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现在自己在一个梦境中，尽管那种发自心底的恐惧那么真实，如果是在现实中，我应该在尖叫，在发抖。但我知道我现在很平静，很平静的在冷眼旁观。

我看到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空洞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小小的身子蜷缩在角落里，好似一块毫无生机的木头。我知道那是我，七岁的我。

看着像原始野兽一样撕扯怒吼的男人和女人，我忍住已经抵在嗓子眼的哭声，警告自己不能发出一点声音。

终于，哥哥忍不住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他只比我大了一岁而已。这一哭，我就知道不好了，果然那个男人停了手下的动作，扭头看向这边，几个大步抄过来，对着哥哥就是一脚，鲜血从鼻孔里涌出来，哥哥趴在那里，睁着眼睛却没有一点反应。女人看到这幕，“嗷”得一声夺门而逃，接着男人也追了出去。

眼角有湿意划过，我大概是哭了，现实中我几乎没有哭过，可是现在，我却在哭。我睁开眼睛，看着窗帘透过的强光，天亮了，该起床上班了。

我叫温情，今年27岁，是一名护士。

今天科室里似乎很忙，以往这个时间值班室应该站满了医生护士，准备开始交接工作。但是现在却空无一人，难道是我来早了，正准备去病房看看，就看见同事小李急哄哄的跑过来：“快推抢救车去36床，医生都在那里了，快去。”边说边去推除颤仪。

来到36床时，我看了一下她的心电监护仪，显示心率已经降到32次/分了，并且呈继续下降的趋势。经过全力抢救，最终那位老太太还是在亲人的哭声中过世了。

死亡我们看的已经太多了，早已经麻木，按部就班的处理好病人遗体，就等太平间的工作人员过来抬走了。

由于处理36床的问题用了不少时间，交班就快了很多，毕竟有很多病人还在等着。这时，有位老先生来到护士站，我认识这位老先生，他是36床那位老太太的老伴。已经80岁高龄了，拄着一根拐杖，走路颤颤巍巍的，看着精神尚可，但其实脑子已经不清楚了。

“护士，我老伴有个药要十点钟吃的，你现在给我吧。她不吃的话，会头痛，睡不着觉的……”

这就是这么多病人家属我却对他印象深刻的原因，他的脑子记不住从家里来坐哪一班公交车，也记不住你刚刚给他说过什么话，但是他一直牢牢的记得这颗十点钟他老婆要吃的药，因为她不吃会头痛。

我把那最后一粒药给了他，看着他高兴的走进病房。我想起梦里的那个男人，如果他也能……“哧”我在奢望什么？真是忙晕了头了。

后天哥哥就要结婚了，我早就向护士长告好了假。下班之后，就直接去了火车站，我家所在的小县城并没有火车站，所以我还得转一次大巴车，折腾了一路，终于在第二天中午到家。

铁门已经重新喷过漆了，鲜亮的丹红色把以前的斑斑锈迹都遮掩了。

“小情回来啦，怎么不进去啊？新喷了漆就不认识家门了啊。”身后熟悉的声音响起，我转过身，看到哥哥笑眯眯的站在那里，手里提满了东西。

我赶紧上去接过一些，看着这大袋小袋，五颜六色的东西问：“哥，这都是什么呀？明天就要结婚了，东西还没有准备齐全吗？”

哥哥边推开门往里走边答：“我看喜糖有些不够，又去买了些，东西都准备的差不多了。”说完又扭头对我笑了笑：“本来就差你了，你回来了就齐全了。”

“妈，小情回来了。”

看着从屋里快步出来的母亲，将近一年没见，她头上的白发又多了一些。我忍住鼻尖的酸意，扬起笑脸正想迎上去，却在看到她身后的那个男人时，笑容瞬间散去，只剩一脸冷意。哥哥见我这样，叹了口气，上前揽着母亲说：“妈，饭做好了吗？小情该饿了。”

母亲欢喜的看着我说：“做好了，你们去屋里坐，我去端，都是你们爱吃的。”

“妈，我也去帮忙。”哥哥紧跟着去了厨房。

我知道他是想让我和那个男人说说话，故意留我在这里，可是看着对面那个男人，梦里的那张凶狠残暴的脸就会和他重合在一起，尽管现在他的眼睛里布满了小心翼翼，充满希冀的看着我，我却一点也不想说话，我怕一开口恶毒的语言会不受控制的涌出来，明天哥哥结婚，我不想把气氛搞得太僵。

饭桌上的气氛热烈温馨，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饭菜了，如果没有那个碍眼的男人，今天绝对是最美好的一天。

吃过饭，我和哥哥去布置新房，互相聊聊自己的工作和生活。聊到明天就要过门的嫂子，我问哥哥喜欢嫂子什么呢？

我是见过哥哥的女朋友的，长得并不是很漂亮，但看着却让人很舒服，脾气也好，说话温温柔柔的，一看就知道以后肯定是个贤妻良母。

“喜欢？”哥哥想了一会儿，摇摇头说：“我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也许是喜欢她脾气好吧。”

听到回答，我很惊讶，“怎么会不知道呢？你都愿意娶她了，肯定是很喜欢她啊”

哥哥愣了一下，看着我说：“我娶她，是因为我该结婚了，她也该结婚了，我们在一起这么长时间，脾性也合得来，那就结婚呗。”

“不管是为什么选择和她结婚，哥，你一定要对她好，特别是以后有了孩子，千万不要在孩子面前吵架。”

看着我认真的表情，哥哥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放心吧，咱俩小时候的生活，绝对不会在我孩子的身上发生的。但是，小情，你还不肯原谅爸吗？”

听到“原谅”这个词，从看到那个男人开始滋生的情绪开始爆发了，我激动道：“原谅？他有什么地方值得我去原谅，我永远也忘不掉他把妈按在身下打骂，一脚把你踹吐血的样子，我还记得你去找崩溃离家出走的妈妈时，听到大门口有声音，你以为是他回来了，吓得赶紧躲到床底下，鞋跑掉了都不知道，你才八岁，你忘了吗？”

眼泪终于掉下来，我深吸一口气，平复一下情绪接着说：“好不容易我们都大学毕业，开始工作，可以给妈好的生活了，他又不知道为什么借了那么多高利贷，要债的都围到门口，直到逼你签了字，他们才走，可是那个男人呢，他是怎么说的，“儿子，爸爸就靠你了”，他根本就不配当一个父亲。从毕业到现在，我们两个一直再给他还债，一分钱存款都没有，所有的一切都是他造成的。”

哥哥拍着我的背，等我发泄完了以后，温声说：“好了，这些都已经过去了，他也已经老了，你既然不愿意原谅他，那就不原谅他，可是小情，我担心你一直活在过去的阴影里，不愿意交男朋友，以后怎么办呢？”

晚上躺在床上，脑子里想着哥哥的话。其实他不知道，我曾经交往过三个男朋友，甚至堕过一次胎。每一任男朋友都是身材魁梧，肤色偏黑，但是性格都很温柔，从不会对我大声说话。之所以有这些共同点，是因为这些和我的父亲正好相反。

我不想找个像父亲一样的男人，所以那些外形上和父亲相反的男人特别吸引我。我要求他们不能有一丝像父亲的地方，甚至某个相似动作，某句说过的话也不行，否则我就会变的歇斯底里。

我知道自己心理生病了，也想过要改，要治疗。所以才会怀了第三任男朋友的孩子，当时是真的想到要和他结婚。可是最终，我还是失去了我的孩子，也再也没有了爱人。

婚礼上，妈妈很高兴，长这么大，第一次见母亲笑的这么开心。我问过母亲，当初受不了家暴离家出走的时候，为什么最后还是回来继续忍受？她的问答在我意料之中，也在我意料之外。

意料之中的是她答放不下我和哥哥，意料之外的是她答放不下我的父亲。

母亲说，父亲很可怜，很小就没有了父母，饿了就吃百家饭，困了就睡河堤边。遇到母亲才有了一个家，但是他自由惯了，也自私惯了，既幼稚又暴力，母亲受不了他的暴力，却又放不下他的幼稚，父亲就像她的第一个孩子一样，如果她离开了，不止是我和哥哥受不了，连父亲也会受不了的。

那时听了这番话，我觉得是母亲太傻太善良了，那样的一个没有心的男人，怎么会因为她的离开而难过呢。但是看着婚礼上，离开母亲就变得拘谨和不知所措的父亲，我有些明白了母亲的话。

一直以来，我觉得母亲是弱者，像依附于父亲而生的藤蔓，但现在才发现父亲才是那根藤蔓，他会狠心的把母亲勒到窒息，却又离不开母亲。

我看着父亲，他老了，拳头变软了，步履也不在稳健了。看着他接过新媳妇的敬茶，开心的递去红包，完全没有了年轻时的戾气，这一刻我几乎就想要原谅他。

最后我也没有原谅父亲，却也不再恨他。

坐在返程的大巴上，我想回去该看一下心理医生了，我也想某天躺在病床上时，有个人始终记得在某个点唤我吃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