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翻出老照片,发了半天呆,记忆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往事历历。终于相信,有些事,有些人,是不需要反复重温,就在那里。
1983年,我离家千里求学。在思念和祈盼中,迎来了第一个暑假,大约就是这个季节。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忽然听见父亲的声音,父亲来接我了。那依然洪钟般的笑声,穿过风雨,呼唤我和三姐的乳名,那一刻,我激动地趴在北窗,望着漆黑的雨,傻傻地大声喊了一句,“你是我爸吗?”
“是你爸!”父亲的笑声依然在雨中。
雨大漫过了小桥,父亲没办法过来,就站在姐姐家后面喊。
如今,我还能想得出我当时的心情。惊喜与雀跃,一种不顾一切要冲出去的激动。一颗心的欢乐,使我站不住脚,却把父亲从马路绕到姐姐家的距离,丈量得漫长。十几分钟,我一直满屋穿梭,好像要说,好像要笑,想坐下又坐不住。什么也没做地等,又不知如何是好,把外甥女好几次抱起又放下,我的心,一瞬间就飞回了故乡。
那一夜,几乎是彻夜长谈,五十几岁的父亲那时真年轻啊。精力充沛,谈笑风生,看不出旅途的劳累,在他描述中,穿插着我和姐姐的询问,依然没有打断他叙述的节奏。我遗传于父亲的语言表达能力,他能够很有感染力地讲述我离家四个月家里的故事,还有他一天一宿的旅程。父亲极具幽默感,他会把一些平淡的小事,说得让人忍俊不禁,然后评论的又心服口服。比如他说带母亲出门坐火车,因为两个人身材相差悬殊,对面一个旅客对母亲说,那个胖子占了你三分之二,父亲像是不经意地说,何止,她人生的五分之四都被我占了。
父亲平易近人,却是给我留下莫名的严厉。这在我们几个儿女的心里,常常是矛盾的。如今想来,我也不清楚因何那样敬畏。一个风趣又疼爱儿女的父亲,但我那时却不敢一丝放肆。他常常逗我的时候,我的撒娇也是有分寸的。我们家族都具有幽默感,但我们都跟父亲保持着距离。那一夜,我躺在父亲旁边,听着他哈哈哈的笑声。父亲体重200多斤,他像一座山峰一样在我身边。我在他高高的身影后瞪着眼睛,蜷缩着瘦小的心事,一直冲动着想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脊背上,像我无数次亲近母亲一样,可我一直想到闭上了眼睛,也没有伸出手,就在父亲的笑声里睡着了。
辽宁那年连降暴雨,父亲看出我归心似箭了,我不顾姐姐的挽留,她想留父亲多住几天,可那样我就晚回家几天。我们冒雨,踏上了回家的路。
在沈阳换车时,我和父亲去了北陵公园。我从小就是慌张的性格,父亲恰恰又极其稳重,甚至不紧不慢。我第一次面对这么大的城市,心里一直担心改乘火车的时间。父亲一直走在前面,走南闯北的他,在那一次给了我一种安然。他不再像那年领我第一次赶集,扯着我的手腕穿行在人山人海中,却一直能跟我保持一个相应的距离。第一次坐了城市里长长的电车,第一次看见了影视剧里皇宫一样的房子,第一次走进那么大的园林。可我,一只神不守舍,一直惦记火车发车时间。
我人生第一张彩色照片,就是在北陵公园照的。父亲知道这里是北陵公园最具代表性的景色。其实我早就看见公园里到处都有照相的摊位,我心里也在想要不要照一张相。但这个想法,不知在那个年代,为什么不敢跟父亲直说。父亲一直在给我讲解公园里的风景,我却一直在想,你怎么不让我照相呢?
“照一张照吧。”父亲在城墙上说,“这里最好。”
我的心当时就乐开了。
摄影师给我摆姿势时,我一直看着站在旁边的父亲,想着要不要说,您也跟我合照,却也没有说出口,这句没说的话,竟然伴着我接下来的行程,越来越后悔,越后悔越想这件事。直到后来接到照片,心里还在后悔。两年后,父亲带六姐去沈阳,他们在沈阳站前照了合照,父亲笑呵呵地坐着,六姐站在身边,让我气了好长时间。我总是没完没了地问六姐,你们是谁提议合照的,可我每次提起,所有人都哈哈大笑,笑我矫情。
智能时代,年轻人无法体会照片的意义,更没有等待照片的那种心情。照片的拍摄和删除变得无所谓那样随便,甚至丢失和坏掉一部手机也没什么可惜。我常常想,照片应该是拍给未来的,现在你认为无所谓,只是还没有到你珍惜的年龄。
当有一天我们都老了,当过去的未来变成了现在,照片对于我们来说,不仅仅是回忆。
照片是一份留给童年,少年,青春的回忆。是你未来倾尽所有都找不回来的记录,花再多钱买不到的珍贵……
每张照片,藏着自己的感动。
我的人生,没有跟父亲单独合照过。这难道不遗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