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非•主题写作之【家啊,家】

A   

“聆涛山庄”是滨海城最高档的别墅小区,几十栋欧式别墅依山就势散落在一片郁郁葱葱的缓坡上,宽敞的柏油路边,高大的古榕树遮天蔽日。小区面对大海,每一幢建筑装修别具一格的别墅都是货真价实的海景房。

刘莉住在“聆涛山庄”东南角一栋四层半的别墅里。

刘莉六年前师范学院毕业,通过招聘进入滨海市一家私营幼儿园做音乐教师。滨海寸土寸金,对刘莉这样大学刚毕业的小教师而言,房价高比天齐,难以问津。这栋别墅是她老子刘举成为她买下的,落的是刘莉的户头。

结婚后,刘莉觉得别墅内太空旷寂静,一口气买回来五架钢琴,将四楼装修成一个精致的钢琴教学班,收了小区内几名孩童作学生,课余培训钢琴。正厅是刘莉的琴室,装修精致,充满艺术气息,墙上挂着名家画作,书架上摆满音乐书籍,厅中央那架乌黑铮亮的“夏贝尔”,是刘莉的挚爱。四个房间摆放了四架顶级珠江钢琴,上课时一童一室,互不干扰。

今天,学生应该不会来了。

七月的滨海,风云变幻。今日,台风登陆,九级,全市已经启动三级应急响应。

瓢泼大雨借着狂风的助虐铺天盖地倾泻在城市的每个角落,整座滨海城笼罩在一片纷飞乱卷的水雾之中。街道上不见人影,往来车辆也匆匆躲避,蜷缩在街边巷尾。风雨合力,撕扯和摇曳着滨海城,喧嚣地拍打着这座城市的每一扇窗户。

风雨中的“聆涛山庄”失去了往日的端庄和高雅,那些高大茂盛的古榕树在狂风暴雨的蹂躏下,披头散发,弯曲变形,虬枝乱舞,落叶飘零。不远的海面上,乌云压顶,白浪滔天,肆虐的狂风卷起数尺高的海浪,汹涌澎湃,呼啸着冲击和拍打岸边的礁石与沙滩,巨大的轰鸣伴着风声雷声,一次次由远及近地冲击耳膜。

望着窗外,刘莉将四岁的儿子紧紧搂在怀里。她从小惧怕打雷闪电。记得上小学二年级时,有一次坐在父亲刘举成的电驴子后座去上学,那天也下着雨,天空突然“呲喇喇”下来一个燥雷,刘莉被震得头脑发木,两肢冰凉僵硬,从后座翻倒在街面,胳膊肘上的那道伤疤,就是那次留下的。

后来,父亲刘举成就辞去建设局规划股长的公职下海了。再后来不久,他买了第一台轿车,虽然是台二手普通桑塔纳,但在小县城已经很引人注目了。每天在校门口刘莉上车下车时都不知引来多少同学羡慕的目光。

想起这些,刘莉的嘴角浮上了一丝微笑。

“妈妈,爸爸怎么还不回来?”儿子在怀里拱了拱,越依越紧。

“爸爸是警察,爸爸这会儿要去抗洪救灾呢,雨停了,爸爸就回来了。儿子别怕。”


邬志刚回到家中时已是第二天下午,一身警服皱皱巴巴沾满泥水,疲惫不堪。

“真遭灾了。辖区几个小区停水断电,街道上堆满了横树断枝、广告牌、垃圾桶,路都走不通。”邬志刚一边扒衣服,一边歉意地对刘莉笑了笑,“我冲个凉先。你给爸爸妈妈打个电话吧,报个平安。”

邬志刚也来自龙山县,不过他家在山区。警官学院毕业后,他在龙山县公安局干过两年刑警,六年前考入滨海市公安局,被分配到街道派出所。

“打了吗?他们还好吧?”邬志刚冲澡出来,还记着电话的事,不仅因为刘莉是家中独生女,同时他心里还对岳父岳母有一份深深的感激。这个家,多亏有他们。

“打了。妈说没什么事。”

“你爸呢?”

“出去了。”刘莉的眼中,有些莫名的担忧和茫然。

“又出去了?”邬志刚也皱起了眉头。

B

七月流火。早上的太阳一露脸,天地间就弥漫开一种无形的热气,整座县城像是一个上了架的大蒸笼,下面还点着火,滚着热腾腾的蒸汽。

龙山县城依着龙山傍着湅水,城虽不大,自有一番小地方的热闹繁华。

“杨辉超市”偏居在有些萧条的城北农贸市场边。这一片,以前是工业企业区,农机厂、糖厂、农药厂、锅炉厂、化肥厂都办在这儿。三十年前,在锅炉厂边有块空闲的黄土坪,周边农民把自家种的养的都自发地搬到坪上卖,冲着去的,就是这片工厂这些口袋鼓鼓的工人和家属。这块坪,最热闹的时候,比县里菜市场还红火。八十年代中期那些年端午、中秋、过年三大节,这个坪上每天都要卖出去四五十头猪的鲜肉,比县菜市场多了一倍。乡下农民杀了猪,都不进菜市场,直接往这儿送。县里没办法,这才建起了这个农贸市场。

转眼跨过了世纪门槛,县办企业倒的倒、垮的垮、卖的卖、搬的搬,曾经是小县城最风光最热闹的地区,一下子就沉寂了,破败了。

“辉哥,添水!”

“老板,来包华子,硬盒的。”

“老杨,拿四根雪糕进来。”

……

杨辉的小超市里,有几间麻将房,在这炙热的盛夏天里,生意特别好。由于杨辉的热情豪爽,这一片的老工友们有事没事都爱到这里坐坐,久而久之,“杨辉超市”成了老工业片区离退休老职工娱乐休闲中心和小区新闻发布中心。

五十岁的杨辉,是锅炉厂下岗职工,身材像门框,方方正正,高高挑挑,结结实实。很难想象,这个门板似的汉子居然笑容可掬忙忙碌碌地穿梭在各个包间之间端茶倒水递烟送果,身上的白色圆领汗衫早已被汗水浸透,粘巴在肉上。

妻子顾满莲守在超市的收银台,她小杨辉三岁,但头发花白,脸色也发暗,看上去比杨辉苍老多了。看着杨辉在超市和麻将房打扫卫生,整理桌椅,添茶倒水,汗流夹背,她想上前帮忙,奈何提不起心劲,使唤不动手脚,只能满眼痛惜和无奈地看着杨辉忙进忙出。她的杨辉,曾经是锅炉厂的八级电焊工,锅炉的要害接口都是他上手,十几年没出过瑕疵,全厂出类拔萃的劳模,多么骄傲的一个男人!

“师父,还有空调房没?”杜宸推门走了进来,手里拎着一个公文包。他在锅炉厂时,是杨辉的徒弟,一直跟着杨辉干焊工。

“空调房满了。要不,你自己在货架旁支张桌子?”

“算了。明天给我留个包间,我和几个朋友打打牌,散散心。”杜宸到了门前,又回头走到顾满莲跟前,“师娘,你要宽心些,像我师父一样。” 而后匆匆忙忙又出了门。

“没事常来……”杨辉紧走几步追到门边,望着晃动的塑料门帘,目光茫然空洞。

“好你个老杀材……”一声尖锐的叫骂,在门帘的晃动中裹着炽烫的热浪挤进超市,“还骗老娘说去市场买菜,我就知道你又躲在这吹水(牛皮)……”

超市聊天的老工友中,仓惶立起个单薄的身影,“有菜嘛。闺女昨晚不是打了菜回来?”

“这口水菜能吃?你吃得下,老娘可不稀罕。”

C

邬志刚一直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两年的刑警侦破生涯,将他的大脑练成了一只大乌贼,思维的触角伸展而敏锐。

为了理清自己的思路,他请休年假回到了龙山县城。

半年前他和刘莉带着儿子回来过,度春节长假。那个时候,他已经听到一些关于岳父岳母的风言风语。回滨海上班后,岳父公司的“集资案”暴雷,公司和家庭财产被查封。他和妻子当时就要赶回来,却被岳父岳母严词拒绝。尤其是岳母王静,反应激烈言词决绝:“这个时候回来让别人看笑话吗?你们回来我就跳楼!” 从那时起,他心里就一直忐忑不安,总觉得心悬悬肝颤颤,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

在刑警大队办公室,副大队长练宏以及几名老同事的闲聊,像一根红绳,把邬志刚一直混沌的感觉串成了“事件真相”。

“县里出了这么大的非法集资案,涉及这么大的金额这么多的人,牵扯了半个公安局的警力,焦头烂额了几个月。”

“听经侦的讲,天天有人去堵你老丈人和丈母娘,吓得他们连租的房子都不敢住,天天在外躲债,也可怜呐。”

“你没受什么影响吧?这种事,一是一二是二,你最好不好搅进去。”

“龙山水库的白骨案,关键是查清尸源。找到了人,不愁牵不出作案人。”

“白骨案?”邬志刚大脑电石火光一闪……


三天前。流火的天,烤肉的风。

一株虬枝参天的大樟树下,有三两间守库房。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坐在门前,使劲地扇动手里的草帽,却感受不到一丝凉爽。

“爷爷,今年这天,热得太过份!山里都干成这吊样了,什么时候能来场大雨啊?”

“你才吃了几勺盐啊?爷爷都活了七十年了,也是第一次见这么热这么旱的年成,老天不给活路了。”

“这龙山水库,自五八年建成以来就没干过。现在呢,就剩眼前这小水洼子了,看样子,不需十日半个月,库底全都得过白。孙儿,太阳快下山了,拿个抄网,跟我下水去抄鱼。”

龙山水库是全县最大的特大型水库,灌溉着下游八九个乡镇十几万亩农田。眼下,库区成了一片大草原,唯有坝下还有一小片三五亩大的小水洼。

“这是什么?养鱼箱?” 还有百十来米,眼尖的孙子就发现水面露出个网箱似的物件。

“不能是,水库从没弄过网箱养鱼,过去看看。”

祖孙俩将水中的箱子拖上岸一看,吓傻了。

一只由钢筋焊成四四方方的铁笼中,卷缩着一具完整的成人骨骸,铁笼封得严严实实,出口的锁已锈迹斑斑。

“快打电话报警!”

D

王静的退休,成了第一张多米诺骨牌。

王静从省银行学校毕业分配到县建设银行后,屁股就坐在信贷部一直没挪过窝。自从丈夫刘举成进入房地产开发这一行起,王静就一直是站在他身后的那个人。前些年,房价步步上扬,刘举成的生意越做越大。先是王静的兄弟姐妹,远亲近邻将手中的余钱都投入了刘举成的生意,接着是同学、朋友、同事都将钱投了进来。房价登顶那几年,每到年终发奖时,王静只需从财务室打印一份全行奖金分发表,全行同事排着队到她的办公室签字,全行同仁的绩效工资及奖金便全部到了刘举成公司的帐上。

信贷部主任是第一个发现问题的人。以往,刘举成和王静从不拖欠同事们的借款利息,每次都是在年终签字现场派发,很多人因此将息转本,再投入王静手中。但是年前的最后一次借资,王静出手没有了以前的大方,利息也从两分三降到了二分甚至一分八。精明的主任没有说破,他知道王静还有三个月就要退休了,他一直在等待。

退休这天,主任一直陪着王静一路办手续。最后,将王静的职业年金和住房公积金作为还款,全部转入自己帐户。王静欠债亏理,无可奈何签了字。

雷,就这样爆了!

第二天,建行的同事全部涌到王静家,要求还款。第三天,闻讯而来的同学、朋友,还有同学的同学朋友的朋友,挤满了刘举成和王静家的厅堂、门廊和院子。

报案电话打到公安局经侦大队,警方很快介入了。

几百名私下投了钱的同事、同学、朋友都在经侦大队作了登记。

欠银行两亿两千万,欠私人八千多万。刘举成公司的欠债数额一传出,令所有人恐慌和绝望了!

杜宸把消息告知杨辉的时候,刘举成与王静实际上已经破产了。公司帐户被警方冻结,在县城大街上的一栋商租楼和五个店面被法院扣押,连那栋装修豪华前后两院的小别墅和奔驰轿车都被法院执行局封存了,因为建设银行对刘举成王静提起诉讼和资产保全了。

杨辉和王静是从小学到高中的同学,两家还拐弯抹角沾点亲。锅炉厂改制那年,杨辉拿到了八万块钱买断工龄补偿金,王静找上门来,用两分三的高息借走了这八万块,后来的十几年,她确实言而有信,从来没有欠过一分钱利息。在收了两年利息后,杨辉不仅将息转本,而且每年将自己超市的盈利都交给王静,前前后后共借出去五十万。

杨辉到经侦大队去登记的时候,刘举成的商租楼、店面、住宅、轿车已经法拍了,拍卖收入不足三千万,全部归了建设银行,那些私人欠款一分未还。

杨辉很绝望,但他没有上门去找王静。反正王静手上没有钱了,去了也没什么用,何必撕破脸皮呢?


妻子顾满莲从医院打来的电话,让杨辉喜忧参半。

“老杨,我们儿子有救了!医院通知我们,有肾源了,与儿子也适配。通知我们快去交钱,肾源一到就给儿子做手术。”

杨辉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放下电话的。他心中充满激动与冲动,盈盈欲溢的希望中却隐含着一丝绝望。

钱!到哪儿去筹那几十万换肾的钱?

他之所以一直把小超市赚来的辛苦钱交给王静,就是想鸡生蛋钱生钱。从儿子在大学体检时确诊为肾炎那天起,他就预感到会有这一天。儿子是他们两口子活着的唯一希望,不容有闪失。他一直在想方设法拼命赚钱,为这一天做准备。

这一天终于来了,他的钱却没了!

赶到省人民医院的杨辉,在病房与顾满莲商量向亲友借钱时,躺在病床上的儿子发话了:“爸,我们不治了。儿子不能为二老养老送终,已经不孝了。总不能让二老再背一身债,往后你们的日子还怎么过嘛……”

“儿子,乖崽啊……”五尺高的铮铮汉子瞬间泪雨滂沱,“你可不能有事!爸决不允许。就是拼上这条老命,爸也得救你!”


“师父,不能靠着拼命。咱穷人的命,不值钱,丢条命就像丢颗小石子入湅江,水面连个泡都不会留下。要救孩子,还有办法。” 杜宸见到上门借钱的师父杨辉,告诉了他一个消息。

原来,锅炉厂改制后,买断工龄出厂的杜宸一直在做钢筋生意,刘举成正是他生意场上一个朋友的大客户。那个朋友告诉杜宸,刘举成在邻县和别人合伙开发了一个叫“静园”的住宅小区,投资人表面上不是刘举成的公司,是以王静弟弟的名义入的股,但实际上,资金就是王静前年年终时从同事、同学手里借转的这笔钱,数额高达四千万。

关键是,“静园”的楼盘刚刚清盘结帐,虽然分红资金一到刘举成公司账上就被法院划走了,但还有一些没有售出的套房和车位,也由几位股东按投资份额瓜分了。刘举成分到了三套房、十二个车位,现在还没有卖出去,攒在手里。如果找刘举成王静私下里让渡过户,以房抵债,钱不就拿回来了吗。

杨辉没敢耽搁一分钟,立马去了王静家中。

“刘总、静姐,我不是来逼债,实在是我儿子要换肾,我没办法了,来和你们商量商量……” 杨辉提出了让渡“静园”一套房子、以房抵债的方案。房子由杨辉按市价出售,所得款多退少补,自己只拿回五十万本金,两年的利息分文不取。

刘举成断然拒绝,因为他已经抢先一步,在法院行动之前,将“静园”的房子和车位全部让渡出去了,受让的是自己和王静的兄弟姐妹。

“刘总、静姐,这个钱,是我儿子的救命钱,你们想想办法,我给你们跪下了!”五尺高的汉子弯膝俯首泪流涕下。

“杨老板,不要这样!有钱我们肯定会还你,我们也是山穷水尽没办法了。”


“不能开这个口子!还了一个,就会有一百个债主上门。”望着满怀失望蹒跚而去的杨辉,刘举成冷静地嘱咐王静。

杨辉终究没能凑到这几十万的换肾费用,肾源配给了别的病人。

二十多天后,已经是尿毒症晚期的儿子安静地走了。杨辉和顾满莲的心,如同一只坠地的碗,碎了!从此再也没有粘拢过。

“听说了吗,龙山水库出大案子了,水底沉尸。”杨辉拿着四根雪糕走进包间,四个麻客正在边打边聊。

“听说都惊动省里了,省里都派了专家下来破案。”

“是真的。我闺女在龙山宾馆,见过这拨人在餐厅吃饭,来了都几天了。”

“你闺女就没透露点内幕消息?”

“我那闺女在龙山宾馆做服务员。前几天晚上,县公安局罗局长在宾馆招待一拨客人吃饭,那拨客人是公安厅来的,说是龙山水库捞出来一个铁笼子,里面还关了个人,只剩一堆白骨了。那拨人就是来破案的。你们想想,一堆白骨,没姓没名没头没脑的,这案哪有那么好破?这拨人吃饭都没胃口。客人走后,我女儿她们发现一桌菜没吃多少,尤其是肉菜,几乎未动。她们几个服务员便将菜打包带回了家,热热还能吃么。也不知什么人噢,啥仇啥恨啊,下这么狠的死手?警察能放过他么!”


“妈,怎么一直不见爸回来?他去哪儿躲债了?总该留下个电话吧?”邬志刚回县城一周了,终于忍不住问王静。

“我怎么知道?他以前那么多朋友,他又没说去哪儿。”

“他没给家里打过电话吗?”

“打过。就说出去了。走了好,走了就清静了。”

邬志刚心中的疑团不但没有散去,反而越聚越大。他转身回了滨海。


尸源终于确认了,铁笼中的白骨,是失踪几个月的刘举成。

邬志刚回了趟滨海市,再回龙山公安局时,交给练宏一根长头发,请他与白骨做DNA比对,最终锁定了无名尸骨的身份。


那天夜里,杨辉去了王静租住的廉租房中。

“刘举成的狗命,是我取的。我今天来,就是把话给你讲清楚,免得牵连别人。我这半辈子拼死拼活,就是为了赚点钱救儿子的命,儿子要换肾,求了你们几次还我的钱,你们见死不救,我没路可走了,才绑了刘举成,没想到,你们舍命不舍财,害了我儿子一条命。办完儿子的后事,我就把刘举成丢到水库里去了。杀人偿命,他先去给我儿子抵命,现在我去给他抵命。下辈子,你们别造孽了!” 说完这句话,杨辉直接去了江边。

“儿子,爸没本事,救不下你。你别怕,爸爸陪你来了。”

江面的涟漪瞬间被流水荡平,湅江一如既往,不喜不悲,不急不躁,缓缓而流。


案子破了。练宏的心里却像被人塞进一团茅草,堵得慌。

在刑警大队办公室,他不顾违反纪律,与邬志刚聊过这么一番话。

“你岳父本来有机会不死……”

“杨辉绑架他之后,给你岳母打过电话,还去找过她。”

“说了什么?”邬志刚心里其实有了判断,但是他的挣扎,不过是求一个证实。

“你自己看吧。”练宏推过来几张纸,几张从案卷中单独抽出来的询问笔录。

8月14日

询问人:练宏,刘清扬

被询问人:王静

记录人:刘清扬

警察:“龙山水库铁笼里的白骨,已经确认是刘举成。你能为我们提供什么侦破线索吗?”

王静:“对不起,破案,是你们警察的事,我帮不了。”

警察:“刘举成失踪几个月,你为什么一直没有报案?”

王静:“他说出去躲债,我报什么案?我也不想再招警察上门,你们东查西找还没翻够吗?”

警察:“几个月连个电话都没有,这正常吗?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他是这个结果了?”

王静:“刘举成失踪的那天晚上,他给我打来电话,说‘我在他们手里。他们要我退还他们集资的50万。看样子,他们真的很需要这笔钱,你想想办法。明天他们会找你。’ ”

警察:“你当时为什么不报案?”

王静:“报了案又能怎么样?还不是要我去筹钱。第二天,刘举成又打了电话来,问我要这50万。我回答:‘我找了所有的兄弟姐妹,没人愿意帮我们了,他们都说静园的资产已经处理了,填了自家的窟窿,借不出钱来,我也没办法了。爱怎样怎样吧……’ 我知道,那个凶手在旁边听着。”

警察:“其实你还有办法,对吗?其实刘举成本来不用死的,对吧?”

王静:“这就是我不报案的原因,你们所有人打的都是这主意。我不可能卖女儿的房子!我们拼了一辈子,就剩下这栋别墅了,这是我们奋斗的标志,成功过的标志,卖了它,我和刘举成这一辈子就白混了,什么都没留下,彻彻底底失败了,我不可能会接受这样的结果!”

警察:“房子比人命还重要吗?!”

王静:“它是我和刘举成的尊严,不容交易!”

王静:“我和刘举成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他们还不放过我们。到现在,把一切都推在我们头上。当初,他们拿高利息时,怎么没人有意见啊?人,都是贪心的。如果他们不贪,怎么会不停地把钱投到我这儿来?出了事,就成了我和刘举成的责任?”

看到这里,邬志刚汗湿衣背,心,如坠冰窟,却不得不继续往下看。

8月17日

询问人:练宏,刘清扬

被询问人:王静

记录人:刘清扬

警察:“杨辉见过你几次?”

王静:“四次。第一次是半夜,到家里来了,找我和刘举成要他的50万给他儿子换肾,刘举成打发他回去了。后来他又单独找过我两次,都是要那50万,我哪有钱还他?

警察:“这两次分别是什么时候?是刘举成失踪前还是失踪后?”

王静:“一次是失踪前,一次是失踪后。”

警察:“失踪后见你这一次,他说了什么?他提到刘举成了吗?”

王静:“那一次还是来要他的50万,说是一定要救他儿子的命。他没提刘举成。”

邬志刚心颤了,刘举成和杨辉,甚至那个孩子,都有过最后的活命机会。路,不该走到这一步绝境!

王静:“最后一次,就是前几天,他来告诉我,刘举成是他杀的,他是为儿子报仇。”

警察:“你是那时才知道刘举成死了?”

王静:“刘举成曾经身家亿万,他的命岂止值区区50万元?”(她咆哮了)“他为了区区50万元竟然杀他,这怎么可能?啊?……”

邬志刚心中一声叹息,50万,对于普通老百姓,是一辈子的积蓄,是一家人的保障,兔子逼急了是会咬人的。

警察:“最后一个问题,刘举成被绑架,你女儿知道吗?”

王静:“刘举成被绑架一个多月时,莉莉就开始怀疑,嚷着要回来,是我坚决不让。如果她爸真出事了,她回来又有什么用?她能起死回生吗?”

邬志刚看完口供笔录无语了。他一直希望自己错了,即便是偷偷从妻子的梳子上取她的头发去做比对时,他仍然怀着“但愿我判断错了”的侥幸,可现实却如此残酷地摆在眼前,岳父早就出事了,岳母也早就知道,妻子也觉察了,岳父岳母所有的掩瞒就是为了将妻子刘莉“隔离”在事件之外。他所有的推断都得到了证实,唯一出乎他意料的是,引发这桩命案的,竟是另一条年轻的生命。

“50万,原本可以救一个年轻大学生的命。现在,搭上了三条人命,毁了两个家。”练宏收起笔录,看着邬志刚,目光像远古般深邃。

“刘举成被推入龙山水库30多米深渊的时候,是何等的绝望!对生还的绝望,对人性的绝望,对自己妻子的绝望,对所有兄弟姐妹的绝望。淹死他的,仅仅是那座水库吗?暗无天日的水底,远没有人性的深渊可怕。”

“不知道那一刻,他后悔了没有……

回到滨海后,邬志刚和刘莉有过一番谈话。

“这段时间,你真的没有感觉到家里不正常?我不是说破产的事。”

刘莉沉默了。她早就感觉到了不正常,只是不想卷入。

“你一直生活在爸妈为你打造的金丝笼中,习惯了这种无忧无虑的日子。不想失去,不想卷入……”

“不要说了!……”

“时至今日,我们必须要去面对。”

“怎么面对?爸爸已经不在了……”

“不仅仅是为了爸爸妈妈,也为了那些失去最后生活保障的人。在龙山时,我到法院去看过债主名单,私下也走访过其中一些人,他们中有些人,真的过得很艰难,杨辉这样的不止一家,我们可以帮帮他们,也应该去帮。”


两个月后 ,邬志刚带着刘莉回到龙山。

刘莉跪在刘举成墓前泪流满面,一直喃喃不停: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邬志刚去了“杨辉超市”,第一次见到了顾满莲。

“对不起!我来晚了。”鞠完躬后,他将一张工商银行的储蓄卡放在她手中,里面存了200万,那是他和刘莉卖了别墅,换了一套“小三居”之后,余钱的一部分。

“我不要你们的钱!把儿子还给我,把老杨还给我……”顾满莲咆哮了。

邬志刚无声离去。看着一夜白头孑然无助的顾满莲,满超市工友闻言无不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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