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我发现我“死”了。
当时我还在厨房准备早饭,还是女儿安安先发现的。她指着电视一脸兴奋地说:“妈妈上电视了!”
我走到客厅一看。“本市某水库发现一具无名女尸……”
电视上展示出来的死者生前照片,确实是我的身份证照片。
电视台在做什么?警察在做什么?怎么会诅咒普通公民死掉了呢?
我愤然地打电话给110。
“你们怎么查的案子?我活的好好的,怎么被你们说成了死人?”
“请问您是……”接线警察的声音带着一丝惶恐的迟疑。
“我就是早间新闻的无名女尸陈!薇!”
“骚扰110电话轻则警告,重则拘留……”听了我的话,对面的声音突然硬气了起来。我直接在脑海里想出来警员一本正经普法的模样。为什么110不能打视频电话?尸体在说话,一定惊掉他的下巴。
警察无情地把我的电话挂掉了。这时的我也冷静了下来。我站在镜子前,反复端详自己。三十五岁的年纪,除了眼角有些许细纹,脸色有些暗沉不复青春,但总体来说在同龄人中还算容光焕发的。我捏了捏胳膊,掐了掐脸颊上的肉,痛的,说明我还是活着的,我是活生生的人!
“妈妈,电视是在讲你的坏话吗?看了电视后妈妈的心情就变差了。”刚上幼儿园的安安走过来,搂住我的大腿哭了起来。小孩子不懂得什么,或许她以为是她让我看到了不好的东西才惹我发脾气的。
我蹲下来把安安揽进怀里:“妈妈没有生气,新闻上有个错误信息,妈妈给电视台的叔叔阿姨打电话帮他们纠正错误而已。”
话是这样说的,但我的心里也依然沉甸甸的。出现在电视上的尸体,尽管打着马赛克,我还是感到一种可怕的熟悉感。再模糊的镜子照上去,也不会认错自己的脸。
怀里的安安依然在抽泣,温暖的小身体给我一种安心的现实感。不管是不是乌龙,先把安安送到幼儿园再处理,再怎么也不能惊吓着孩子。
在开车送安安到幼儿园的路上,在路口一遇到摄像头,我总是回避,这就是身为尸体的自觉吗?下意识地躲避镜头和别人的眼光。我戴上了墨镜。
到了幼儿园门口,我也是第一次没有亲自把安安送到门口。我说服她独自一人摇摇晃晃地走到幼儿园门口,拉上生活老师的手。安安仰着头,似乎在和生活老师说着什么。下一秒,隔着车窗,我看见生活老师惊恐地望我这里瞥了一眼。或许她也看了今早的新闻——尸体怎么会开车呢?生活老师年轻的脸上滚落下泪珠,她俯下身把安安抱进怀里,就这么抱着走进了教室。安安趴在老师背上,疑惑茫然地看着我的方向。她的小脑子里还没有理解死亡的含义。
我也忽然鼻尖发酸。第一次,我直观地思考如果我真的死掉了,安安会怎么办。我想起来那首残忍的儿歌——“没妈的孩子像棵草”。当安安还在我肚子里的时候,我就下定决心要给她最好的生活,我不愿意让我的孩子像棵小草一样,在童年就被沉重的生活碾压。
我的心里涌起一股愤慨,竟然遇到了被死亡这种事情,一定要让电视台和警察道歉才行。我驱车先行前往警察局。
我刚走进警察局,就引起了一阵轰动。专案组的警察把我围个遍,大家坐在会议厅,看了看我的脸,又看了看白板上贴着的线索照片和人物关系网。
“你是真的陈薇?”名叫沈清秋的队长摩挲着下巴,也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我把身份证推到他面前的桌上,“这就是我本人的身份证。”
沈清秋拿起身份证前前后后翻看着,过了很久才挤出来一句:“可是你丈夫已经指认过尸体了。”
我想起来那个离婚的前夫安乐敏,已经有两年没见过了。他是一个写小说的,当初离婚也是因为他对生活和爱情都随随便便,整日活在幻想中。我想他在指认尸体的时候,也肯定是凭借着两年前的印象随便指认的吧。甚至可能是故意的,他要故意整我。
我打开手机,想要给乐敏打电话,想让他公开道歉,结束这场幼稚的闹剧。可是怎么也打不通。
“你要给安乐敏打电话吗?别费力气了,他不仅指认了你的尸体,也承认是杀掉你的凶手了。”
沈清秋忽然说道,看他的表情,似乎也不明白自己在讲什么。这场凶杀案,是他二十年职业生涯的一个巨大的障碍,太让人匪夷所思了。
我呆住了。我开始怀疑,难道死掉的人真是我?可是安安身体的温暖触感,衣物在身上的摩擦,眼睛里看着的众人,嘴里说出的话语,耳边听到的声音,身上呼吸的毛孔,运作的细胞,跳动的心脏,都是真实存在的。大家都在正常地生活在认知里的世界,只有我被世界抛弃了,像是回魂夜里留恋人间的野鬼。
深沉的无力压倒了我,我说服自己接受自己已经死亡这件事,但我还有一件事,要完成后才能顺遂自然安心地陷入死亡。
“我要见见安乐敏,不然我是不会离开人间的———如果我真的死掉的话。”
沈清秋沉吟了一会儿,终于答应了。谁又会和一个灵魂计较。
玻璃窗对面的安乐敏。依然不修边幅,留着令人厌恶的长头发和凌乱的胡子。他平静地望着我,像是早有预料到我回到来。
“你好,我们终于又见面了。”安乐敏笑了笑,轻松地开口。
我感到可笑。“是吗,不是在水库见过一次了吗?为什么杀我?”
“我没有杀你。”
“你对警察也是这么说的吗?”我冷笑一声,这不会是他的一个疯狂的计划,作弄身边的人来获得灵感来完成他的小说吗?
安乐敏严肃地坐直身体,语气也认真了起来:“陈薇,我真的没有杀你,你在这个世界里活的很好。死掉的也是你,另一个空间的你而已。”
他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诚恳目光看着我,试图得到我的信任。
平行时空是吗?就像电影《彗星来的那一夜》一样。原来电影真的来源于生活,我竟然还是那个不知道是倒霉蛋主角。曾经的我讨厌安乐敏的幼稚和不成熟,但现在我宁愿相信他的话———是最好的结局了。
“你真的了解过你身边的世界吗?在生活中的某个时刻,你也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吧。有一个名词来解释这种话现象,叫做既视感,但大家都没有明确的解释。因为事实就是这个世界,你已经无数次地经历过了。”
“你的人生轨迹会改写,但是世界是不会变的。像同一个游戏的不同结局,一起取决于你的选择。”
“按理说,两个结局的人不会相遇,但你是个特别的例外。另一个世界线中的你———一个拼命想要改变自己命运的夜店女郎,在某种引导下和你的世界相交了。”安乐敏越说越激动,我却听得眉头紧皱。
就想《彗星来的那一夜》一样吗?另一条世界线的“我”发现我现在的生活是理想的状态,有家庭,有女儿,有稳定的工作和朋友圈。那么那一个陈薇,会想要取代我吗?我心情复杂地听着安乐敏的叙述。
“那个世界的陈薇,确实是这么取代你。但可惜的是,她先遇到的人是我。”
安乐敏说到这里,像是想到什么高兴的事情一样吃吃地笑起来。
“那个陈薇说,我是一个比原来的世界里她所遇到的所有没用男人加起来还要没用的男人。这让她对你在的这个世界失望透顶,于是就选择让我杀掉她,好去下一个世界旅行。”
“真是一个勇敢的时空旅行者。希望她最终能找到她想要的人生。”安乐敏努力地合掌做祈祷状,可惜手铐的存在让他的动作显得滑稽可笑。
我无言以对。如果这是事情的真相,那就真的是一幕荒诞戏。我以为我是《彗星来的那一夜》那种惊悚片的主角,到现在却发现自己原来饰演的是一部无厘头轻喜剧。
安乐敏就是这种人,幼稚,自我,不成熟,再严肃的人生都会被他活成喜剧片。
“可是你呢?你就彻底地要在监狱了结此生了。”
安乐敏闻言,满不在乎地耸耸肩膀,双手摊开:“无所谓,等我死掉后,也去当时空旅行者好了。在这个世界里活了三十多年,说真的,已经有些腻味了。”
“希望在那个世界里,我能有很多很多灵感吧。”
“喂,能不能来人查一下这位的精神状态啊?”我抬头看向监控摄像头,对着镜头后的沈清秋说。后者立刻带着几个警员进来把安乐敏带走。
“这样的真相,你相信吗?”
沈清秋摇了摇头。“你呢?”
我点了点头。
至少在这个结局里我是活着的。再等几个小时,我就可以再去接安安回家。第二天再去送她上学,日复一日。无趣,无聊,没有波澜,但仍然值得期待。
我走出警局的大门。回望过去,看着警局的大门,被关押在里边的安乐敏,也正满怀期待地等待着他的首次时空旅行。
随他的便。
我仰起头看着天空,一碧如洗,艳阳高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