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房

李岚第一次听到那种声音,是在她搬进西街老小区的第三晚。

那天凌晨两点,她从梦中醒来。屋里安静得出奇,墙上的石英钟早停了电,指针永远指在十点十五。她揉着眼睛准备翻个身继续睡,却忽然听到墙上传来一阵极细的拖拽声,像是有人在慢慢拖一把椅子,极轻,极慢,像某种故意为之的警告。

她屏住呼吸,试图确认声音的来源。

一开始,她以为是楼上传来的,或许是谁晚上在厨房洗碗、搬东西;可那声音太近了,仿佛就贴在墙皮之后。隔壁房间。李岚猛地想起,那是她搬进来的时候房东特意提过的空房,“没人住,空了两年多”,当时她还挺开心,觉得安静。

可现在,墙后面似乎真有

她下意识打开台灯,又觉得有点可笑,反复告诉自己是幻觉、老楼的声场共振,也许是楼道里猫在跑。但她还是拿起手机打开录音,放在床边——一种本能的自保。

等她第二天醒来,阳光已透进窗帘缝。她翻看昨晚的录音文件,播放时却只听见轻微的呼吸声——自己的呼吸,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那种拖拽声,仿佛从未发生。

她关掉手机,心里越发不安。

老小区年久失修,楼道漆面剥落,电线裸露,走道昏黄。李岚租的是三楼西户,一室一厅,带个小厨房,月租仅1800元,在这个城市算非常便宜的。她是做平面设计的,经常加班熬夜,便宜、离地铁近,是她最看重的。

但自从那晚后,她开始对房间产生了某种奇怪的不信任感。

晚上十一点,她习惯关掉大灯,只留床头柔光。可就在光暗交接的那一刻,墙后总会传来一些细微声响,不是规律的,而是像人刻意控制音量制造的噪动:拖椅、轻咳、玻璃轻敲。

有一次,她甚至听到像猫的叫声,低沉沙哑,但没尾音,就像录音被掐断。

她鼓起勇气给房东打电话,电话接通的那头是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哎,你好啊,什么事?”

李岚小心翼翼问:“隔壁……西户,是不是有人搬进来了?”

“你说你隔壁啊?没有哦,那套房子一直空着的,太破了,我都不敢租人。”房东顿了顿,“怎么啦?”

“我这边总是听到……声音,好像有人在动东西,还有猫叫。”

那头笑了几声:“你别想太多,老房子就是这样,隔音差,风一刮就响。有猫也是楼道里跑的。你睡觉别开窗就好了。”

“你确定没人住?”

“确定的,那房我自己看着呢。”

李岚挂了电话后沉默良久。她打开手机,把声音录音整理出来,发给了远在厦门的好友王煦。

“我有点神经衰弱吧,你帮我听听。”

王煦很快回了一条微信语音,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你这不就是你自己翻身和咳嗽吗?一点都不诡异啊。我还以为你抓到鬼了呢。”

李岚苦笑:“真的有别的声音,可能麦克风没录进去。”

“你要不换个设备试试?多录几天。”

她点头,“好。”

那晚她用旧手机设置了全天候录音模式,插着电源,把手机藏在书架的背后。自己则关了灯,闭眼躺下。

凌晨两点四十二分,她忽然惊醒。

她清楚记得没有设闹钟,可手机屏幕却亮了一下。她盯着床头柜,屏幕亮灭之间,似乎照出某种——墙角的影子移动了

她猛地开灯,一切静止如常。只有冷气机的出风口发出低低的“嘶嘶”声。

她下床检查门窗,关得严严实实,厨房、卫生间都没人,床底空空,墙上没任何孔洞,屋里根本没有猫。

她走向书架背后的手机,手指刚触到那部旧设备,屏幕却弹出一个提示:

“录音失败:设备异常断电,文件已丢失。”

李岚站在原地良久,感觉有某种东西在她头顶盘旋,却永远抓不到它。

第三天下午,她去小区物业打听。值班大爷姓孔,六十多岁,拿着茶杯坐在传达室门口晒太阳。

“孔师傅,打扰一下,您知道我隔壁那套房子……有没有人进去过啊?”

大爷瞥了她一眼:“你住哪个?”

“三楼西户,302。”

“哦,你说你隔壁那间?303啊……没租过人,一直锁着。”

“那有没有谁偷偷进去?”

大爷思考了一下:“半年前吧,好像是有个清洁公司的人进去打扫过,说是房东准备卖掉,后来也没卖成。你听到什么了?”

李岚犹豫:“有时候晚上会听到有人说话,像是哭,还有奇怪的猫叫。”

大爷挠了挠头皮:“猫倒是有,好几家楼上养的,有时候钻通风管就下来了。说话……这个你可能听错了吧?老房子声音回得厉害。”

“那房子是朝北的?”

“对,一室一厅,没阳光,一般人不爱住。”

李岚道谢后离开,走在回去的路上,她觉得小区的每一扇窗都像盯着她一样静默。

她试图用逻辑解释:老楼、结构松动、声音共振、猫钻通风管,但她心底始终有种挥之不去的感觉:

她被注视着。

而那种注视,不是房间里的——是墙后面

第四天晚上,李岚在家中写稿到十点,刚准备洗漱睡觉,忽然听到外头有人在敲她家门。

不是那种响亮的“砰砰砰”,而是极轻的、指节碰触木板的声音,缓慢、持续,仿佛刻意掩饰,又故意不走。

她站在门内,透过猫眼往外看,楼道灯是感应式的,昏黄一片,一个身影站在门前,看不清脸,只能看到对方穿着一件深蓝色长外套,站得笔直。

“谁?”

她压低声音问,对方没有回答。

她再喊了一句:“你找谁?”

对方这次说话了,声音很轻,是个女人:“你好,打扰了……我住你隔壁,最近在装修,声音太吵了吗?”

李岚心跳猛然漏了一拍。

隔壁?303不是空的吗?!

她强忍住心中的慌张,拉开门链,门只开了一条缝。外头站着一个中年女人,四十多岁模样,长发披肩,脸上戴着大口罩,只露出一双略肿的眼睛。

“你说你住哪一户?”李岚问。

“303啊,就你隔壁,我是新搬来的。”

她指了指旁边的门。

李岚瞥了一眼,303的防盗门果然换成了新的,看起来像是刚装没多久,门口还贴了个红纸写着“乔迁平安”。

“装修的话……是白天有点响,没关系。”李岚说。

“那就好。”女人点头,“我今晚会安静点,不好意思打扰了。”

她低头微微鞠了个躬,转身走向隔壁。

李岚本想追问:“你什么时候搬进来的?”,可话没出口,那女人已经开门进屋,“啪”的一声,门关得很轻,几乎没声音。

李岚站在门口愣了两秒。

她心里反复浮现一个词:不合理

她明明问过房东和物业,都说303没人租;而她听到的那些声音,明显不是“装修”,而是故意制造的响动

她走回屋里,坐在沙发上盯着对面空白的墙壁,耳朵开始过度敏感起来。

夜里十一点半,她再次听到“砰”的一声,但这次不是拖椅或猫叫,而像是手指敲墙,极有节奏。

砰——砰——砰——砰。

四下,像在暗中点名。

她感觉心跳突然提到嗓子眼。

她干脆不睡了,躲在房间角落开着灯,笔记本电脑打开了一夜的《老友记》,音量放很大,但她始终觉得有别的声音在夹杂其中。

次日一早,她咬牙再次拨通房东电话。

“喂,是李小姐啊?”

“我问你,303是不是有人搬进来了?”

“你说……303?我刚查了租赁记录,没人啊,空着呢。”

“可是昨天晚上,有个女人来敲门,说她是303新搬来的,说在装修。”

那头沉默了一下,忽然开口:“她长什么样子?”

“身高一米六左右,深蓝外套,长发,戴口罩,看不清脸。”

房东语气突然变得严肃:“她有没有进你家?”

“没有。她敲门,我没开,只隔着门缝说了几句。”

“那你最近家里有没有少什么东西?比如钥匙、手电筒、小东西。”

“……我不确定,我今晚回去看看。”

“我不吓你啊,”房东声音压低了,“303之前确实出过点事,房子我没敢租,就是怕出问题。”

“什么事?”李岚顿时觉得脊背发凉。

“有个女人,租了不到两个月,不知道怎么的,突然性情大变。白天看着正常,一到夜里就开始翻箱倒柜,砸东西,邻居报警了几次都说她没事。有一晚她坐在阳台上跳下来……没救回来。”

李岚喉头发紧:“她叫什么?”

“我记不清了,姓秦,好像是做文职的。”

李岚挂了电话,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攥住了她的心。

她忽然意识到——昨晚那个女人的眼神,似曾相识。

她翻出自己几个月前应聘落选的一家公司邮件,找到联系人:秦韵

她点开邮箱附带的头像,是个女人的工作照,扎着低马尾,眼神平静——和昨天晚上那个敲门女人的眼神一样

她死死盯着照片,脑子里轰的一下。

如果真是这个人,那她不是已经死了吗?!

当晚,她坐在电脑前,连夜查找“西街303 跳楼”“秦韵 自杀”等关键词,搜了整整一个小时,最终在一则新闻简讯里找到一句:

“2022年9月,一名女性租户在西街小区跳楼身亡,警方排除刑事可能,系精神异常所致。”

附带的地址,正是303。

那一刻,她头皮发麻,窗外风声吹动窗帘,“哗啦啦”响起,像有人在低声说话。

她猛地转头,却只看到自己苍白的脸,映在黑掉的电脑屏幕上。

自从确认了“秦韵”这个名字,李岚的心情就像被细针扎破的水袋,时不时往外漏着冷水。她一整天都没写出几个字,脑子里满是那个夜晚敲门的女人——以及她眼睛里那种哀伤又麻木的死寂感

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吓得产生了幻觉。

那天傍晚,她打算彻底确认一件事:303到底有没有人住?

她等到天黑,特意关了自己家的灯,站在门后偷看隔壁门口。

八点五十二分,隔壁的门自动打开了一道缝,没有人出来,也没有人进去——但她清楚地看到,一只穿着黑布鞋的脚,慢慢地从门后探了出来,接着又收了回去,门轻轻关上。

整个过程,没有任何光亮,也没有声音,仿佛一段安静的幻觉。

她不敢再看,猛地关上猫眼,转身躲进客厅,心脏“咚咚咚”地跳着,像鼓锤在打皮桶。

那天晚上她把笔记本抱到床上,准备强迫自己写点东西。可当她打开文档准备落字时,突然想起一件怪事:

她上次丢的一本小册子,好像就放在客厅角落的柜子上,记得很清楚——结果那天早上怎么也找不到。

她想起来房东提到过,“她有没有进过你家?有没有少东西?”现在想想,不寒而栗。

她起身去柜子前翻找,果然,原本贴在抽屉里的小锁被撬开过的痕迹——很轻微,像是用指甲刀慢慢撬开的。

她手发着抖,小心翼翼打开抽屉,里头的杂物基本都在,唯独少了那本老相册——是她爷爷留下的,里面有一些发黄的老照片,拍的是五十年代的上海街头和一些家庭成员。她自己都没怎么看过,几个月前搬家时随手放进去的。

她的心开始迅速往下沉。

一个陌生女人闯进她家,偷走了她从未向任何人提起的相册,还说自己住在303……

这就不是简单的惊吓了,而是某种“选中”了她的感觉。

她立即决定报警。但电话刚拨到一半,她的眼角突然扫到客厅墙上的一幅画歪了。

那幅画是她搬来后自己挂上去的,一直很正,今天忽然斜了。

她凑近扶正画框,忽然看到——

画后墙壁上,居然被人用铅笔轻轻写了一行字:

你是不是也梦到过她?

那一瞬间,李岚头皮发炸,脚下发软,几乎要倒在地上。

她捂着嘴,不敢出声,眼睛死死盯着那句字。字迹娟秀,像是中学生写作业的那种,但最诡异的是……她觉得这字有点眼熟。

她突然奔向电脑,调出硬盘里一份备份的文件:两个月前她帮出版社校对的一本回忆录,是一位去世老教师的回忆文稿。里面有几页扫描的旧信,是那个老师年轻时与某个“女性友人”的通信,字迹和墙上这行字几乎一模一样

她拉到那页信件扫描,放大对比:

信上:“我昨晚又梦到你走在光明电影院门口,你穿着海军呢大衣,站在街边张望我。”

墙上:“你是不是也梦到过她?”

李岚瘫坐在沙发上。

她做了一个决定:必须找出那本被偷的相册。

第二天,她请了假,一早去了文庙旧货市场,那里有一个摊主,是她之前买旧唱片认识的朋友,姓刘,人送外号“刘老壳”,什么破玩意儿都收。

“老刘,最近有没有人拿老相册来卖?”

“有啊,前天来了个女的,脸都没露,戴帽子口罩,说话不多,就放下几本相册要我帮她卖,说是她姥爷的。”

李岚心跳顿时提速。

“你还记得她穿什么衣服吗?”

“嗯……长大衣,暗蓝色那种,不太记得了。哎你等等,我还没来得及摆出来呢。”

他从后头一摞没上架的杂物里拿出几本相册,翻给她看。

第三本,她一眼就认出来了——是她的!

皮面烫金字体还写着“李氏家族照”,她自己当年贴的标签,清清楚楚。

她几乎是夺过来,飞快地翻看,前半本没什么异常,还是那些泛黄的合影、结婚照、合家欢……

可她翻到最后一页时,整个人都愣住了。

那里插着一张照片——从来没见过的一张。

是个女人站在某个楼下,穿着一件深蓝色的风衣,低着头,长发遮脸,背景是西街小区的楼栋墙面,非常熟悉。

照片背后写着:“她一直在找门。”

李岚忍不住发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抽气声。

“老刘,你看过这张照片没?”

“没有啊……咦,不对,这不是你家那栋楼吗?”

“你怎么知道?”

“我以前也住那边啊,后来搬到松江了。不过这照片看着……怪怪的,你不觉得她站的位置,就是我们以前说闹鬼那扇门前吗?”

“什么门?”

老刘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说:

“就是你那栋三楼的西头那户,老有小孩玩捉迷藏撞见,说那门后面没人住,可晚上老有人笑……后来那门漆黑一片,被人封过一次,又被撬开过。”

李岚觉得胃一阵痉挛,汗顺着脊背往下淌。

她拿着相册离开旧货市场,脑袋里只剩一个念头:

为什么她的相册里,会多出这张照片?而照片上的人,似乎正在盯着她。

相册回到她手上的第二天清晨,李岚并没有睡觉。她一夜翻来覆去,脑子里全是那个女人的影子:深蓝色风衣,长发遮脸,站在西街小区旧楼的墙下,不露面,却好像一直盯着自己。

她试着推理整件事,可越想越像一个陷阱:这不是某个“鬼故事”,而像是有人专门安排的一场心理战术,只是用的,不是恐吓——而是“熟悉感”。

她在西街小区只住了三个月,却不断感觉自己早就“认识”某个人,甚至对她的衣着、动作、气味都有记忆。这种感觉像是在梦里重复了千百次,直到梦成了现实。

李岚决定再去找房东。

这次她没有提前打电话,而是直接去了房东家,老太太住在小区旁边的一栋老式楼里,和小区不过相隔一条巷子。

老太太一见她就露出那种“你果然会来的”表情:

“我就说你扛不住的,年轻人都这样,开头不当回事,后面就开始做噩梦了。”

李岚皱眉:“您上次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没跟我说?”

老太太叹了口气:“不是我不说,是我说了你也不会信。再说了,真说多了,也不好。”

“我今天不是来问那些的,我想看看你当年收过的租户名单,特别是303号的。”

老太太眼神变得警惕了一瞬:“你查这个干嘛?”

李岚盯着她的眼睛:“我觉得,有人把我当成了她的替身。而她,很可能是你以前租给过的某个房客。”

老太太盯了她几秒,最终还是起身去拿钥匙。

不一会,她拿出一个旧铁皮盒,从里面翻出几本破旧的登记本子,有些页已经泛黄破损,能看出上面写满了铅笔字和红色钢笔笔迹。

“我没啥文化,租房也没正式合同,就让他们自己登记个名字电话,有时候也写房号。”

李岚翻得很仔细,一本本往下看,直到翻到第三本——封面上写着“2018-2019”,她眼睛猛地一亮。

在2019年6月那一页,写着:

303号

姓名:秦韵

电话:(已涂黑)

入住日期:2019.06.03

备注:半年租、每月交

李岚手指发冷。

她知道自己不是疯了。秦韵确实是存在的,她就在303住过,而且和她现在租住的是同一间房,只是不同时间。

她盯着那一页看了许久,又继续翻了几页。

奇怪的是,303在秦韵之后的几年里一直空着,直到她搬进来前一个月,才又出现了一个名字:李岚

她问老太太:“这几年303一直没人租吗?”

老太太点头:“是啊,那屋子空了很久。我也不是故意不租,是后来有几个来看房的,进去十分钟就出来了,说里头味道不对、光线太压抑。有个女孩子甚至在里面晕倒了。”

“那为什么又租给我?”

老太太苦笑了一下:“因为你是第一个坚持住下来的,还打了几次电话追着我问价格。你自己不觉得奇怪吗?”

李岚沉默。

她想起来,几个月前确实是自己主动联系的房东。那时候她住在闺蜜家沙发上,急着找个安静地方写作,西街这边价格合适,地段也没问题,于是她主动联系了房东。

但现在想来,一切都太顺利了。她没想过,自己为什么会在那么多房源中选中这个房子。

仿佛有某种力量在推她过去。

李岚把那一页“秦韵”的笔迹拍了照,又随口问:“你还记得她吗?”

老太太神情犹豫了片刻,说了一句:

“她走得很突然,连押金都没退,钥匙塞我门缝里,人就再没回来。屋里还留了东西。”

“留了什么?”

“我不记得了……好像是一顶帽子、一本书,还有几张老照片。我后来扔了。”

李岚低声:“不是你扔的。”

老太太:“什么?”

“她回去拿了。就是这几天。”

老太太的脸色瞬间变了:“你说……她又回来了?”

“她不是‘回来’——她一直没离开,只是我们以为她走了。”

说完这句话,两人都沉默了。

空气里好像有根冷丝线悄悄勒住了喉咙。

临走前,老太太叫住她,给了她一张复印纸。

“这个你留着,我也不知道有没有用。”

李岚接过来看,是一张身份证复印件,名字确实是:秦韵,出生年份:1992年,籍贯:江苏苏州。

照片上的女人,清清秀秀,眼睛微微往下垂,是那种淡漠感很强的长相。

可李岚注意到一处极不寻常的细节:照片背景是灰绿色的

这意味着,这张身份证不是2000年后的制式,可能是九十年代末的一种早期试行版本。

可秦韵是1992年出生的,那不可能在90年代就有这种身份证。

她低声念了一句:“她的身份证也可能是假的。”

老太太听了,脸色苍白地退后半步。

“我从来没查过这些啊……她看着很正常,文文静静的,每次交租都亲自来,很客气,从不晚交……”

李岚点了点头,心里却更疑惑了。

她回家的路上,越想越冷。

秦韵的名字、她租过的房间、她留下的照片,还有那个模糊的说法:“她一直在找门”。

但最关键的问题是:她到底想找谁,或者说——她想让谁“打开”那道门?

而那个“门”,真的是实门吗?还是某种……象征?

一回到家,李岚就翻出当初自己看房时拍的照片。她想起那天进门前,她拍了一张空荡荡的303房间照片,房间空无一物,光线昏暗,墙上斑驳。

可她这次放大照片细看,终于注意到一个此前被忽略的细节:

墙角处,有一个用炭笔画的小人像。

那人像简陋,只画出轮廓线,看不清表情,但姿态极不自然:头低得不正常,像是脖子被什么扭断了一样,双手贴着门框,好像在寻找一个出口。

照片下方,有一行隐约可见的字:

“出门之前,她最后看了你一眼。”

李岚整晚没睡。她坐在客厅沙发上,眼前摆着笔记本电脑,右手握着鼠标,停在监控视频的播放键上。

是的,她装了监控。

那是她刚搬进来时朋友送的,带夜视功能,一共三个摄像头,分别放在:门口、客厅、卧室窗台

平时她只是用来看猫有没有偷跑,几乎不曾仔细回看。

但现在,她忽然有种不安的预感。

她把所有摄像头的视频都下载下来,从两周前开始,一帧一帧查看。

凌晨2点20分,是一个临界点。

她看到,自己在卧室灯灭后的十五分钟内,卧室窗外的摄像头有细微晃动。那原本是装在三楼阳台外的,只有风和猫才能让它动。

她定格那一帧——画面中,窗外出现了一个模糊的影子。

像是一个人影,背对着镜头,头歪着,站在窗台外沿。

可那是三楼,外沿不足20厘米宽。

她调高对比度、锐化图像,最终得出一个更加惊悚的结果:那影子的头发,是长的,几乎垂到了窗沿底部。

更诡异的是,那个人影在原地站了将近八分钟,一动不动。

她没有听到任何声响,没有猫叫,没有窗响,没有风。

那东西就那么贴着窗外站着,像是盯着里面看。

李岚倒吸一口凉气,心跳猛地加快。

她强迫自己继续看。

然后,在第九分钟的时候,那个人影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抬起了一只手,轻轻碰了碰玻璃。

啪——

屏幕里发出轻微的玻璃敲击声。

李岚的头皮彻底炸了。

她想起自己确实在几天前半梦半醒中听到“有人敲窗”的声音,可那时她以为是猫。

现在她知道,那根本不是猫——是,或者说,某种“不是猫”的存在。

她重新切到门口摄像头,试图找出这个影子是怎么上到三楼窗外的。

可惜,没有。

门口摄像头并未记录下任何上楼的人影,甚至楼道灯都没有被触发。要知道,这栋楼的楼道感应灯极为灵敏,只要有人经过都会亮。

但那一晚,从凌晨一点到三点之间,楼道灯从未亮起。

李岚猛然记起,自己曾在入户门后贴了一张反光纸,就是想在夜里有人经过时能反光提示。但那几天,那张纸始终平整如初,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她是怎么上来的?”李岚喃喃自语。

她看向卧室门。

那个影子,曾经就在那扇窗外站了八分钟,那时候她正在屋里睡觉。她甚至可能在那时候翻了个身,而身后只有一层玻璃之隔——

有个女人,正在看着她睡觉。

一种被彻底侵犯的恐惧感席卷全身。

她有点想吐。

她猛地站起来,走到阳台窗边。外面阳光明媚,楼下阿姨正在晒被子,完全没有一点异样。

可那段录像还在她脑子里重播。

她忽然有种极强的直觉:她不是“被她盯上”,而是——她“成为了她”。

她打开手机,相册里再次翻出那张墙角的炭笔画。照片放大,画面中那个人影的脖子、姿态、方向,和视频里的窗外影子一模一样

她忽然感到指尖发麻。

照片,是她刚搬家时拍的。可那个画,像是预言了一切。

或者说,那幅炭笔画,原本就是“她”画给她自己看的。

这时候,电话响了。

是前男友陈涛。他这几天也刚从广州回上海,说想见面聊聊。

李岚声音沙哑:“你晚上能来我家一趟吗?”

陈涛那边顿了下:“你出什么事了?”

“我好像……碰到了一个以前住在这里的女人。她可能没走。”

陈涛没多问,只说:“晚上七点我来,你别出门。”

挂断电话后,李岚靠在墙边,脑中乱成一团。

可就在这时,摄像头APP又发出了一条提示:卧室窗台出现异常运动。

李岚猛地起身,打开实时画面。

画面显示正常——空无一人。

但她看到窗户玻璃上,多了一道淡淡的印记。

那是手掌的痕迹。

她咬着牙打开窗,朝外看。

风吹来一阵陈旧的气味。她盯着窗外楼道尽头的防盗铁栏,忽然看见——那栏杆上绑着一根头发。

是一根极长的黑发,挂在风中晃动,如同一个无声的信号:

她又来过了。

那一整天,李岚几乎都在上网查资料。

她的电脑屏幕同时打开了多个标签页:房屋交易记录、老报纸数据库、失踪人口档案、社交平台的老帖子。她甚至进了一个专门讨论“都市异象”的冷门论坛,试图找到秦韵——那个炭笔画、窗外影子、录像中都曾出现过的“女人”。

但她很快发现一件更加诡异的事:这个女人,在任何公开信息中都不存在。

她查了房屋前主人的名字——房本上写的是“汪志平”,一位在建筑设计公司任职的老工程师。2020年以极低的价格将房子卖掉。据中介说,是因为他“老婆出事以后,不愿意再住”。

李岚顺藤摸瓜找到了汪志平的社交媒体账号,最后一次发帖是在三年前,内容是一张模糊的黑白照片,拍的是一张人像画,备注写着:“她还在窗前。”

她顿时心跳加速。

照片里的画,和她卧室墙角那幅几乎一模一样。只是,照片里那幅画上的人,头微微歪着,嘴角像在笑。

比她那张更细节,更诡异。

她给那张照片截图,对比自己拍的画,完全重合。她意识到,这幅炭笔人像,不止一幅,而是——一直在不同人家中重复出现

她开始在冷门论坛发帖,描述这张“炭笔画女人”的外貌和出现方式。

一天之内,三个回帖让她的头皮再次发紧:

「这张画我也见过,我2019年住在宝山一个老小区里,墙角就有这个,夜里我梦见她坐我床头,后来我搬了,房东说前一个租户也梦见过她。」

「这幅画和我奶奶画的一模一样,她说是她小时候的‘隐形朋友’,总在窗外叫她出去玩,后来她妹妹失踪了。」

「2015年我在杭州看过一个空屋,那屋墙上有这张画,我拍了照片,回家后照片自己变黑了,只剩眼睛。」

这些留言没有留下详细地址和身份,但语气都极为真实。他们描述的“她”,不是幻觉,而像是某种游离在人们现实边界之外的东西。

一种,被多次“复写”的存在。

李岚忽然想到,如果说“她”不是人,而是一个图像呢?

她调出自己之前拍的照片,放大那张炭笔人像。图像模糊但层次分明,眼睛部分尤其深黑,像是某种“视觉陷阱”。

她灵机一动,将这张照片上传到图像识别网站和AI模型进行风格对比。

匹配结果却只有一句话:

“未识别。图像属性异常,疑似非标准绘图源。”

她又把这张图传入AI绘图模型中,让其“还原原型”。生成图出来时她呆住了:

AI生成的图像中,女人坐在一个无窗的黑屋中央,手边摆着一架老式录像机,眼睛盯着正前方,一动不动。

她的眼神极像视频里那影子的姿态。

李岚的手心冒汗。

她忽然想到一句老话:“如果一个人总在影像中出现,却没人能找到她真实身份,那她可能根本不属于照片。

她不是被拍下的——

她是主动“进入”照片的。

也许,看到她,就已经“打开了入口”。

**

晚上六点五十分,陈涛到了。

李岚把事情大致讲了一遍,陈涛半信半疑。

“你是说你家窗外半夜站了个女的?”

“对,而且她不是偷情的那种人。我调了摄像头,看她站了八分钟,没动。”

“那可能是楼上阳台晾衣服的影子。”

李岚没再辩解。她知道,这种事说出来谁都不会信,除非亲眼见到。

于是她打开电脑,把那晚的录像给他看。

陈涛盯着视频,脸色渐渐僵住。

“这不是……你家楼外面么?”

“对,三楼窗台,没人能站上去。”

视频中,那个影子忽然动了一下,头微微歪着,看向镜头方向。

陈涛下意识往沙发后缩了一点,喃喃道:“我操,这是真人?”

“像人,但不一定是。”李岚低声说。

陈涛冷静了几秒,说:“你这地方不对劲。我们不能就这么耗下去。得想办法彻底查清楚她是谁。”

李岚轻轻点头。

“我查到一些线索,前一个房主的老婆,好像跟她有关系。”

“她叫什么名字?”

“找不到。所有信息都指向那张画——不是照片,是画。”

“你是说,她根本没登记过身份证?”

李岚点点头。

“更像是……她活在别人的记忆里,或者,录像里。”

陈涛沉默良久,忽然问:“那你想过一个问题没?如果她不是人,而是一段记忆残留?”

李岚一愣。

“什么意思?”

“比如,一种……录像带上的印记,影像世界的残余。她也许从没真正‘活’过,但在某次录像中意外留下痕迹,从那之后,就开始在人和人之间‘传播’。”

李岚眼睛瞪得越来越大。

她想起了那三个论坛回帖,几乎都提到了“梦见她”、“看到她的画”、“照片变黑”。

一种图像瘟疫。

不靠血液传播,不靠语言传播,只靠“被看到”

那种病毒不是让你生病,而是:让你也拍下她、梦见她,成为她存在的复制节点。

李岚忽然头皮发麻。

她想起那晚自己做梦时,梦见窗外站着个黑影;第二天早上她下意识地拍了张墙角的画。

也许她并没有“发现”那幅画,而是——梦中自己画上去的。

那天晚上,她第一次意识到:

自己可能不是被她盯上了,而是……在变成她。

凌晨两点,屋内一片漆黑,李岚蜷在沙发上,手里紧握着那枚外壳磨损严重的U盘。

这是陈涛从旧货市场淘回的——据说曾属于房子的第一位主人,一个在90年代失踪的摄影记者。U盘里存着一个没有标题的视频文件,文件日期显示为1997年,但U盘本身是2012年才开始批量生产的。

这是不可能的事。

李岚将U盘插入电脑,手指却有些颤抖。她深吸一口气,点开了视频。

黑屏十秒后,画面晃动地亮起,是一间狭小房间,光线昏暗,一个男人对着镜头说话。

“……如果你看到这段录像,说明她已经盯上你了。”

“别看窗,不要画她的样子,不要拍照,她会通过图像留下自己——不是鬼,是……录像残留。”

镜头里那男人双眼布满血丝,像好几天没合眼。他手里握着同样的一幅画,画中人闭着眼,面容模糊。

“我拍到她,是1996年在一间被烧毁的录像带厂。她站在厂房的镜头盲区里,没人注意到她。但回放时,她出现了——站在录像机正中央,脸正对镜头。”

“我剪掉了那段录像带,烧了它,但没用。她进了我的梦,也进了每一台看过那个画面的视频设备。”

李岚咬紧嘴唇,回头看了眼身后的黑墙。画——那幅女人的炭笔画像,早在两天前就被她烧了,碎灰撒在楼下的下水道。

但她还是不敢看墙。

视频继续。

“她没有名字。我试图用各种方式抹掉她的图像:换硬盘、改图层、重制格式……都没用。”

“最后我明白了,她不是画,是一个观测者。只要你‘看到’她,她就‘进入’你。”

男人面露惊恐。

“她……不是为了吓你。她是在寻找替身。”

画面猛然闪动。

原本清晰的男人脸部开始像压缩失真一般扭曲、模糊,最后整个脸变成了那张熟悉的轮廓——头发披散、眼窝很深、嘴角下垂。

李岚猛地按下ESC键,画面黑屏。

电脑突然死机。

她站起身,一股冷意顺着后背滑下脊梁。

**

客厅的落地镜映出她的身影。她迟疑地望了一眼——

镜子中站着的,不是她。

那是一个穿黑裙、披散头发的女人,头微微低垂,双手自然垂下,没有表情。

而李岚明明没动。

她猛地回头,身后空无一人。

她再看镜子,那女人也不见了。

**

她颤颤巍巍地摸出手机,给陈涛拨电话,但对方始终无法接通。通讯录中关于陈涛的头像灰掉了,备注栏变成“未知联系人”。

她刷新微信,朋友圈、群聊、所有联系人全都消失,只剩一条系统通知:“账户存在异常活动,建议重启设备。”

她摁住电源键,屏幕一黑。

却没有亮起。

整个房间断电了。

她的世界陷入彻底的黑暗。

**

她靠着墙角坐下,一动不动。她想,也许这是结局了,也许她就是下一个宿主。

然后,她想起那段录像中的话:“不要画她、不要拍她、不要盯着她的眼睛。”

但……还有最后一个选项她没尝试过。

讲述她。

也许,她之所以反复出现,是因为没人肯把她“完整说出来”。

那些视频、画作、梦境,都是碎片。她像一个被打乱顺序的句子,没有结构,没有出口。

李岚咬破指尖,在黑暗中摸到桌上的本子,颤抖着写下整件事——从第一次在窗外见到影子、录像中那诡异的回头,到画里那个逐渐清晰的女人面孔,再到这段诡异的录像和无人回应的U盘。

她不停写,不停记录。她用文字去拼接、复原、组装她的存在。

最后一页,她写下:

“她没有名字,也没有肉体,她存在于每一段被遗忘的视频中,存在于每一次你注视画面太久的瞬间。

她是被忽视的画面,是沉默中的回声。

如果你看到了她,请讲出她。让她‘存在’——也许,她只是想被人完整地记住一次。”

然后她合上笔记本。

**

清晨五点,天刚亮。

邻居报警称有人家里断电失联。警察破门而入,发现李岚坐在沙发上,眼睛闭着,像是睡着了,身体无恙,但怎么都叫不醒。

笔记本放在她手边。

那之后,这本记录被送往档案室备案,并最终被人上传到网上。一位叫“老宋”的民俗爱好者整理成文章,发在一个几乎没人浏览的小站上。

直到有一天,那篇文章下出现了一条评论:

“我知道她是谁。我小时候也见过她,她会坐在我电视机里看我。谢谢你,终于有人把她讲出来了。”

那篇文章浏览量开始疯涨,转发、复制、搬运,各个平台都有它的影子。

人们开始评论自己也曾在录像里、楼道里、窗户外看到过类似的女人。

她出现得越来越频繁。

可奇怪的是,从那之后,她再没伤害任何人。

只是静静地,看着你。

她从未离开。

她只是,终于被说出了全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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