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

第一章―临行

零点,时钟与分针重合,他幻想自己趴在一个女孩身上。那女孩是谁呢?一副娃娃脸的初恋?昨天公交车上的那个红衣女孩?飞机上那个帮自己推了一把行李的空姐?他不知道,就好像他不知道海有多深,宇宙有没有边界,前一周吃了什么,同事喜不喜欢看小说,明年的自己会混成什么鬼样子,她还记不记得他。

从长水机场到北京T3航站楼不过3个小时左右,他蛮喜欢在飞机上游荡的感觉。从椭圆的机窗里向外望去,云白飘浮在一片海蓝之上,这几个小时里,什么也不用想,因为想什么都没用。只有一种迷朦的思绪缠住了你,像云,像雾,像空姐曼妙的曲线,像薜定谔脑子里的猫。他突然想起了《美丽人生》里德国医生的那个谜面。他很想用笔记录下那种感觉,那种摄人心魄的,挥之不去的感觉,到最后才发觉也是徒劳,因为一想深究,它就消失不见了。

那这一切到底是不是幻觉呢?

这和他在飞机上遇到的那个女孩颇有相似之处,她皮肤白皙,话里透着香,让你觉得她好像坠入爱河。她眼角有颗淡淡的痣,藏在娇俏的脸蛋里,令人真想用嘴把它吸出来。他一会儿看看窗外,一会儿翻翻杂志,都是关于旅游圣地和别墅豪宅的陈词滥调。每当她推着餐车走过时,他总要瞄上几眼,深蓝的职业装束勾勒出标准的美人模子,光滑细长的小腿藏在紧致的黑色丝袜里,透着一点嫩白的肤色,若隐若现,像欲言又止的秘密,云雾下的城市。她来自何处?芳龄几何?喜欢听什么歌?生气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他急迫地想要解开这些谜团,甚于解开她的衣带。

囚在狭小的座位里,他想象自己患了急症,以等待她的拯救。可当她走近,他又怯懦地把眼神移开。下飞机后的几个小时里,大巴一路狂奔,冷风从窗子里灌进来,他的脑海里依旧循环播放,她请他调直座椅,他一脸无辜地说座椅已经调直了,她面带惭色地说了声“先生,不好意思”。

过了一会,身体才恢复知觉,他打了个喷嚏,一股倦意席卷全身。从衣兜里掏出剩下的半块德芙,那团甜腻的东西融化在嘴里,居然有点苦涩。扣上耳机,大脑再度放空,飘渺的女声,发动机的震颤,路途的颠簸,一切都让他仿佛又回到那个航班。大学四年,每逢假期开始和结束,别人匆匆忙忙,提着大包小包挤上火车的时候,他只需要在登机口附近看会儿小说,或者望望窗外那些大翅膀的家伙。在别人吸着泡面,嚼着火腿的时候,他正翻着飞机上的双语杂志,小啜咖啡。他喜欢回家的航班,长水机场的候机室里,阳光洒进巨大的落地窗,望着飞机缩进无限的天空,想象着她的模样会有怎样的变化。

“你几号走?”她的QQ头像闪烁不停。

“我后天的飞机,明天就得去北京。”他灌了口冰镇可乐,运指如飞。

“哦”

气泡在胃里翻滚、膨胀,沿着狭窄的食道一路向上,把鼻腔搞得有点酸。他并不想哭,他唯一想知道的是,坐在电脑那头的她有没有哭。

他点开风行,想找一部电影,爱情、科幻、动漫、恐怖……他在几个版块里来回切换,钟表的嘀嗒声敲打着他疲倦的神经。夏日冗长乏味,没有要紧事可做,最适合拿来虚耗。

“明天你来吧,我们见一面。”他敲着键盘,却有点心慌。

“嗯嗯,明天下午两点吧。”她每次说话都带着嗯嗯,一副很乖顺的样子,带着一丝笃定。他打开文件夹,里面收录着ildivo、adoro、backstreet boys、darin,还有一些狂躁的punk乐。

他曾经试着对这个大杂烩的文件夹做一番整理,新建了四五个文件夹,每一个都郑重其事得起了个名字,摇滚、古典、美声、朋克、电子、先锋实验……诸如此类。但他发现有些歌曲根本无法明确归类,ildivo,明明是美声,唱的却是流行金曲,有些明明是无词的曲子,但又达不到他心中轻音乐的标准。直到遇见她以后,这些就不再是麻烦事了。他建立了三个文件夹,一个是自己平时听的,一个是她喜欢的,一个是准备唱给她的。

第二天下午,比往日更加闷热,他紧闭窗户,没了窗外知了的聒噪,屋子里顿时静了许多。打开空调,对着出风口敞开胸膛,他看了一眼挂钟,1:30,他赶忙又用手在耳边扇了扇,想让汗液尽快散去。五分钟后,他掏出耳机,练习那首Isabel。

她如约来到门口,双手紧紧攥着包带,黏腻的汗液和洗发露融在一起,在逼仄的楼道里蒸腾出一股奇特的香味。

这是栋老楼,已经有十几个年头了,住户大都是老人和在附近上班的中年人。每逢炎夏,工人们不是出工干活就是窝在空调屋里看电视喝酒。老人们则互相串门,在一起打麻将,彼此交流一下生活近况,谁家老头子得病了,谁家的姑娘出嫁了,彩礼是多少,丈夫是干什么工作的。在这里,老人往往沉默不语,但彼此却有一种默契,这附近的新鲜事他们总能摸得一清二楚。“真是服了!比克格勃还牛。”他的一个女同学早上和朋友一起在小摊上吃了碗凉皮,下午就被父母盘问起来。

一想到这里,他就不由得紧张起来,向窗外望了望,大街被烈日照的像镜子一般透亮。这种天气,就连蚂蚁都懒得出窝。他平复下心情,继续练着那首拗口的西班牙情歌。

咚咚咚,她怯生生地敲了三下,一下比一下轻。没有回应,她抿了抿嘴唇,小心翼翼地从包里掏出唇膏,轻轻抹了几圈,直到唇边的香味穿过那颗玲珑的鼻头才罢休。她对着手里的索尼照了下镜子,用手稍微撩了两下刘海。然后望了望门牌号,没错吧,她心里嘀咕着。咚咚咚,依然没有任何回应。此刻,他还在脑海里酝酿着otra vez 的发音。

“你到底开不开门,干什么呢?”她终于失了耐性,抱怨里有委屈。

“哦,不好意思,我就来。”他赶忙挂掉电话,扔掉耳机,换上袜子,一个箭步上前把门打开。

“混蛋!”她一下扑进他怀里。

他没有说话,接过她全身的重量,下意识地抱紧,像抱紧一只惊慌失措的羊羔,任由她的眼泪划过脸颊。大门完全敞开,一只苍蝇大摇大摆地晃了进来,手机吧嗒一声掉在地上,对门的老大爷没有出现,隔壁的电视机里还放映着婆媳剧的老桥段。

这样的情形并没有持续多久,或者说,只有将近一分钟的时间。他消瘦的身板只能勉强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任何多余的一克都是负担。

她感觉到他的身子愈发绵软无力,便朝他胸口轻轻推了一下。“我想喝杯水”她弯下腰去,摘下剔透的娃娃鞋。

他与她初次相会的时候,她就穿着这双鞋,圆润的鞋头上挂着一个硕大的蝴蝶结。承袭芭蕾舞鞋的外观,落滚边沿的设计波浪一般托起她那双可怜的小脚。她低下头去,精心修饰的发团搔着他的心房,那发髻层次分明,由深入浅,最终消失在奶白色的鹅颈中。

他把水端来的时候,她已经进了小屋。屋子并不大,但说不上狭小。写字台褪了底色,书架上积了一层薄灰,几本还未拆封的小书异常显眼。书架的脚跟便是床铺,床单上大写的giraffe和长颈鹿卡通图案与这里并不般配。更滑稽的是,床头上放着一个哆啦A梦的毛绒公仔,正咧着大嘴对她傻笑。她也微微笑笑,不过最终,她的目光落在墙上贴着的几张诗抄。字迹已然模糊,看得出是用钢笔写的,那字大小不一,歪歪扭扭地靠在一起,一派早高峰地铁里的惨相。

“那是,我很久以前抄的。”

“嗯,一看这字就是你的。”

她对他的字迹再熟悉不过,有段日子,她和家里人闹别扭,成绩滑的很厉害。他每晚都会在一摞习题册里抽出几道他觉得很重要的试题,写在纸上,小心折好。第二天课间趁着打扫卫生的时候塞进她的书缝里。她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样子,美的不行,“他终于向我表白了”。她满怀欣喜,一本正经地打开那张纸,简直哭笑不得。第二天,他收到了“回信”,除了完美的解答步骤外,还有一行小字“笨蛋,想凭这就难道我?”

可他依旧重复着“每日一题”,默不作声地把写有题目的纸叠成豆腐块,塞进她的书缝里。很显然,这并不是女孩子们眼里的告白方式,或者说,这也许是最糟糕的方式,难以想象的糟糕。同样难以想象的是,她居然有耐心在每道题后面都附上工整的答案。

所以有段时间,他觉得简直是她在为他辅导。

她回过头来,接过他递来的白水,大口大口地灌下去。“再来一杯吧”“诶?”“愣着干嘛?”“好”他又递来一杯,“傻瓜,用不着这么满啊”她把尾音刻意拉长,听起来有种撒娇的错觉。“咳咳”,也许是太渴了,她呛了嗓子。“慢点儿喝啊,这又不是什么琼浆玉液”“哈哈”她差一点喷了出来,“真是个吊书袋”。他没说什么,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尽管他小心翼翼,尽量缩小接触面积,缩短接触时间,以免这种关切转变为为别的什么东西。但是,他还是感到一丝惊讶,18岁少女的皮肤有种特殊的弹性,绵软里透着一股倔强生长的魅力,那是骨子里的桀骜不驯。

也许是他想多了,眼前的确只是个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小姑娘。她特地盘着那种日式发髻,碎花裙摆将将淹没膝头,眼眉低垂,脸蛋泛着一丝红晕。那一刻,他想起川端康城笔下的舞女,却不想拥有小说里的结局。“一点也不快乐呀!”她在读完那篇小文后直截了当地说道“你这是从哪里弄来的呢?”她手里捏着那几页用订书机订好的小册子,纸页泛黄,参差不齐,一看就是从老书上撕下来的。“哈,这我也记不清了”“真是个糊涂鬼呀”她笑起来时,两个虎牙脱跳而出,这是他觉得唯一美中不足之处。“来点音乐吧”,没有她的默许他就打开音响,播放那首isabel的伴奏。

他在心里默颂着乐句,前奏结束的那一刻,他的嘴巴像被胶水粘住了,整个人也僵在那里,触电一般。volar care,Sebstian的声线勾画了一副曼妙的异国风景,他松了一口气,全身垮了下来,心里却更重了。

第二章――飞行器

“你知道吗?咱们国家可能要在2020年就要实现载人登月了。”

“嗯”

大概9点左右的样子,月亮就高高悬在夜空,弯成小船的模样。月光倾泄下来,穿过气层,林间的缝隙,洒在手里的时候已经没有一丝温度。火星沿着父亲嘴里的烟卷一路攀爬,微风里有尼古丁的香味。

他的父亲在他13岁左右的时候便离开这个小镇,以求给他更好的生活。和散落在这个国家的大多数小镇一样,人们认为更好的生活就是更有钱的生活。在他很小的时候,父亲总是在耳朵上别着一根铅笔,右手拿着一本《新概念英语》,嘴里默默地念叨着什么。像一连串通向幸福生活的咒语。也有的时候,他看到父亲在桌上摊开一副硕大的工程图纸,上面满是各种各样的标记,父亲总能对着它看一下午。

等他能够看懂那本《新概念英语》的时候,父亲已经奔赴北京,做了一名工程师,每隔几个月才回家一次。

午后的阳光泻进窗子,把纸面映的光亮,像一片静谧的湖水。父亲正蹲在椅子上,眉头紧锁,耳边依旧别着一根英雄牌铅笔。与以往不同的是,手里没有夹着烟。他与父亲的交流甚少,每逢父亲从外地出差回来,他只是打开门,然后笑笑说声“回来啦”。大部分时间里,两个不善言辞的人各做各的事情。他写作业,看小说。父亲听英语,或是埋头纠结一个问题,就像两个在图书室里经常会面的陌生读者。

他从很小的时候便无意识模仿父亲的举动,渐渐的,这个蹲坐的,眉头紧锁的沉默男人,不知不觉在他的心里生了根,隐约中,每当他打开书,便能感受到来自父亲的和霭目光。与其说这是获得奖赏的一种方式,不如说这是一种特别的交流。这种交流不需要言语,只需要动作就足以表达的某种期许与认同。

神奇的是,这样的动作重复久了,书页里的温度竟也能沿着他的手指向上传递,犹如冬日里烧水炉嘴里蒸腾出的热气,爬满一侧的双层玻璃。此后,他便愈发地痴狂,甚至走路时也要随时捏着一本书,不然,似乎就少了什么似的。

“top―drive,顶部驱动?”他凑过来,指着那本厚厚的指导手册自顾自地念叨着。“没错,就是顶驱。”父亲抬头,嗓音很平,没有壮汉的粗砺,也没有文人的温婉,但足以打消他的疑虑。“顶驱是干什么的呢?”父亲打开联想笔记本,“来,我给你看看”他指着照片里的巨大井架,“看到顶部的那部分了么?”“嗯”“我就负责这部分,它是钻井平台的心脏。”“嗯,你们打井的时候钻头会一直这样直着打下去吗?”“理论上讲是这样的”父亲眯起眼“但实际上是会拐弯儿的”“为什么?”“地层对钻头是有阻力的,钻头在垂直深入地下一段距离后就会与原先的方向有细微的偏差,但钻头走的深了,细微的偏差会越积越多。这个和微积分是一样的道理。”父亲在半空中画了一个圆,“你想想,一个圆,截取极其微小的一段,看起来就像一条直线段。”他捏起桌子上的可乐瓶盖,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对,就是这个意思。”“那你们如何修正这个偏差呢?”“靠单片机,软件来控制,但即使这样也不可能完全消除偏差,它总是存在的。”

“生活是时间的微积分”自习课上,数学老师看着墙上的字句喃喃自语,“不懂”,粉笔在她的指尖循环往复,最后被嵌进一道指甲印。

“老师,这道题怎么做?”他把笔记本凑到老师身旁,摆出一副俯首贴耳的样子。那个本子记得满满当当,题目用红色的水性笔工整地抄写,解答则用蓝色原子笔、英雄钢笔或者黑色水性笔标注好。每一道题目背后都紧追着相应的解答。它们彼此咬合在一起,似乎没有任何存疑的空间。日子久了,慢慢也能摸索出一些路数,他相信每一个问题都能被拆解,然后一一串联起来,就像她串珠子一般。但他自己并不是个好工匠,要么不清楚手里有几颗珠子,要么没有把这些珠子穿起来的线。

于是他认为生活本身是个谜团,小学、初中、高中,然后呢?大学会在哪里上?会在哪里工作?从事什么职业?三十岁的自己长啤酒肚吗?以及,她会不会一直陪伴我走到末日?

想到这里,他总不免有些担忧。

“你在想什么呢?”老师抬头看着他空虚的双眼,“啊,没什么,请您继续。”

“你那么用力干嘛?”校车里十分拥挤,但总是有他俩的位置。带着副飞行墨镜的司机师傅打开空调和CD,车子一路飞驰,街上的霓虹与行人匆匆的身影交织在一起,投射在车窗荧幕上,经典的老歌像空气一般,无孔不入,却又无法逃离这个密闭的空间。

“啊?什么?”有时候,她的问题总是突如其来,像打在后脑勺的一闷棍,所有的思绪都在刹那间消散,只留下短促的空白。

“我说你那么用功干嘛?”她的眼睛很大,透着点灵气和稚气。

“为了考大学啊”

“不必这样吧,开一家舞厅岂不更好?”

“为什么是开舞厅呢?”

“开舞厅多霸气,我要穿着恨天高在舞池中央弹吉他。”她的语速不知不觉就加快了,似乎要掩盖底气不足。

“然后狂甩头发,大叫着去他妈的这个糟糕世界。”他低声冷道。

发动机的轰鸣像插电吉他和贝斯的嘶吼。闭上眼,他幻想着越来越快的车子像牛顿草图里的那颗最终挣脱地心引力的炮弹,变成一颗卫星。

他和她不再言语,却坐的更近了。

第三章――绿袖子

拖鞋与地板的摩擦声弄的她耳朵很痒,久闭的双眼打开一条缝,虽说是清晨,天却是灰蒙蒙的,反倒平添了一丝倦意。“还不起来?!你看看都几点了?”这种天气本来就是用来睡觉的啊,她打了个哈欠,故意把尾音拉长。“吃饭了!”母亲手里的荷包蛋在桌沿上咔的一声,撞了个粉碎。不知道为什么,她对这样突如其来的碎裂声感到恐惧和厌倦。对她而言,那种清脆的,突然的撞击声是一种催促和逼迫。又是新的一天,可日子却从来不会有什么变化,听课、吃饭、作业、睡觉,周而复始,这一切都让她感到厌倦。那种诸如鸡蛋壳碎裂的声音比母亲的警告更能让她快点从梦里醒来,从幼儿园到现在,每一个不咸不淡的清晨里,母亲总是那两句话,像设定好的手机闹铃一样。日子久了,母亲的唠叨对她而言与窗外的风声无异,偶尔才能听得见。

在万籁俱寂,窗门紧闭的冬日里,风声几乎是听不见的。“快点儿吧”母亲也没精打采地催着,平静的语气里含着一种例行公事的意味。而这,却总是激起她心里的情绪,就像河边的人随意向河里丢了一颗石子似的。“奶我给你热好了,别忘了今天回来的时候买瓶醋。”接着是一阵悉碎的摩擦,她知道那是母亲穿羽绒服的声音,又默数几秒后,母亲拉好了拉链。

咣铛一声,屋子重归一片岑寂,她心里却乱了起来。坐起,呆望着黑乎乎的电脑屏幕,里面有她的轮廓,一头凌乱的黑色长发淌至双肩,胸部只是悄悄从那片奶白色的身子里萌芽,微微耸起,像初春十分的小丘,静谧里有神秘。当她把身子坐直时,那对小丘便像是经历了某种地质运动似的,在下方积聚成圆润的水滴状,就在这时,她似乎感到一种成熟的魅力与迫近,明明是肃杀的冬季,身体里却有种什么东西要萌发似的。寒冬的气息从窗户缝里渗入,沿着光滑的脊一路攀爬,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

出门,蹬着母亲的那辆破自行车,吱吱呀呀地在雪里画着弯儿。柏油马路两旁的法国梧桐光秃秃的,那些星状的叶子早就没了踪影,像彼此商量好了一样,等到天气冷下来时就乘着寒风飘散。真是自由啊,她望着被雪点染的枝头叹了一声。

“喂,想什么呢?”他也踩着脚踏车,那是辆山地车,虽然有些陈旧,但风采依然,在这寞落的天气里显得格外扎眼。

“没什么,诶?车子挺炫啊?”她故作一丝男声道。

“还好还好,只是过气的老车子啦”他说话一副温温吞吞,不得罪人的样子。

北风迎面袭来,似洪流一般,瞬间让两人迷失了方向。“今天的风可真大啊”他感叹一声,险些消失在风声里。

“这么怕冷吗?”

前方横着一道路障,她点了点刹车。

“不像你呀,裹得像只熊。”

他不蹬踏板,任由轮子空转。

“冬天就要像只熊,窝在洞里睡一季。”

“怪不得总见你没精打采的样子”

“嗯?”她把脸侧过,飞起一片红潮。

不知不觉,两道车辙在雪地里慢慢扭在一起。清晨的阳光在雪地里画着二人的轮廓,也在悄悄地抹去那扭在一起的轮迹。

“咱们学校要和一中办联谊会了”大徐小声和他说,“注意啊,我在这里要进行分解了。”物理老师用粉笔在黑板上画着力的分解图示。“到时候你要演什么曲子呢?”阿翔小声试探道“咱们班都谁出节目呢?”“你,来解一下吧”老师发现一丝异样,阿翔直愣愣地走向讲台。“嘿,咱们班要搞个乐队,要不要来玩玩。”“啊?可是我不会乐器啊。”“那有啥,一块儿耍耍就会了。”“不了不了,多露怯”阿翔给出了完美的解答,只是那字迹歪歪扭扭,笔画时轻时重,第一排的女生动笔抄写,沙沙声在空气里的扩散,形成一种静谧的气氛。大徐见势沉默,翻开从没用过的笔记本。

他举目四望,注意到她似乎也在认真地写着什么。

阿翔把粉笔轻轻放在讲台上,放下卷起的袖子,那副什么都无所谓的神情酷到爆炸。很快,就有女生悄悄投来钦羡的目光。“太厉害了,怎么想到的呢?”“真的是大神,而且还是很酷的那种。”“同感,据说还会弹唱呢”“诶?那这次的联谊会应该有他吧”“一定的啦,你就准备好单反吧~”眼镜女个子娇小,话里透着机敏,在试探对方的同时也藏好了自己的想法。

她仍旧专心写着什么。

夕阳远远地挂在树梢,一副醉醺醺的模样。雪变得很小,最终完全止住了,偶有从高高枝头上落下的一小抔。她的车子依旧吱吱呀呀地叫着,街灯昏黄的眼神里,像是有不可言说的秘密。

“回来了,快吃吧。”她刚刚推门进来,母亲就端来饭菜,热腾腾的香味迎面扑来。一杯热果汁下肚,僵硬的身子便软了下来,果汁里淡淡的酸味刺激了她的食欲,但她只吃了几口便停下了筷子。“怎么又吃这么点儿?”一个月来她始终如此,可母亲似乎今天才察觉异样。不过,转念一想,“又”这个字,应该说明母亲早就注意到她这个月来不吃饭的异样。

她总是以这种抽丝拨茧的方式察觉母亲的关心,并在脑中形成一套自圆其说的理论。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太过敏感,有时,她觉得母亲是个神经大条的人。也正因此,她觉得自己和母亲间有很微小的裂痕,这并不是代沟,而是一种无法言状的隔阂。我明明和她是融为一体的,妈妈应该是最了解我的呀。她总是这样安慰自己,可是这种自我安慰总是在一次次争吵中化为泡沫。

“什么叫又吃这么点儿?吃饱了就是吃饱了嘛!”

“你这个孩子是怎么回事儿,会不会好好说话?!”

她不作声,径直走入房间,把门反锁。

“爱吃不吃……”母亲小声嘟囔着“真不给我省心。”

她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有点烫。

正当她准备躺下休息时,手机却叫了起来。

“喂,哪位?”

“阿翔,你明天有空吗?”

“有啊,怎么?”

“嗯,明天下午5点,三楼音乐教室见。”

“诶?等下……”

电话那头重归沉寂,只有嘟嘟声均匀地敲打着节拍,像一只曲子的前奏。

冬日的阳光没有其他季节那样饱满,单薄的像一层绵纱,朦胧地罩在层叠的楼宇之间。她满心忐忑地走着,影子托着踌躇的步履,一刻不停地变幻着模样。

隐隐约约,一只曲子飘了出来,绵延且顺滑,丝绸一般地萦绕不绝。想必是技艺十分娴熟的人才能达到这样的水平,侧耳倾听,那是她熟悉的古典吉他。

她沿着楼梯一路向上,曲子声也愈发变得微弱起来。曲子快要结束了吧,她不由得加快步伐,追随着那越来越微弱的曲调,校服肥大的裤脚也没能阻碍她。她发誓一定要抓住,抓住每一个音符。她越来越快,在推开门的一瞬,阿翔也停止了弹奏。

夕阳愈发红晕,窗户一侧,二人的影子连在了一起。

“你来了啊”阿翔的声音有点沙哑,干瘪的嘴唇没有一点生机。

“喏”他向她甩了一瓶果粒橙,好像他和她很熟的样子。

“我本来想买点热饮的,但是这里的暖气有点狠。”

“你叫我来,有什么事吗?”她接过那瓶果汁,只是为了避免果汁摔在地上,发出尴尬的声响而已。

他用手随意拨了一下吉他,音符乖顺地从弦上跳脱出来,随即又像气泡一般消散,在这片黯沉的夕阳余晖之中。

“周五有汇演,不知你有没有兴趣?”

她默不作声,眼眉低垂,感到一股力量从心底萌发,那是她期待已久的,宛若楼宇间忽闪忽灭的群鸟。

夕阳染红了阿翔的眼,他的眼眶深邃,像是藏着什么秘密似的。旋律再度响起,随着微风缓缓摆动,扭成一道又一道温柔的波浪,袭向面前这个沉默不言的女孩儿。

像被哄散的飞鸟一般,她心里一阵慌张,为什么是绿袖子呢?为什么会有如此巧合的事情?

“我弹得并不大好。”她试图用冷冰冰的口吻埋葬内心的波动,面前的这个人有答案,但她却不知从何问起。为什么他弹的是绿袖子而不是别的呢?为什么他要叫我呢?如果只是个巧合呢?

“没关系啊,吉他就是用来玩的啊,难不成你怕了?”

阿翔很少说话,而且很少说这种随意的话。眼前的这个男子,慵懒地倚在墙上,整个身体陷在座位里,头发胡乱散着,宛若荒谷里肆意崛起的藤蔓,右腿根上横着的吉他在黄昏里显得有点落魄,他的手指轻抚着怀里的琴,犹如战壕里拭枪的美国大兵。

这副无所谓的模样总能让人感到一种莫名的疲惫,并且在疲软中卸了一切伪装,让你不想去隐瞒什么。

“小菜一碟,我还没怕过什么呢”她细腻的声带有种粗放的喜悦感,尽管她面若冰霜。她知道,只有在弹奏中才能获得快感,那是一种反叛的快感,每当母亲唠叨的时候,她就把门反锁,然后没完没了地弹琴。

第四章――christmas in my heart

还有两天就是圣诞节,和这个国家所有的小城一样,商场早早在店面前摆好了圣诞树,零星装点着一些劣质彩灯。小门店则沿着狭窄的街道一路延伸,十六七岁的年纪,好像街道尽头就是幸福终点站。穿着肥大校服的男孩子们兜里正好可以藏下给女孩子的礼物。即便是没有意中人的女孩儿们也常常手挽手,谈论明星和化妆品。而这两样总是能巧妙地结合在某个熟悉的男孩儿身上。

“阿翔,这道题怎么做?”眼睛女手里拿着粉色卡哇伊水笔,娇小的身子微微前倾,一副稚嫩模样。其实,精于计算的她始终能够与慕名而来的追求者保持不暖不冷的距离。眼睛女通常直勾勾地盯着那些头脑发热的男孩儿,不吐一字。他们绝不会料到,那双圆润朦胧的镜片后,藏着甚于冰雪的目光。

眼睛女对所有人都是一副教导主任的面孔,但还是难掩其娇媚的神色,娇小的身子一把就能塞进怀里,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过于魅惑了,以至碰壁的追求者在失意后仍忍不住偷偷地瞄上几眼。

“嗯?”阿翔只顾盯着自己草纸上写了一半的公式,他的手腕灵活有力,纤细的笔杆承着三根粗壮的手指,这样的力道用在软塌塌的纸卷上,即使字迹被擦掉了,纸面上依然能刻下印痕。

眼镜女偏爱这笨拙而认真的样子。

“我说,这道题怎么做呀?”

阿翔头也不抬,左手接过她小心递过的本子。

“Merry Christmas 教我弹吉他吧~”娟秀的字迹故意添了几分稚气,像是撒娇一般。

“要上课了,这些事以后再说。”

“为什么?”话音刚落,上课铃便叫了起来,眼镜女却没有丝毫要走的意思。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盯着这二人,等着一出绝世好戏。她把头撇向窗外,对面音乐楼里的玻璃不知何时染上了一层瓦蓝,依稀有云的痕迹。很早的时候,她梦到自己化成一片游云,这又让她想起冬日里飘落的叶子。有那么一刻,她什么都不想要,只是做无人问津的存在。她突然有点感谢眼镜女,帮她切断了一丝羁绊。但这是不是在自我安慰呢?就像每次她和母亲吵完架后,总是抱着自己的吉他,一遍又一遍地弹曲,或是什么都不弹,只是一遍遍地扫着琴弦,用机械的动作打发这安静里的尴尬气氛。总要出点声音才好,不然就不正常了。

“嘿,那本物理学的讲义你带了吗?”她小声问道

“嗯,等下哈”他迅速从书桌里抽出那本讲义,摆在桌面。

“不是,我要看看你的笔记。”

“哦”他又迅速找来笔记本,“诺,从这儿开始,你昨天没听课吗?”

“听了呀,有个地方想不起来了。”她一面翻着纸页,一面自言自语。

“想不到你还会弹琴呢。”

“你又没来,怎么晓得呢?”

“只是偶然听到别人说到而已”

她反叛母亲,他遵从父亲,阿翔是全能者。她通过弹琴实现逃离,也企图通过弹琴自我实现成名欲望。他借由书籍和学习来掩盖自己的缺陷,掩盖他对她的倾慕,从而接近所谓的完美。阿翔则是对生活抱着一种无所谓的态度,很松,这种松对于她是个吸引。他是严格遵循规则并掩饰自己的人,但其实他是想要反叛这种生活,这与她的态度更加接近。但其实,她对母亲的反叛使得她反感他的认真。他对父亲的尊崇使得他反感她的心不在焉。全能的阿翔则是早逝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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