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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6月7日,在父亲的殷殷目光注视下,我走出家门。那是高考第一天,第一门科目考语文。
我回到家时,是6月8日晚上七点。
等待我的是空荡荡的房子。上楼时碰到的邻居说,父亲还在外面。几个平日对我颇为关照的叔叔阿姨,纷纷走上前来问情况。
“你这孩子!胆儿也太大了!这是高考呀,你都敢这么弄!”
“事已至此,就别说孩子了,那谁,快给老张打个电话,说孩子回来了!”
6月7号、8号,全国考生十年苦读、一朝定胜负的重要时刻,我,逃了。
我没去参加高考。而是从家门口坐上公共汽车,一路向南。在南山下找了个农家乐待了两天。我以此表示对父亲冷酷无情的抗拒和反击。
我叫张超。母亲生我时大出血,撒手人寰。从出生到十七岁,我都是和奶奶相依为命的。父亲长年在外跑车,时时刻刻陪在我身边的,只有奶奶。奶奶她,既是奶奶,也是妈妈。
高二时,有天早上,和往常一样,我在客厅吃早餐,奶奶边帮我收拾床铺边嘱咐我“过马路要注意安全,上课专心听讲,好好学习”,然后,突然就没了声响。
我当时并没在意,直到换好鞋准备出门,要给她一个例行的大拥抱时才发现,她脸向下倒在我床上,我把她翻过来,她的嘴唇泛青,脸色惨白,没有知觉。
我哭着一声声喊她,手忙脚乱地打120,救护车一路鸣笛把我和她拉进医院,抢救了几个小时后,她才稍稍恢复了一点意识。
父亲还没回来,我决定按医生的建议给奶奶插呼吸机。
插呼吸机很痛苦,一根白色的管子由口腔进入,插进气管隆突上方,有可能损伤口腔,引起粘膜破损,甚至感染。呼吸机一般使用不能超过10天,如果7-10天后,情况没有好转,就要直接从颈部开口置管,那个管子可以长期留置,甚至终生带着。
那时候,我无比盼望父亲能像天兵天将一样突然出现,帮我拿主意、做决断。
可一直等了三四天,他都没来。
我每天守在ICU外,看着躺在病床上无知无觉的奶奶,开始讨厌父亲。
2
10天很快过去,该做颈部切口置管了,父亲却沉默了。
我强烈要求医生切口,父亲犹豫着不在手术单上签字。他咨询过医生,像奶奶这样八十多岁的老人,按目前身体各个脏器的情况判断,即使切口置管,也不过暂时延缓生命,生活质量无法改变,最后可能人财两空。
我被赶回学校上课,晚上回到病房时,奶奶的病床,空了。
你无法想象那一刻我心里的恐慌。我站在病房门口,像一只被人遗弃的小狗,泪水刷刷地流。
帮我开门的护士姐姐见状急忙安慰,说父亲把奶奶接回家了:“呶,这是他们漏下的东西,你正好带回去。”
我像一个濒临绝境的人,即将丧失生命之际突然被人捞起,我大口大口地喘息,抓过东西,向家一路狂奔。
奶奶躺在小床上,静静地,宛若一个婴孩。她左手上挂着吊瓶,下身带着尿袋。看见她,我的心安了。
父亲白天在家照顾奶奶,晚上,出去开夜车找点收入,我就在家里边学习边陪奶奶。
她大数时间都昏睡着,偶尔醒过来,辨认出我,就朝我慈祥地笑。她会和我“说话”,我从口型辨认:“吃了吗?冷不冷?注意安全。好好学习。”
她总是不放心我。
回家后,奶奶的身体情况曾有一两天好转,我乐观地以为是带回来的药起了作用,还笑着对父亲说,让他放心,我会照顾好奶奶,恢复得慢不怕,只要能恢复就行。
我有意忽略了,当父亲决定不给奶奶切口置管,把她带回家时,结果就已经被决定了的事实。
有一个很重要的数学竞赛,涉及到我的前程,老师很早就帮我报了名,通知我去参加封闭集训,我犹豫很久,还是同意了。奶奶最关心我的前途,如果能赢得这个竞赛,就有可能被某个大学提前预录,我想拼一把,让她高兴高兴。
我心里还有一层希冀:就像有些小说里写的,家里老人病重时办场喜事冲冲,病情就会减轻。我希望好成绩能让奶奶精神些,早日恢复健康。
我还是太天真了。以为只要努力,所有的结果就会如我所想地向乐观的方向发展。
当我带着竞赛第二名的好成绩回来时,奶奶的丧事都办完了。
看着摆在客厅里奶奶的黑白照片,当着来吊唁、安慰的亲朋好友的面,我,平生第一次,和父亲大吵了一架。
3
“为什么不叫我回来!”
“奶奶说不让打扰你。再说,医生都没办法,你回来有什么用?”
“有什么用?至少我能见她最后一面,她肯定一直在等我!都是你!太狠心了,不给她切口!不让她见我!是你!都是你!”
我出生前,奶奶是为父亲活着;我出生后,她为我而活。我是她的世界中心。是她生活的主宰。她的喜、怒、哀、乐,无一不是为我;支撑她带着病痛年迈的身体捱过每一天的,是我。
我却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我哭得泣不成声。捶墙跺地。红肿了双眼。直到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
世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
我心痛如绞,开始恨父亲。
有人劝慰,说父亲也不容易,奶奶年纪大了,也是生命走到了尽头。
但我心里,总想到:如果父亲不把奶奶接回家,而是切口置管,她是不是现在还活着;如果奶奶弥留之际,他打个电话让我回来,我是不是能见奶奶最后一面,就没有这终生无法弥补的遗憾。
我想起奶奶刚住进医院时,他第五天才出现,世上有这么当儿子、当爸爸的吗?真是无情!
我不打算原谅他。不只如此,当我发觉奶奶走后,他试图学奶奶的样,充当我生活的导师,对我的生活和学习指指点点时,我就跟他顶撞,每一次都把他气得额头青筋暴起。
我心里才会痛快点。
高考,他前所未有的重视,早早请假回来帮我张罗,但我用逃考给他当头一击。
邻居们说:“学校打来电话说你没到考场时,你爸急疯了。他两天没进家门,到处找你。”
闻言,我心里痛快极了:这回,你也知道痛了吧!我在心里发狠。
他们不是说你把奶奶拉回家是为了我,要给我攒上大学的钱吗?现在不用了。
他们不是说奶奶住院你第五天才回来,是因为被困在山上下不来吗?现在不怕了。
我不上大学,你再不用省钱,再被困在哪里,一点都不用着急。多好!
4
和我想象的暴怒不同,父亲在家里看见我之后,没打,也没骂我。他的表情严肃,额头的皱纹紧紧夹成几个“川”字。
两天后,他告诉我:“收拾东西,和我一块儿出车。”
此刻,是我和父亲一起出车的第十五天,我们行进在一座山的大顶上。
父亲开的是大货车,那种十几米长,从驾驶楼下来一脚踩不到地、有十几个轮子的大卡。
他拉的货物不固定。有时是水果,有时是石材,有时是动物、植物,包罗万象。这些天,我跟着他穿越了三四个省,从酷署的西北,到凉爽的东北,爬过数不清的高山峻岭,穿越过无数长的短的隧道。
我们极少说话。
我知道他心里对我有很大怨气。我也是。我们都想把气撒出来,但都不想做第一个开口的人。谁先开口谁先输阵,这是成人世界的不成文规则,我正在学习。
一路上看过各种不同的风景,遇到形形色色的人,我的心境比开始开阔了许多。我甚至想,万一他不让我复读,子承父业,我去学个驾驶也不错。
父亲显然不是这样想的。虽彼此不说话,但他无时无刻不琢磨着怎么把我往正道上引。
我们曾在一个荒僻的路边小馆吃饭。这是一家连吃带住的简陋小旅店,夫妻店。
一见面,老板就帮父亲从车上搬下三个特大号箱子,边递烟边连声道谢。原来,父亲每次走这条路,都会提前和他们联系,帮他们捎一些生活用品。
老板和我聊天,给我讲述他的经历,艰难处令人唏嘘。
七月,有的地方是骄阳如火,有的地方仍白雪皑皑。
我们穿越一座山岭,路上有薄薄的积雪,父亲开得很慢,他准备趁天黑前赶到山下的村庄投宿。
车子拐过几个弯,太阳就落下去了。
我从驾驶室向外看,一边是黑黢黢的崖,一边是陡峭的壁,车前灯照射范围之外看不见路在哪里,我觉得我们像是走在棉花里,深一脚浅一脚,山风呼啸,心里忍不住恐慌。
快到山脚,父亲突然一个急刹,车停了。我纳闷地顺着他拧紧的眉头向前探寻,看到灯光照射的路边有几个人影闪动。
是三个男人,说自己的三轮车坏了,想搭个顺风车。
父亲从工具箱里找出一把扳手拿在手上,叮嘱我坐车上别动,锁紧门窗,我一把拉住要下车的他。
我在新闻里看过,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有人三五成群在路边伪装成搭车的,伺机抢劫。我不想让他去。
父亲摇摇头,他说出门靠朋友,能帮帮一把,如果咱们不帮,他们走路回去肯定冻病。
我一直紧紧盯着父亲和那几个人,心里又怕又急。其中有个人突然举起双手,激动地对父亲说着什么,我来不及多想,抓起一把榔头跳下车,边走边喊:“赵叔李叔,我先看看情况哈,你们一会儿再下来!”我假装车里还有其他人,想让他们忌惮。
后来才知道,他们真是路人。三轮车胎被扎破了,他们把东西绑在身上,显得腰身鼓鼓囊囊的,我以为别了凶器;和父亲争论,是车主想把三轮车一块儿捎回去,父亲说不好放,车主在比划怎么搬怎么装。
那天之后,我和父亲不再冷战。他先开口和我说的话。可能是那天我的“壮举”让他觉得温情吧。
5
我们交货、换货,再交再换,拉着不同的货,走不同的路,见不同的人,听不同的故事。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父亲这些长年跑车的司机们也有自己的圈子,在这个圈子里,父亲算是老手,很有威望。
我见过他在路上帮人处理纠纷,起因只是两个司机抬扛堵了交通,为不影响大家的行程,父亲主动充当调解员。
他说的那一套,我根本没听过,和书里学来的完全不同。父亲说,这是化了妆的知识。书上学的都是干货,现实不会那么直白。人和人、事和事,都是化了妆的,要学会剥开表皮看真相,透过现象看本质。
我见过他和别人起争执,为几十块钱的运费。父亲说:“该你的就是你的,必须争;不该你的,不要眼红。”
我见过他帮人修车。山上的冷风吹得我瑟瑟发抖,拿手电筒的手止不住哆嗦,父亲热得满头大汗,脱了外套,埋在车前盖里,这里摸摸,那里查查,不久,车重新响起轰鸣。
我见过无数人对他的车鸣迪,很多人,男的女的,管他叫大哥。父亲在自己的江湖里,是英雄。
我惊奇于父亲这样的身份,这是我从不曾看过的另一面。
和司机们一起坐在火边谈生之艰难,父亲把别人递过来的酒递给我,示意:“来一口,你是大人了。”
有人向他递烟顺便给我一支时,他笑笑,不挡着别人给我点火。他把我当平等的大人对待。不像奶奶、老师和朋友们,总当我还是个孩子。这一切,都让我觉得既新鲜又高兴。
当有人说你爸成天在我们面前夸你,说你给他长脸,我开始觉得羞愧,觉得自己名不副实。
在我和奶奶守着炉火,在有暖气的屋子里享受生活时,父亲,风餐露宿,为我们辛苦奋斗;
在我为自己没有妈妈感到低人一头时,父亲,在我不知道的地方,用自己的肩膀努力为我撑起一个正常的家;
在我为奶奶的去世怨恨他、和他赌气时,他沉默着,如一座大山,背着那些埋怨和指责,不辩解、不自弃,如往常一样为我们的未来打拼。
司机们说,这些年,对父亲有情的女人不在少数,他却从来心如止水,不招惹,不留情,一有时间就往家跑。
他未必不想救奶奶,不想有自己的生活,但是因为我,他把自己的需要永远放在我的需要之后。
父亲,和奶奶一样,把我当成自己的全世界。
他们是向日葵,我是太阳。太阳走到哪儿,向日葵就转到哪儿。向日葵永远永远围着太阳转。
我心里渐渐明白一个事实,其实,我的怨恨,并不只对着父亲,更多的,其实是在借怨恨父亲,怨恨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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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怨恨自己为什么不更优秀些、努力些,如果我优秀努力,就可以跳级,早点考上大学,让奶奶心愿早偿;
我怨恨自己,自诩比父亲重感情,比父亲有文化,为什么明明一次畅谈能打开的心结,非要拿那么重要的高考赌气。
越了解父亲,我就越来越多地,感到深深的后悔。
因为我的任性、偏激,父亲,要付出更多的辛苦——他让我复读了。
进补习学校那天,我在心里发誓:上大学后,除了学费,不多向父亲要一分钱。我要像他一样,凭自己的努力养活自己,减轻他的负担。
他辛苦了这么多年,该停下歇歇了。
没有翅膀的孩子,只能拼命奔跑。只要拼命奔跑,世界就不会辜负。
大三时,我实现了自给自足,包括学费,不拿父亲一分钱。
第四年我考上研究生,帮老师做课题,在社会上帮人做项目,不但养活自己,还有余力年底给父亲包一个大红包。
过年了。我们爷俩坐在方桌前,奶奶的像片摆在主位,桌上有肉有菜,有鸡有鱼,我们三个人,又团聚了。
我感谢父亲,在我做了错事,叛逆、倔强、又迷茫彷徨的时候,他不打不骂,用自己的身体力行,为我竖立了一个男子汉的榜样。
如书中所说:
“很多事情,即使你描述得绘声绘色,也未必让人感同身受。
成长是一场悄无声息的拔节,总会伴随难以名状的疼痛。
当有一天,你的双手可以撑起你想要的未来,再把它们笑着说出来。”
两只酒杯碰在一起,沧桑的脸和年轻的脸都布满笑容。生活夺走我很多东西,又赋予我新的内容。
奶奶,您为我们感到高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