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安小雅
结婚那天，娘破天荒陪送了我一件毛呢大衣。可是我并没有多开心，我恨她，我恨她，为什么偏偏选中我。
我在家里排行老三，家里两个姐姐，一个弟弟。当娘生了两个女儿的时候，奶奶就不高兴了。在那个饥荒年代，女孩子就是累赘。偏偏我生下来就长得又小又黑，还是个女孩，自然更不讨家里人喜欢。
后来奶奶找来算命的，算命的说第四胎会是个小子，奶奶这才勉强让娘生下第四胎，结果真是个小子，一家人都围着那个小子团团转。这样一来，我在家中的地位更加堪忧。
虽然我和两个姐姐都是女孩，可是我长得又低又丑，我还是最不听话的那一个。两个姐姐生的又高又壮，既听话又乖巧。在那个食不果腹的年代，除了上交的公粮之外，剩下的粮食根本不够吃，家里大大小小那么多人。
后来有一次偷听墙角，奶奶说把我卖掉，可娘死活不让。我的心里有一丝丝的感动，虽然娘把好吃的都留给姐姐和弟弟们，虽然娘总是打我，在关键时刻，娘终究还是娘。
如果当初我继续听下去，或许，我就可以远走他乡了，我的命运从此就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可偏偏造化弄人。
听了娘说的话，我像兔子一样活蹦乱跳地跑开了，我在心里暗暗发誓，我再也不调皮捣蛋，惹娘生气了。
后来有一天，家里来了一群人，其中有一个傻小子，看上去愣头愣脑的，和弟弟没啥区别。娘第一次温声细语地和我说话，让我给他们倒水。他们走后，娘给我说：“你也老大不小了，那个孩子怪老实，你脾气不好，以后他也不敢欺负你，我看你俩怪合适。”
听完娘的话，我的脑袋嗡嗡作响，什么？娘让我嫁给他。就是因为我长得丑，就没有自己选择的余地了吗？哪个少女不怀春？我还时常做梦，想着有一天我的白马王子会来解救我，会带我逃离这苦海，可是娘，她让我嫁给一个傻子。娘说他老实，什么老实，就是一傻子。
后来我才知道，什么我也老大不小了，要给我找个好人家，这都是娘的借口。娘是要拿我换亲，这和卖了我有什么区别。我突然想起那天偷听墙角的事情，那天我没听完的话，大概就是，“老四脑袋瓜子不灵光，你让他以后怎么取媳妇？有老三在，还可以给老四换门亲事”。
我对娘的恨就像是一粒种子，我也识图阻断它的成长，可这一刻，它仿佛吸收了足够的养料，它的根深深地扎在我的心脏，遍布我全身的毛细血管，再也无法拔除。
我像疯了一样冲娘大吼：“为什么要拿我去换，为什么要我嫁给一个傻子，难道你们养我就是为了利用我吗？”娘哭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娘哭，她一遍一遍地给我说着对不起，可我知道，这不过是在给我演戏罢了，她想让我心甘情愿地嫁给那个傻子，她想让自己心里好受些，她不想当坏人，可她就是那个坏人。
无论我怎样反抗，终究还是没有用，爹把我锁进了小黑屋，说我吃饱了撑的，要磨一磨我的锐气。两个姐姐也猫哭耗子假慈悲，在我面前惺惺作态。我好恨，我恨他们所有人。
最终，我这不争气的肚子在我的反抗下缴械投降。我饿得像一只半死不活的耗子，娘拖着我，像一只瞎猫拖着战利品在那耀武扬威。我很想反抗，可我真的是没有一点力气。
娘给我做了一大碗凉面条，我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爹在一旁对娘说：“别让她吃，饿死她个死丫头，从小到大就数她倔，养她干啥。”
“她已经同意了，饿死她，我看谁嫁给你儿子。”娘似乎有些不满，在我看来，他们俩不过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罢了。“是吧，丫头。”娘边说，边抚摸着我的头，这是娘第一次对我那么好。要不是娘要我嫁给那个傻子，我一定感动得稀里哗啦，非抱着娘痛哭流涕不可。可我知道，这是假象，这一切都是假象，他们两个软硬兼施，不过是想给自己的儿子换来一个免费的媳妇。
我一边吞着面条，一边点头。我也没想到，一向倔强的我竟然会妥协。我只知道，我对于生存的欲望是非常强烈的，我要活下去，只要我能活着，事情还会有转机。
我和我那个老实的不开窍的弟弟一块办喜事，那天，他娶，我嫁。娘哭着对我说，她以后要好好补偿。临走的时候，我说：“娘，我有话要对你说。”娘以为我原谅了她，抹了抹眼泪，开心地凑了过来。“娘，我恨你，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只要有机会我就逃跑，你们不是换亲吗？我让你们后悔。”“我的儿啊，你可别呀，你可别呀，娘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呀。”
我头也不回地走了，任凭娘在那里痛哭流涕。我应该难过的流泪的，可是看到娘那样，我的内心竟有一丝丝报复的快感。
大年初二那天，我没去，娘却来了，带着我那不开窍的弟弟和他那傻媳妇。娘说，她要走了，这些年亏欠我太多，弟弟也成家了，她以后要好好弥补我。我的心头一颤，她这是？
一直以来，我都在恨娘，因为是她亲手把我推进了深渊，这将近一年来仔细想想，其实娘是把我推进了幸福的深渊啊。本以为我嫁了一个傻子，我们不过是同病相怜罢了。他也是个可怜的人，就是因为不爱说话，就被别人叫傻子，起初是一个声音，后来变成了一群声音，无力反抗的他被众人丢进一个陌生的地方，四面都是冰冷的墙，黑暗萦绕着他，他找不到出口，后来他真的成了众人眼中的傻子。可是，他真的傻吗？
这一年来，婆婆对我，比亲娘还要好，丈夫对我言听计从。对女人来说，有一个好婆婆和一个疼爱自己的丈夫不就是幸福吗？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我对娘早已没有了恨意，可是我依然倔强到不肯原谅，因为我一直无法释怀，她养我，只是为了利用我，仅此而已。
以后的日子里，娘每年都会让弟弟带给我一些外面的特产。其中还有一个包，那里面装的不仅仅是钱，还有这些年来，娘对我的亏欠。我总是心安理得地接受着这一切，因为这是她欠我的。
“姐，娘，娘，娘出车祸了。”“什么？”接到我那个傻弟弟的电话，我的眼前一黑，晕倒了过去。等我缓过神来，拨通两个姐姐的电话我才知道，这些年，为了弥补我，娘一直都在扫大街。我真的无法想象，大字不识的她是如何跑到广州的，娘为了多赚些钱，一个人干了三个人的活，她每天凌晨四点就起床扫大街。然而，不幸就这样降临到了娘的身上。
我连夜坐了去广州的车，看到满头白发的娘虚弱地躺在病床上，我哭了，娘是什么时候长满白发的，我竟然一无所知。叫了一声娘之后，我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情感，狠狠地扇了自己一耳瓜子。我使劲地呼唤着娘。“娘，你醒醒，我不恨你了，不恨你了……”
娘听出了是我，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儿啊，娘看不到你，娘死不瞑目啊。”“娘，你会好的会好的。”我哭的泣不成声。
“儿啊，你听我说。”“娘，我不让你说，你好好养病，会好的，很快就会好的。”“儿啊，我再不说，这些话我就要带到地底下了。”
娘强撑着一口气，为的就是等我，为的就是给我说些什么。“娘，你说吧，我听着呢，听着呢。”我哭的泣不成声。“儿啊，当初家里穷，你一出生奶奶就想把你扔了，我跪在地上求她。你是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娘怎么能忍心啊，娘打你，也是出于无奈啊。你要怪，就怪娘，是娘没有能力，这些年，生活好些了，娘知道娘亏欠你太多，娘一直在想办法弥补你。儿啊，下辈子，你要脱成好人家，别来找娘了，别来受罪了。”
“娘，娘，下辈子让您做我的女儿，让我来照顾您。”娘来不及回答，娘那握着我的双手就松开了。
娘的眼睛永远闭上了，而我成了一个没娘的孩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