怎么不说一声就回来?”还没等于霞答话,“谁啊?”另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来。“小霞回来了。”刘景慧答道,就听屋里发出一声碗底碰到桌面的闷声,于丰才走到屋檐下,看着自行车上的被褥,挂在两侧的锅碗瓢盆,脸色沉下来,“先让孩子吃口饭吧,吃完饭再说话。”刘景慧一看丈夫黑如锅底的脸色,赶紧打圆场。

于霞也确实饿了,叫了声爸就赶紧去吃饭,填饱肚子才能迎接父亲的“狂风暴雨”。于丰才转身去了里屋,于霞的饭还没吃完,一丝丝烟草燃烧后的味道就钻进了她的鼻孔,于霞微微皱了皱眉。

她正犹豫着开口说话,院子里有人说话,于丰才走出去,引着来人进了东厢房的医室,是有病人来看病拿药。于丰才这个赤脚医生给村民行了很多方便,村民们有个头疼脑热,就不必往镇上跑了,尤其是农忙时。

或是来人缓冲了一下于丰才的情绪,“狂风暴雨”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强烈,虽然脸色如墨,于丰才语气还算平静地问完了来龙去脉,最后问于霞,“你也没跟家里商量就直接办了退学,你可想清楚了?”于霞犹如斗士一般表示想清楚了。

等到第二天于霞跟着父母下地干活,累死累活地过起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她才知道父亲嘴里的“想清楚了”和自己心里的“想清楚了”是有着不同含义的,但她坚持不叫苦不叫累,绝不能认输!跟着父母下地也比在书本上学虫子化肥什么的好些!这种感觉很奇怪。最重要的是她心里顶着一口气,退学是自己选的,后悔也绝不能说。

每天中午晚上吃饭的时候,都有人来看病拿药。这一天来的病号,拿完药还跟着于丰才到屋里说话,说着说着,就转到了电视上看的一则广告,省中医院在招自考生,“我家彩瑞体弱,不是干活儿的料,我寻思让孩子去学中医。我想你们也不舍得你家小霞一直在地里干活儿。俩孩子一起去学,还能有个伴儿。”立柱说完这些满怀期待地看着于丰才,于丰才吧嗒吧嗒一口一口抽着烟,烟圈一个个从他嘴里吐出来,越积越浓,两人一个在炕头儿东,一个在炕头儿西,立柱几乎看不清于丰才的脸,他知道于丰才的脾气,一向在家说一不二,他也知道于丰才心里的疙瘩,他思前想后才来说这事儿的,看眼前的情形,难道自己想左了?

于丰才在烟雾缭绕中想了很多,自己祖辈遗传了一辈子的医书,他想过传给侄子都没想过传给女儿,他总说传男不传女,大抵女儿也没往这个方向考虑过。老婆总说女儿像自己,连脾气性格都像,确实,明明累得直不起腰了,她咬牙死撑着,不肯服软,也好,就这样吧,正好这是个机会,冥冥之中好似已经注定,他自嘲地苦笑摇头,对面的立柱只觉得烟雾中一团黑影晃了晃,他决定激一激于丰才,“爷们儿,我是想着咱村里肯花钱给孩子念书,又能拿出来的不多,我这才来找你,要不你再想想,再和景慧和小霞讨论讨论,再给我个回话儿?”作势就要从炕上下来,“不用讨论了,就这么定了,收拾好东西,过两天一块送孩子去上学。”立柱心里终于踏实了,要不他家彩瑞也不能去。“好,好,我这就回家跟她娘准备钱去。”

送走了立柱,刘景慧赶紧开窗通风,一边忍不住唠叨,“怎么抽这么多。”于丰才说明了立柱的来意,刘景慧停下手里的动作,思量半晌,“我们已经给孩子选错一回了,这回总要她愿意才行。”“这些天你看她愿意干地里的活儿吗?”刘景慧嘟嘟囔囔“一个德行”。于丰才没听清,也不理会,把于霞叫进来,简短地说明了情况,撂下一句话,“这两天,收拾收拾,准备出发吧”,转身出去,留下一脸震惊的于霞。刘景慧也早就看出女儿不是干地里活儿的料,这次就借坡下驴吧。

大约地里活儿也干到她能承受的极限了,想想自己家的渊源,学医也是条出路,还有同龄的伙伴一起。只是脑海中回想起退学那天自己独行于天地间,那自由自在的云,那“鱼”,画面依然美好,可自己的心境早已不复当时。“唉”,她叹息一声,不知是叹自己屈从,还是叹息兜兜转转才回到貌似的正轨途中。

虽然不是自己选的,大约有学医的基因,对于各类草药的性能看上两遍就能记住,她还以身试药,倒把老师们看得震惊,这样肯下本的学生难得了,过后就更愿意给她开小灶。


毕业二十年后,于霞已经成为市中医院的大夫。医院发了通知,市里在评选中医世家的文稿,要求中医科有家族沿革的各医生准备资料报备。于霞一上午病号的队伍排了半条走廊,一口说没喝,一趟厕所没上,看到群里的信息时,未读消息已经堆了上百条,她翻了半天才翻看到郑院长的要求,她一向对此类事情嗤之以鼻,放下手机继续吃饭,下午继续给病号看病。

陆续有人提交资料,履历看上去都满光鲜的,于霞一点动静没有,郑院长忍不住问她准备得怎样了,于霞如实作答。郑院长思量了一下开口道,“别人的倒也算了。我小时候可是在福善堂你太爷那儿看过病的,那是什么时候?自行车都还没问世的时候!你太爷在十里八乡都是有名的,你父亲也是医生,这是实打实的中医世家。你看看人家其他人,有的没的都弄得很漂亮,你这家里的事儿,照实写就行,这还弄不好!”郑院长语气颇为严厉。

于霞昂然直视,脱口问道,“福善堂,那郑院长可知何为福,何为善?”做了大半辈子管理工作,游走于权利之间的郑院长被这个问题顶住。手指着于霞,抖得活像个帕金森患者,“无论如何,给你一星期时间,把资料交给我!”撂下一句狠话,转身离去。

于霞嘴角微微上扬,头一次看到郑院长气急败坏的样子,心里暗乐。乐过之后,便有些发愁,虽然自己从来都是靠技术而非关系,可毕竟不是无知孩童,医院需要挣荣誉,她怎么也得去做,毕竟前两年的医疗事故中,郑院长是那个最相信她支持她的人。

刚毕业时,她第一家供职医院是在镇医院,作为年轻中医,自然是无人问津,看着左右科室的老医生,于霞心里很矛盾:病号少是好事,可病号不少但不找她就不是好事,这是没人信她啊。她在科室一坐就是大半年,闲来无事只有背方。那一日,院长和几个老医生出诊的出诊,下乡的下乡。有一个病患在走廊来回走了一圈,停在于霞诊室门口还在观察里面的大夫,于霞也看过来,竟是自己初中的老师,于霞喊老师,张老师渐渐也想起来这个学生。于霞心知老师的犹豫,赶紧说明了情况,请他明天再来。张老师经此一聊却想给自己这个学生一个机会,反正自己前前后后都不知道跑了多少家,试过多少种方法,小小鼻窦炎却一直困扰着他,穿刺都做过了,依然无效,再多一次失败也无妨。张老师怀着无所谓的试验心态,对于于霞意义大不同,她用自己五年所学,根据老师的各种经历症状,再加切脉后的心中所判,第一次调了一张方子给张老师。张老师一个疗程吃完,再次回来时说转好,于霞心里压制不住的狂喜,几年所学,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张老师非常清楚自己的学生需要什么,病情完全康复后,他便大张旗鼓地送了面锦旗,上书“福善后人,手到病除”八个大字,于霞自豪地挂在诊室的墙上。自此,于霞在镇上一炮打响。

再后来她被调到市中医院,名声在外,在交通极为便利的今天,甚至很多慕名前来的外省病患。

那一日,没有什么特别,一半是挂号的病号,一半是听了别人的疗效荐来的。一个大妈说了她托了几道转折的关系来的,言语间套着近乎,于霞对于这些已经麻木,她依据自己的流程作出诊断,开出方子,大妈下去取药。这是于霞日常工作中极其寻常的一幕,不同寻常的是,三个月后,医院作为被告被这位大妈告了,于霞作为主治大夫,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医院里也有些风言风语,指指点点,“名声在外又怎样?”“开便宜药人家也不领情不是?”

于霞有每周回顾药方、整理药方的习惯,这位大妈是三个月前的病患,给她的方子早就自行复核过,第一时间她就知道自己的方子没有问题,坐到专家组面前答辩也是如此。最为让她不能接受的是以诚待人得不到对等的回应,还要让她处理最为不擅长的人际关系问题。好在,那时善于处理各方关系的郑院长支持她,帮她处理了不少善后事宜。她因此事消沉了好一段时间,彼时郑院长看不下去了,劈头盖脸把她骂了一顿,最后问她,“你家祖上医馆取名福善堂,何为福,何为善?”于霞一时怔住,郑院长看着沉思的于霞,一脸高深地离去。此后几天这个问题总是不自觉地钻入她的脑海,她还悄悄地去查过家谱,查过太爷留下的手稿等,也没有找到答案,但她逐渐有了自己的理解,无非就是福德善行么,从小被奶奶被妈妈这么教育长大的。

而今天,郑院长再次拿福善堂说事儿时,一时起了玩心,用两年前的话问回去,没想到郑院长其实没有答案,之前无非是激一激她,念及此情,她决定老老实实地配合医院整理资料,况父亲生前也有此愿望。

翻阅于丰才的笔记日记,以及太爷留下来的繁体字的手稿;翻阅家谱;按照家谱里的索引探寻图书馆里的县志历史记载。

心绪久久不能平息……

郑院长提及救过他性命的于兰亭老中医死于乱世,他曾经救治过的一个病患,彼时摇身一变成了大兵,一次混战中,给于兰亭一枪毙命,福善堂的药柜一下子染成了红色,鲜艳得刺目!照着太爷的名气,按理应该是家里后辈愿意津津乐道的人物,可家里总是若有若无地避开太爷的话题……如果不是这次整理资料,太爷的死于非命大约就泯于时间的长廊了,后人再无知晓。于霞看到众多资料中的这一记载时,只觉得讽刺,何为福善?福善的结果便是如此吗?她一掌拍在桌面上,惊得县志馆里的其他人纷纷向她射来诧异的目光。

于霞不好意思地坐下继续查阅其他资料。父亲的一生她大都知道,作为赤脚医生的于丰才刚刚过世,且远没有祖父、太爷有名,给于村民的方便随着时光的推移已经不值一提。

爷爷于玉林因为特定历史下的弃医从戎,故事颇多。他因为父亲的离奇去世,愤于时局,直接参军,拿起枪杆子作战。于霞即使历史书上学过战争的残酷,但当看着自己家人的经历时,心境和读历史书大不同。县志记载于玉林是第五批南下的干部,同批活下来的只有玉林和邻乡另一个人,而前四批皆全军覆没,无一生还……刚才看到太爷惨死时被她鄙夷的“福善”二字此时此刻在她脑海中闪烁着金光,积福积善,福泽后人。这一刻佛教中讲的因果论在于霞的脑海中占据了一席之地,祖父在枪林弹雨中的幸免于难定是太爷“福善”的果。

“善意所至,皆为福德”,如若郑院长再问“何为福,何为善?”于霞要如是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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