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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媳妇儿还那么年轻,要不咱们给她带孩子……”葡萄听出,这是婆婆的声音。
“咱们尊重媳妇儿的意愿。”葡萄知道,这是公公的想法。
“君生君卿还小,萌萌也才11岁……”葡萄明白,这是爷爷奶奶的顾虑。
室内灯火通明,此刻却是那么刺眼。
1961年的中秋,对于23岁的葡萄而言,是一个终生难忘的日子。她的天塌了——当公安局把葡萄接过去和范希荣见最后一面的时候,葡萄直接晕了过去。41岁的老范怎么能扔下她们娘四个就这样去了,刚结婚六年,老范才从甘南剿匪战场回来不久。还没来得及享受团聚的喜悦,转眼就要面对生离死别。儿子君生才不满6岁,女儿君卿才刚3岁多,还有前房留下的闺女萌萌尚没上完小学。八十岁的爷爷奶奶,六十岁的公公婆婆,23岁的寡妇,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
“你想好了吗?男人比你大十八岁,进门就当妈,听说那个5岁的小丫头可是不好管。”妈抬起黢黑的手背抹了抹眼泪。
大蹲在灶台那里,用力吸着他的大烟袋,烟袋油子那股难闻的味儿熏得葡萄直咳嗽。墙根儿的破盆烂罐子里还有药渣子,散发着草药的味儿。几个哥哥身材高大,脸色青白。长时间不洗澡的酸臭味儿,混着汗味儿。葡萄觉得家里啥味儿都有,唯独没有人情味儿。妈就是这么过来的。三几年的时候,三十多岁的大还是地主家的少爷,妈十几岁是被当作妾收进房里的。后来,大的几房老婆死的死,跑的跑,只有妈留了下来。妈做了大的女人后,就是卖出,不,是嫁出的女儿泼出来的水。家里的地交上去后,男人们守着仅剩的几亩薄田,日子一年不如一年。葡萄若是嫁出去,还能为爷几个换回点儿彩礼来。葡萄心里清楚,她前脚迈出家门,后脚再也不会回来了。她是嫁出去,不,是卖出去的。
“想好了。”葡萄看着妈被这个家压弯的脊梁,还有斑白的双鬓,葡萄哪里还有别的选择呢。
葡萄是知道范希荣的——整个镇上谁又不知道老范家的小范呢?家里有钱,小范在粮所上班,关键是长得帅不说,人还特别好。他自己好就罢了,他们一家子都是好人。听说第一房媳妇儿在家里当家作主呢。早年间他们家也和葡萄家一样是地主。只是,范家早就把地退出去且范希荣解放前就去参了军。范希荣在部队上是独立团的政委,葡萄不知道团政委是多大的官,但葡萄知道共产党的官兵会疼老婆。她要走一条看似和妈一样却又并不完全一样的路。妈为了这个家牺牲了一辈子,自己为了这个家,不会是牺牲。葡萄宁愿相信是为了自己。其实葡萄何尝不知,没想好又能怎么样呢,难道她的命运还由得自己做主吗。
“葡萄,我在甘南这边一切都好。全家都好吧?”老范的字真俊,像他的人一样,“家里的书你和萌萌一起看,趁着年轻学点知识,不会的就问大和妈。”
嫁过来的时候,葡萄刚17岁。长期营养不良的葡萄,还没有来天葵。本来个子不高,人又瘦,感觉一阵风都能把她吹走似的。即便如此,仍掩不住葡萄的天生丽质。奶奶和婆婆把葡萄当女儿来养,除了陪着萌萌玩,不让葡萄做什么。家里的营养,都先紧着葡萄吃。好歹到了年末岁尾,也就是1956年初,葡萄终于在手忙脚乱中迎接了葵水的到来。人胖了一圈,巴掌大的小脸变得肉嘟嘟的,人一下就精神得浑身充满了灵气。
“葡萄,年底部队事儿多离不开,你跟我去部队吧。”范希荣想,什么样的缘份上天把葡萄这样如花的女子送到了他的身边,他看着那双水汪汪的眼睛,舍不得半点儿。她还是个孩子,他已经过了而立之年。把葡萄当成闺女,显然差着辈份;把葡萄当成学生,显然聚少离多没空教她;把葡萄当成朋友,显然眼下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但结了婚,日子总是要往好里过的不是。这次,范希荣征求了家里四位老人的意见,他范希荣的女人,怎么也要经风雨见世面。甘南确实匪患屡剿屡出,但是团里的战友们早就和老百姓军民一家亲了,葡萄在地方上不会有危险。
“政委,你快去看看吧,嫂子又帮着兄弟们洗衣服呢。”
“政委,嫂子给兄弟们理发去了。”
“政委,嫂子去卫生队帮忙了。”
……
葡萄自打来了团里,像是找到了组织的小鸟,展开了她的翅膀。在娘家她本不是娇生惯养长大的,什么苦没吃过,什么累没受过。在婆家全家人恨不得把她捧在手心里,就连几岁的萌萌家里外面的都把葡萄护在身后,好像这一辈子没享过的福全在婆家享了。如今到了部队上,她不能拖老范的后腿,干部家属当然要拿出嫂子的派来。虽然葡萄和老范还没圆房,她还算不得正经嫂子。团上的兄弟们甚至都比葡萄年长,但这个小嫂子他们叫得心甘情愿。
团里的兄弟们经年风吹日晒,葡萄心疼得不行。谁的衣服破了,谁的头发长了,谁看上文工团的大姑娘了,谁头疼脑热了……葡萄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有用武之地。
葡萄忙得脚不沾地,白天还好,晚上只剩下老范他们俩时,葡萄就害羞死了。
“葡萄,娶你是和我一起过日子的,你是我老婆,不是我的仆人。”开始,老范看葡萄忙里忙外一刻不闲着,以为葡萄对他们的关系有什么误会。
“累不累,”晚上只剩下两个人,老范拉过葡萄的手,“我老婆真厉害,没想到还是个全才。”
葡萄的脸染上了红晕,她觉得好热。这是他们领了结婚证后第一次牵手,葡萄从来不知道牵手能让人心跳加速血往上涌。男人喊她老婆,她再不是家里人眼里的丫头片子、赔钱货。
“政委,加油啊!”窗外兄弟们边笑边喊,声音越来越远。葡萄的脸更红了。“这帮小兔崽子,看我明天收拾他们。”范希荣边说边熄了灯,抱起葡萄。
葡萄不是小女孩儿,葡萄是女人了。第二天清早,葡萄做饭还哼着歌儿呢。她口中的范政委,也终于成了老公。
那年开春,有一天夜里葡萄坏肚子起夜,隐约听见远处传来枪声。
“老公,老公,”葡萄沉着冷静,小声说,“土匪好像摸上来了。”
“我先带几个弟兄过去看看,你去通知团长他们。”老范睡觉警醒着呢,葡萄下地的时候他就醒了,“你多穿点儿。换上水鞋。安全第一。”
夫妻俩一个往村外走,一个往村里走。冰雪融化的时候,河水猛涨。路是泥泞的,有的路面塌陷,有时还会山体滑坡。土匪赶在这时候来,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别说战士和百姓,就是葡萄,前后在部队住过这两次,已经闭着眼睛也找不差了。土匪敢来,战士们和乡亲们就敢叫他们有来无回。
那场夜仗,从头天夜里打到第二天夜里。最后把那一小窝土匪连锅端了。只是,战士们也有伤亡,有一个二十二岁的老乡,被他们抓住活剥了人皮……
葡萄躺了三天三夜。她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还是灵魂出窍。老范说,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那么,老范一定还活着,他只是躲在某个角落里看着她。而她,也许灵魂已经随着老范走了。“我最喜欢苏轼的那首《定风波》,我背给你听。”老范的声音带着磁性,葡萄竟然莫名懂得词的意思,但她还是会缠着老范,“快给我讲讲。”
……
日子还要继续过,家里几位长辈白发人送黑发人,一下子都苍老了好多。没几年,爷爷奶奶先后去世了,公公婆婆又病倒了,葡萄哪里有工夫想老范呢?
1966年,葡萄28岁了。那之前,葡萄想,人生最难的时候,该是61年老范走那年吧?三年自然灾害,镇上的老乡饿得满脸菜色,葡萄但凡能帮一把的,都会帮。葡萄心里明镜儿似的知道,如果老范活着,也会这么做。如今,她一个人要活出两个人的人生。
“说,你男人是不是地主?”
“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要斗私批修!”
……
1977年,君生已经22岁了。家里只剩下葡萄和君生。萌萌嫁给了镇上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
十几岁就参加工作的君生,22岁那年回来抱着葡萄哭,妈,君卿可以参加高考了。
葡萄知道,都过去了。她的君卿再也回不来了——1976年,君卿彻底不去上学了。18岁的君卿长得最像她爸,葡萄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君卿身上,看着君卿就像老范还在身边似的。葡萄一句重话都没说过君卿,起先是因为太疼君卿了不忍心说,后来是因为没有力气说。君卿到底没有跟着红卫兵批斗刚从牛棚回来的葡萄,但她质问葡萄大到底是不是牛鬼蛇神,萌萌是不是狗崽子。她范君卿不是几岁的孩子,她就算对她大范希荣没有印象,大姐萌萌从小没少疼她,她难道不知道人生紧关节要的时候一句话能要人命吗?这是什么节骨眼!葡萄一个巴掌甩过去,不知怎么就触了君卿的哪根逆鳞,她跳河自杀了。
从此,君卿成了范家的禁忌。虽然后来听她同学风言风语中说当时的君卿可能是因为失恋,但是,君卿就这样离开,葡萄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君卿,再没人提起。
君生25岁结婚,没让葡萄操过什么心,家里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过了。君生挺争气,自己读了夜校。工作从镇上到县城,再到市里。君生出息了,成了葡萄的骄傲。
媳妇儿娘家也是根本人家,工作没有君生的好,但媳妇儿是实诚人,本本份份,很会过日子。只是一样,媳妇儿拴不住君生,一儿一女多好的日子,愣是因为媳妇儿工作在镇上和君生聚少离多,显得有些离离崩崩。
1988年,葡萄五十岁了。孙子孙女大了,都去城里上学了。媳妇儿的工作还在镇上。葡萄打心眼里不愿意去城里,那里没有老范的气息。镇上是老范土生土长的地方。镇上的百姓都是老范打小的邻居。就算那十年有什么疙瘩,也都过去了。谁家有大事小情,葡萄仍然是大家最先想到的人,不知怎滴,葡萄活成了镇上百姓的主心骨。“范大娘,快去看看,后窑老张家两个儿子打起来了。”“范大娘,我媳妇儿预产期提前了,请您给接生。”“范大娘,我妈怕就是这一时半刻的事儿,请您来家里给张罗着。”……镇上的百姓知道葡萄是军官家属,且随军在部队里跟着出生入死,那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见过大风大浪的葡萄在大家心里是万能的,接生,治病,主持红白喜事,没有葡萄办不了的。
“君生有出息哦,当官了吧,”乡亲闲聊天说起来,“前些天我进城看见君生有专车接送。”
“君生媳妇儿怎么还不调城里去啊,两口子长期不在一起感情都淡了。”乡亲欲言又止。
葡萄如何不明白,镇上乡亲的消息传得比风都快,八成是无风不起浪。君生随他爹长得帅,城里养人,那还不是男人四十一枝花吗。
“这些年怎么不想着去城里?”葡萄晚饭后问媳妇儿,她是有些看不上媳妇儿的,怎么就不想办法拴住君生的心。
“君生说不好调,再说,我要去城里您一个人怎么办。”媳妇儿这是没长脑子吗,堂堂政府工作人员,出入都有专车了,把媳妇儿工作调不回城里?谁信呢,葡萄不信。
“收拾收拾,我们一起回城里。”葡萄知道这事儿得她出面。
“妈,调动工作的事儿是大事,我们回头再说。我其实有件事儿早就想和您说了,我和孩子他妈没感情……”君生得着信儿,特意从城里回来,“您听我说。”
“啪”葡萄跳起来一个巴掌结结实实打在君生脸上,“听你说什么?什么叫有感情?什么叫没感情?一日夫妻百日恩,没感情你娶回来,没感情你和人家生儿育女,没感情你领什么结婚证,是不是男人?有没有担当?觉得你自己翅膀硬了,这个家要没有你媳妇儿,你以为你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我的儿媳妇儿,只有我嫌弃的份,没有你嫌弃的份。你当初啥也不是把人家娶回来,好嘛,现在帮你把日子过出模样来了,你想坏良心,别打量我不知道你那点儿小心思,趁早死了你那条心。老范家从古到今没有孬种。你想离婚可以,从我尸体上迈过去。”葡萄往炕沿一坐,不怒自威。倒是君生,1米8几的大个子,堂堂副市长,被葡萄一口气训得汗水涔涔愣是没敢擦,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妈,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可是,我看您不是不喜欢她吗?”
6岁那年的记忆,君生是有的,此时此刻,一下子涌入脑海。大临死前几天和君生说,儿子,你知道为啥给你起这个名字吗?稚气未脱的君生当然不知道,范希荣没说为啥,只是说君生长大后就知道了。“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大老了,以后你是咱家顶梁柱,要记着大今天说的话,好好爱妈妈。”曾经,君生傻傻地以为大和妈差那么多,不只是年龄,还有见识,哪里来的感情,而且那一代人,哪里懂得什么是感情,不过是凑合过日子,却原来大和妈、妈和大,他们之间才是真的爱情——大姐萌萌,妈向来视如己出,只因为,那是大的孩子。
君生想起刚结婚的时候,家里和国家一样百废待兴。媳妇儿啥也没嫌弃,凭良心说,以媳妇儿当时家里和她个人的条件,她能找个比自己更好的,没有必要跟着君生留在镇里。侍候妈,生儿育女,和君生一样上班挣工资。是城里的生活让君生滋生了坏毛病——她几句市长,几声大哥,几个崇拜的眼神,还有美丽的容颜,差点儿让君生忘了本。还好,妈及时帮君生按下了暂停键。是的,君生何尝不知身为烈士家属,他如何能为死去的大抹黑。大是在公安局执行任务时牺牲的,死得光荣,自己难道想淹死在别人的唾沫中吗?
风言风语从来不会绕道而行,媳妇儿风言风语也听到过,她爱君生,所以除了沉默她不知如何是好。回娘家说吗?她是有娘家的人,且有着坚强的后盾——她有五个哥哥,大大小小都有个一官半职的。科长,局长,说起来比君生的市长是小了好多。但真要来给妹妹撑腰没人会含糊。爸妈说过任何时候这个家都是你的家,你的五个哥哥永远会护着你。问题是过日子不是打架拼个人多势众。真要到了大动干戈那一步,那样的婚姻还怎么维持呢?和婆婆说吗?婆婆是有大智慧的人,是家里外头传奇一般的人物,两口子的事儿真要和婆婆说了,显得自己多无能。夫妻之间的事儿,最好是夫妻之间自己解决。夫妻相处之道,也许贵在难得糊涂吧。有时候,媳妇儿会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发呆:相貌平平难道是我的错吗?说起来,媳妇儿并不丑,中人之姿,只是婆婆女人味太足,倒显得媳妇儿有些平常。媳妇儿往婆婆面前一站,是自卑的。婆婆的气质万中选一,精致玲珑不说,特别会生活,尤其注重生活的仪式感。嫁过来后,媳妇儿被拿捏得死死的,她没见过这么能作的婆婆。
“妈,您生日我给您买了件衣服,您试试。”媳妇儿恭恭敬敬把衣服拿给婆婆,婆婆打眼一看,这红不红紫不紫土不土洋不洋的颜色和样子,她看不上。“不用,我有衣服,把这个退了给孩子们买吃的吧。”
媳妇儿以实为实真的这么做了。婆婆开始自己往商场跑,选中了一款绿色的旗袍,却又不直接说,只是有意无意地道:“商场来新货了。”
一来二去媳妇儿发现了,婆婆想要的东西一定要让她自己选,然后你求着婆婆买给她才行,不然她不要。媳妇儿远远地跟在后面,看婆婆试了一次,那表示她相中了。你如果说去给婆婆买,她会说不要,我有衣服穿。如果不买,婆婆会说也没人管我。如果买回来,婆婆会说我不要不要你还给我买,言外之意这是你们要给我买的,不是我要的。
这样极限拉扯了几回,媳妇儿摸准了婆婆的脉,逢年过节就会让孩子跟踪奶奶,确定奶奶相中了什么,媳妇儿再去买回来。只有一样,媳妇儿嫁过来这么多年,婆婆从来不喊自己的名字:荣。婆婆张口就是君生媳妇儿,显得格外疏远。
“谁告诉你我不喜欢她啦?不要给你自己找借口。”
“您看上去挺嫌弃她的,甭别的,您从来都没叫过她的名字。”
“你大叫啥?”
“范希荣。”
“你大的名字是该你叫的吗?”
“妈,我错了。”君生赶紧殷勤地给妈捶腿,以求妈能原谅自己。
媳妇儿下班回来从窑外听到这些,忽然明白她的名字犯了公公的名讳。这和家中不能听到“葡萄”两个字是一样的啊,因为婆婆叫葡萄,家里的葡萄只配叫豆豆。她终于懂得了婆婆最后的倔强,葡萄和荣那是公公婆婆的专属。不过这一刻,媳妇儿觉得这些年所有的付出都值了。而今而后,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大家还是一家人。
葡萄临进城时,一个人把镇上她和范希荣走过的路又走了一遍,一遍又一遍……
葡萄享年八十岁,临终时微笑着,谁也不知道她在笑什么。微笑中,葡萄仿佛听见范希荣在喊“葡萄,你来追我呀”“葡萄,你真好看”……在给自己读“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