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一江
匆 匆 那 年
一江
1
我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我会在二十多年后,确切来说,是二十九年零七个月又三天后,还能再次见到王潇。
彼时,我俩顿时愕然愣住,空气片刻凝固,时间戛然停止,只有心依然在跳。
是的,只有心依然在跳。而我们两人的眼光,同时迅速地彻底地将对方身体的上下前后,甚而至于眉梢眼角,游走了一遍,不放过每处角角落落。最后确认过眼神,不约而同地惊呼:“怎么是你?!”
惊呼过后,又是一句不约而同:“你怎么在这儿?”
然后又一句:“还真的是你!”,再然后是:“老了!”,再再然后,是笑,不约而同地。
后来王潇也说,她也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快三十年了,还能再次见到我,但到底是二十几年,还零多少月日,她不确切,没算过,也想不起来了。
2
我和王潇原来住在同一个宿舍大院,上子弟学校也一直在一个班,其中有几年曾是同桌。
我的记忆中,还留存着我俩课桌上划了的分界线,也有不知道谁用铅笔刀刻的早字,那么丑,还有她给我的半块橡皮,粉色的闻着甜丝丝的那种。
我俩从小学初中到高中,累计同学十一年,然而从上大学到毕业后各奔东西,却没了下文,没了结果,甚至就没有开始过。
我上小学时,小伙学霸一枚,而王潇却渣得不能再渣。她妈妈就让我俩上学放学一块儿走,回来一块儿做作业。我非常愿意而王潇,好像不是那么高兴。后来王潇成了课代表而我却越来越渣,当然这是上了中学以后的事了。
我上中学那时,鬼使神差一般,背会了我能查到的所有带“潇”字的诗句,后来还推而广之,那些凡带有箫萧霄宵绡逍消,甚至销晓小啸笑的诗词,我都能脱口而出,张嘴就来。
由此,我狂热地喜欢上了古诗词,每天除了看似一本正经其实心猿意马地认真听课外,其余的时间,很大一部分都沉浸在寻找背诵古诗词中。而这些,老师根本就没有布置,都是我自找的。
一起上学的路上,我会给王潇讲岳飞枪挑小梁王的故事和风波亭,为的是后面给她背诵“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放学路上,我会突然背出“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或者“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而王潇,好像似懂非懂的样子,忽闪着她那双大大的眼睛,不知道是在听我说,还是在想她自己的事。
老师让我到窗台边罚站,我会冲着王潇扮个鬼脸,小声念一句“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当然这句是万万不敢让老师听到的;
这时王潇往往瞪我一眼,低了头,不再看我。
晚上坐在一起吃西瓜乘凉的时候,我会背出“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王潇说这句没有潇啊,我说有,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王潇说这句不算,我马上再换成“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王潇说这又是谁写的,我说刚看到的,林黛玉的《葬花》。
王潇:“刚看到的?什么花?林黛玉,她哪个班的?给你写纸条了?”
我:“……”
我寻找着背诵着古诗词,跟头把式地混上了高三,而此时,王潇作为尖子生,坐到了教室头一排,我,坐在倒数第二排。
那个七月,我不出意外地落了榜,而王潇,毫无悬念地拿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
又一个七月,我艰难地挤进了另一所大学的校门。我急匆匆兴冲冲地把这个消息和我的新地址邮编,连同一些想说的话一起贴上邮票,寄给了远在千里之外的王潇。
而王潇,这一年之中只用了两封信回复了我的若干思念和问候,第一封是她大学开学后来的,鼓励我复读,第二封便是祝贺我复读成功,此外,再无多言。
王潇上大学的第一年春节前,她家搬走了,搬到了另外一座大城市,离这里很远很远。埋头复读的我,见到她的时候,她正在放寒假,但马上要搬去新家,再也不会回来了,所以来我家告别。
林浩,再背几句诗吧!
我送王潇回家,她让我陪她到厂区再看一看,以后就看不到那些大烟囱了,也听不到我讲故事背诗词了。
我的大脑一片混乱,连刚才塞进来的三角函数苯羟烃也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混乱后的空白。
我苦笑一下,没有给她背诵诗词,王潇也没有再要求我背。两个人就这样默默地走着,走完偌大一个厂区,走回到宿舍大院,然后对望一眼告了别,各自回家。
王潇能不能看见我眼里的神情,我不知道,但我看出来了她眼里的神情。我的心里,闪过了一丝绞痛。
快过年了,王潇家搬走了。我突然感觉到,这个春节,异常寒冷。
我现在还能看得见摸得着的关于王潇的唯一实物,就是初三毕业时她送我的一个塑料文具盒,是作为我送了她一支英雄钢笔的回礼,此外再无它物。
3
茶艺姑娘纤纤玉手,把第一泡热茶放到我和王潇面前,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我也向王潇做了同样一个手势。王潇笑着白了我一眼,拿起小茶杯,凑到鼻子下闻了闻说,这茶真香。
我端起小茶杯,一饮而尽,咂咂嘴说,嗯,真香。
王潇轻轻抿了一口茶,放下茶杯,看着我,她突然笑了起来,刚开始是望着我捂着嘴笑,慢慢地笑弯了腰,低下了头,然后双手撑着茶桌,直起身来,哈哈哈地笑出了声。
我有些无措,略显尴尬。
“呵呵,怎么了你这是?”
“没什么,就是突然想笑,忍不住,咯咯咯……”
我只好陪着也笑起来,笑得言不由衷,笑得莫名其妙。
王潇笑着,慢慢扭过脸去,边笑边用纸巾擦眼睛。
我突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想笑,也想哭,想背诗,可这脑子,一时间不是很给力。
王潇止住了笑声,低着头,看着手里那个揉成球状的白色纸团,两手团弄着。
一阵沉默,只有低到快要听不见的古琴声,偶然间有一两声飘过耳畔。
“茶不错”,我示意王潇继续喝茶。
王潇抬起了头,对我又是一笑。我看得出来,她笑得很真诚,但那笑,显得有些勉强,眼角还有没擦干净的东西,亮晶晶的。
放下茶杯,我正要说话,但王潇先开了口:
“林浩,这么多年了,你过得怎么样?”
“就那样,一般般吧。你呢?”
“我?差不多吧,还好。”
“嗯,那就好。”
然后,又是一阵沉默。
“和同学们有联系吗?”
王潇打破了沉默,问起了当年的同学们和一个院的发小。
“偶尔吧,各自都在忙各自的事,不像头些年,不时还聚一聚,这几年,很少了。”
“哦,叔叔阿姨身体还挺好吧,多少年不见了,不知道还能不能认出我来。”
“还行,没什么大毛病。你爸妈呢,也挺好吧?”
“我爸走了十多年了,我妈身体这几年也不太好,离不了人。”
“那你挺辛苦的。”
“还好,有弟弟两口子在跟前,我也经常过去陪陪。”
“哦,……”
沉默,这可怕的沉默!可我似乎又很享受这混合了茶香的沉默。
窗口斜照进来盛夏的阳光,洒在我俩身上,给王潇的脸上,镀上了半圈金黄。茶杯里隐约有什么东西袅袅升腾,在这冷气充盈的空间里,逐渐弥散。
我望着眼前这个,我心里念过无数次名字的曾经同桌的她,呆呆地出了神。
心里突然蹦出了那一句谁把你的长发盘起的歌词,我定定地望向对面。还是那鼻子,还是那眼睛,还是那眉毛,还是那嘴,那刘海那下巴,那面容那神情,还是当年的样子,没错,一点儿也没变!
我的视线和王潇再次对碰的时候,我猛然惊醒,忙示意茶艺姑娘添茶,用以掩饰我不该失态的失态。
王潇竟然脸上也红了一下,但马上恢复了正常。她抿了一口茶问我:
“还读诗吗?”
“读,怎么不读,我有时候还学着写几句呢。”
“是吗?行啊你!”
“唉,行什么行,就是自娱自乐,根本上不了台面的,我也不是学这专业的,纯粹兴趣爱好。”
“兴趣爱好,呵呵。我记得当年你背诗的时候,眼睛里都放着光,那份认真的样子,现在想起来,特逗。”
“是吗?那些诗都是专门找来的,抄呀读呀背呀,真用心,可是比功课刻苦多了。现在看来,那都是在瞎耽误功夫。”
“哈哈哈,不是吧,耽误了你什么功夫了?”
“其实也没什么啦,主要考试也不考,要不然我可以早一年参加工作的。”
“你也是,有句诗叫什么,天涯什么芳草来着……”
“天涯何处无芳草。”
“对对对,是天涯何处无芳草。你说到处都有,你到哪儿薅不着一把,偏在一个地儿等着掐那一颗,死心眼儿!”
“等了那么多年,到头来,还不是让人家别人掐了去了。”
“哈哈哈,你怎么还这么讨厌啊你!”
“……”
又是一阵沉默。
“你爱人做什么工作,挺好的吧?”
王潇再次打破沉默,笑着问我。
“教书的,快退休了,哄孙子呢。”
“哦,不错呀。你当年不会是背着一篇篇的诗词,把人家追到的吧,哈哈!”
“呵呵,不可能,靠我会的那几句,也追不到女同学的。是上班后别人给介绍的,互相瞅着也还算顺眼,就凑一起了。你呢?”
“我啊,我工作后头几年,单位效益不太好,后来就出来单干,后来认识了他,交往一段下来,互相不讨厌,就领证了。再后来我们有了自己的公司,这么多年就这样瞎忙过来了,也赔也赚,今儿赚明儿赔,折腾了大半辈子,不像你们,旱涝保收的。”
“内地还是很落后,其实我挺羡慕你们那里的,可以为了自己的梦想去拼,都挺成功的。”
“行了,别这山望见那山高了,你现在不也挺好吗,羡慕别人啥!”
“是啊,是挺好的,不羡慕,不羡慕。”
4
和王潇的偶然重逢,在袅袅茶香中匆匆结束,没有留恋,更没有不舍,反而多了些释然,王潇怎么样我不太清楚,反正我是。
王潇办好她的事,要赶今晚的飞机返回公司,我也结束了我的公干,明天就将踏上我的归途。
我本来打算在王潇上飞机前,约她一起吃个饭,叙叙旧,临走了再道个别。这些年天隔一方,谁知道哪年哪月才能再见到,可后来一想,还是算了。
其实很多美好的东西,并不都是刻意安排好的,都出在偶然之间。像当年我偶然间爱上诗词,王潇的远离,我们各自领证营业,这次意外的三十年后(差五个月)重逢,以及重逢后的种种,这些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偶然分别,偶然重逢,偶然而已,既已放下,何必执念。
坐在飞驰的高铁上,我想起了王潇说的话。确实,我们每个人,都有无数让别人羡慕的东西,只是我们自己没发现,或者是不经意,又或许是不愿承认罢了,但却坚持着自己的那份不知是非对错的执念,从而烦恼依旧。
昨晚,我收到一条短信,是王潇上飞机前发过来的,说感谢我给她背诗,感谢我辅导她学习,感谢我这么多年还记着她,最后感谢我的茶,让我不必回信息,她关机了。
我的眼前,又闪现出来一个身影,穿着斜方格子小翻领浅粉色上衣,里边是白色的确良衬衫,蓝色裤子,方口的黑布鞋,斜挎着黄布书包,背后垂着两条黑粗光滑的大长辫子。这个身影,冲着我在笑……
我记得非常清楚,当年王潇家刚过元旦就搬走了,那个日期,距现在,二十九年零七个月又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