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级 传媒学院 潮声文学社 张睿哲

“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唐婉《钗头凤》

你或许没有听过唐婉，但你势必听过陆游。

陆游，字务观，号放翁（豪放的老头）。南宋爱国诗人、词人。铮铮铁骨，书生意气，壮志难酬，他留给我们的始终是一个豪迈但悲壮的英雄形象。看他的诗，可见一斑：

“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

“呜呼！楚虽三户能亡秦，岂有堂堂中国空无人！”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他也是个善于总结的智者，豁达通透的长者。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雕琢自是文章病，奇险尤伤气骨多。”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他的诗，风格多样，言简意深。其实这与他的勤奋是脱不开的。他曾自述“六十年间万首诗。”六十岁的时候作诗超过一万首（若从他刚出生那天算起，大约两天就要作一首……），何况他还长寿，在平均年龄较低的古代活到了八十五岁高龄。于是他为我们留下了9362首诗篇。（相比之下，李白传世近一千首，杜甫一千四百多首，白居易三千多首……）

然而今天的故事，会让你看到一个或许未曾见过的、更加真实的陆游。

陆游降生于两宋之交，小小年纪便结识了年纪相仿的唐婉（字蕙仙）。他们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不免得情愫暗生。何况，陆游一表人才尚且不谈，唐婉作为女子不仅姿容姣好，更是诗书满腹，才华横溢，成为当时小有名气的才女。既然都擅长吟诗作赋，两个人便常常诗词唱和，乐此不疲。

年纪渐长，陆游便和唐婉结为夫妻，陆家以一只精美的凤钗作为信物付与唐家，即“钗头凤”。从此，天造地设的两个人更是琴瑟和鸣，鱼水欢谐，做得一对浓情蜜意的好夫妻。

只是，陆游毕竟是男子，天天醉在家里的温柔乡，岂不是误了功名仕途？这是威严的陆母不希望看到的。

陆母几次三番地呵斥唐婉，应当协助丈夫考取功名，而不是与他终日寻欢，儿戏度日。可两个人或许都太喜欢彼此了，一时一刻也不愿意分开，陆母的劝诫没能收到多少成效。

陆母的面庞逐渐阴沉下来，她看向唐婉的目光变了，变得嫌恶，变得愤恨。她觉得如此下去，唐婉必将成为成为毁了陆游一生的罪人。

这一天，阴云密布，陆母来到郊外的一座名为“无量庵”的寺庙，为儿、媳卜算运势。卜卦结果竟然是大凶，据庵中尼姑所言，唐婉终将克死自己！

陆母心中又惊又恐，随即心中燃起无尽的怒火。一个念头就此在心中敲定。

“你沉溺所爱，误了功名；唐婉三年不孕，断了香火。”陆母当着陆游的面，悉数着二人的“罪行”。“如果你还认我这个娘，就给我休了那扫把星！”

孝顺的陆游心中大痛，但无论如何跪拜磕头、哀求立誓，也无法令母亲回心转意。情孝难全，他终于痛下决心，休掉了爱妻。

可他们太相爱了，陆游又怎么忍心就此与唐婉分别？他悄悄将唐婉安置别院，私下里仍与她往来，难分难舍。

纸是包不住火的，陆母还是发现了两人的私会，一怒之下，火速为陆游另觅一位新妻，唐婉也嫁了别人（赵士程）。如果再有相聚，则不仅两人身败名裂，更会殃及家族，从此两人情丝尽断，再无往来。

如果就这样结束，你偷偷饮泣，我默默哀伤，让时间淡去一切，会不会也是个好结果？

重拾科举之后。陆游在二十七岁那年，凭借扎实的文学功底和才华横溢的思想博得考官的赏识，被推荐为“魁首”。然而，同科第二名刚好是秦桧（杀死岳飞的那个佞臣）之子秦埙，秦桧深感脸上无光，借故将陆游的考卷剔除。

陆游的仕途之路一开始就遭受风雨，他只得回到家中。“归来池苑皆依旧”，然而物是人非，如何不愁？他背着酒壶，寻良园，觅美景，四处游赏派遣仕途之忧、思念之愁。

可是他不该在那一天选择去沈园游玩。

那正是早春时节，群芳竞艳，万紫千红，陆游沉醉美景，几杯美酒下肚更让他如在梦中。这时，他遥遥望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唐……婉？

酒意一下子消退了大半，是唐婉！这时，唐婉正与丈夫赵士程在沈园观赏春色，就在陆游惊疑之际，她也看见了陆游。

遥遥相望，旧时的回忆又悄然流动，旧时的情谊又重新泛起。可是，不行的。你我已经恩断义绝，我有妻，你有夫，我们不可能再生瓜葛。

望着陆游桌上孤零零的杯盏，唐婉请求赵士程，让我给陆游送些菜吧，我不和他说话，送完便回。

赵士程答应了。

那一天，赵士程夫妇早早回去。陆游一个人，喝得大醉。他扶着沈园的墙壁，望着沈园美不胜收的春色在夕阳下渐渐黯淡，含泪挥笔，题于墙壁。

《钗头凤》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爱你是错，休你是错，今日见你也是错。“错！错！错！”

莫再念旧，莫燃旧情，莫再有相见之日。“莫！莫！莫！”

我不知道为什么唐婉还要重游沈园——那个悲伤之地，痛苦之地——难道她仍希冀着再见陆游一面？可她没有见到陆游，只见到墙壁上那阙《钗头凤》。她望着陆游拿给她的那柄定情的凤钗，眼泪夺眶而出。于是也在旁边的墙壁悄悄题写道：

《钗头凤》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倚斜栏。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我总是想你，想再给你写信，诉说我的心思我的哀苦。但实在是“难！难！难！”

夜色将近，又是不眠之夜。我怎么向丈夫解释我脸上的泪痕？还是赶快拭去，强展笑颜吧。就这样，“瞒！瞒！瞒！”

这是唐婉最后一次游沈园，回去以后她得了大病，不久，香消玉殒。

陆游晚年又多次来到沈园，睹物思人，泫然泪下，留下许多思念佳人的诗篇。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

84岁，也许知道大限将近，他最后一次游了沈园，并作了诗。

“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而后，陆游也走了。而后，陆游和唐婉的故事，就那样被千古流传着。

或许你多多少少听过这个故事，也曾被两个人的真挚情感所打动，对吧？

可我并不想就此住笔，因为有一个人，我们也不应该忘记。

他就是唐婉后来的丈夫，赵士程。

我们再回想故事的来龙去脉，似乎有一个情节是很令人疑惑的。那就是，唐婉的再嫁。

要知道在那个讲三从四德的年代，女子被休之后走到哪儿都受人指指点点，要么以死明志，要么是老死家中闭门不出，再嫁几乎是妄谈。更何况唐婉与陆游离婚之后，阳绝阴合，仍然偷偷私会。这对唐婉名声的打击当是雪上加霜。因此，陆游作为男子，再娶或许不令人费解，但唐婉再嫁，真可谓难于登天了。

可她还是嫁给了赵士程。究竟为什么呢？

我们设想，如果赵士程与唐婉原本素不相识，在陆游与唐婉离婚后，他会不会选择爱上唐婉这样一个身上带着复杂关系的被休女子呢？基本不会。唐婉被休之后，因为外出常常会遭受议论，估计会深居简出。长久地居于深闺，赵士程又有多少机会遇见、相识并爱上她呢？

那么一个结论就得出了，赵士程很有可能在陆游夫妇离婚之前就结识，甚至爱上了唐婉。因为只有这样，他才会在两人离婚之后，在唐婉声名狼藉之际，向她示爱，并最终将她娶回家中。

七八百年来, 赵士程为何许人, 史料未曾谈及。但有一点，他的身家背景是明确的，“宋太祖五世孙”，父亲是“仪王”，可谓名门望族。

名门望族的子弟，娶了一个被休掉的女人做妻子，这是多么荒诞的事！莫说自己宗室的人觉得不光彩，流俗之人又怎会舌下饶人？

可赵士程显然不在乎。不在乎这个唐婉的身份，不在乎整个世俗的无聊见解，也不在乎唐婉的过去，甚至不在乎唐婉的心里还住着一个人。他顶着整个宗族的压力，向唐婉倾诉自己的爱慕之意。以诚动之。

不知道唐婉是真的感动了，还是忍不了流言蜚语只想寻个归宿，她改嫁了。可以想见，她在赵家生活不会像独自一人时那般饱受奚落。赵士程既然能顶住宗族的压力去爱她，自然也不会让她受多少委屈。

如此一来，赵士程长久的心愿得以实现，总算不枉他一番苦心。

可是，那天沈园，陆游来了。一切仿佛又回到了痛苦的过去。

唐婉想给陆游送酒菜，向赵士程恳求。他看着唐婉哀求的眼神，终于是心软答应。

可陆游不该题那阙词，唐婉也不该重游故园看到那阙词。

唐婉回给陆游的《钗头凤》，赵士程会不会也读过？读到在自己的关心下终于一展笑颜的妻子原来不是忘却了旧时情谊，而是“咽泪装欢”，他心里会是什么感觉？爱人思念陆游成疾，最后竟然香消玉殒，他心头又会是什么滋味？

陆游感叹自己的情感，是“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赵士程的感情，又何尝不是大大的一个“错”字？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喜欢的女子嫁给别人，与他相谈甚欢，浓情蜜意。当恩爱的他们有朝一日忽然分开，那死去的希望重新复苏，他又义无反顾地投身于自己固执的爱，不顾一切地将她娶回来。替她顶过压力，为她承受偏见，伴她走出情伤。到头来，她还是为另一个人忧思成疾，撒手尘世。

她真的爱过你吗，赵士程？

赵士程不知道，或许他知道而不愿意承认。唐婉死后，他终身不娶，孤独终老。

史料上，赵士程没有留下他的多少足迹，他只在陆游唐婉的爱情故事中给了我们一个残缺的背影。而我们，只能从一点点蛛丝马迹中，感受他悲伤的爱情、孤独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