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天做了心理咨询。
那些回忆像身体里埋藏的一枚核弹,突然爆炸,威力沿着血管、骨骼、经脉一路蔓延,触发了泪腺、割断了声带、震动了肌肉——感觉身体在崩塌。
奇怪的是,如果我现在叙述出来,不带着眼泪、不带着哭腔,表情平静地叙述出来,好像我的那些经历和其他小伙伴没什么两样。
我首先记起来,是我每天都要去放鸭子、赶鸭子。那条河在姥姥家后面,我要穿过一片坟地,把十几只鸭子赶到河里,傍晚再赶回来。我可以这样说,天气好的时候,夕阳很美,宽阔地河流荡漾着余晖,河对面地田地里地庄稼也荡漾着余晖,农舍、大棚、猪圈都在余晖下欢歌起舞,俨然一幅文艺复兴时期的油画。我也可以说,河水浑浊,整个村子的鸭子每天都在里面把自己喂饱,同时留下排泄物;附近的村民定期把垃圾倾倒在河边,河水暴涨时,会把所有的垃圾倾吞掉。每天清晨的赶鸭子和倾倒垃圾是农村生活的前奏。星期天不赶鸭子的时候,我会在这条河边洗衣服,试图把被同学嘲笑的脏衣服洗干净。如你所知,从来没有干净过。不过,我不在意,有时候我会扔下衣服,沿着河边走,运气好的时候,能捡到一两枚鸭蛋,继而在小伙伴面前炫耀一番——这大概是我最快乐的时候了。
有一天,好像突然不一样。那天清晨,我把鸭子从姥姥家赶到坟地、从坟地赶到河里。整个路程,寂寂无声,没有一个人,只有鸭子拍打着水面“嘎嘎”地叫着。我突然想唱歌,就把自己偷偷写的歌词用乱编的曲调唱了出来,内心颇为自得,想象着我会成为一个有名的歌唱家,也许是个明星!——那样我就有好看的衣服穿、好看的笔用,也不用再赶鸭子了。我这样想的时候,沉默的房屋、沉默的坟地、沉默的杨树、沉默的及膝深的杂草丛,好像沉默的一切突然化成一颗子弹,击中了我的心,我感受到了它们的沉默。我望着周围的一切,唱不出歌,心里空得可以盛下整个宇宙。灵光一闪的一瞬间:哦,是孤独吧。11岁的我感受到了孤独,从此再没离开。
如果再顺着河流往前回忆的话,我很喜欢看书,喜欢吃零食,喜欢解数学题。可是通常情况下我没钱。我开通了一个小业务,帮同学做作业,然后让他们把书借给我看。这个业务很成功,我看了很多书并且没花钱,更成功的是,有的同学会忘了自己的书,我就据为己有。我那时时常觉得自己是天才。随后,我试图用书去卖钱,但是没有一个小伙伴愿意用零钱买书——哪怕价钱只有几毛钱,没有零食吃的日子也让我我放弃了自己是天才的想法。至于解数学题嘛,姥姥家很小很小,地面是泥土,里面有两张床、一个衣柜、一张桌子、一台黑白电视机、还有一个由草席围起来的粮囤,我经常躲在粮囤和我床的缝隙里看《小学生数学报》,花几个小时解一道很难得数学题。姥姥家的黑狗会跑过来,坐在我脚边,虽然它身上有许多跳骚,我浑身都会痒痒,但是我还是最喜欢它。那是一种好像是畅游在大海里的快乐——虽然我从来没有见过大海,但是就是这样子,我一个人从海面游到海底,从太平洋游到大西洋,浮到过上空,也见到过深邃。后来我生升了更高的年级,却极少有这样的快乐了。
心理咨询师会问“起初”。起初是什么呢?我的起初,大概不是出生。是五六岁的时候吧,妈妈带我去姥姥家玩,我喝了熬得又稠又软的杂粮粥,里面还加了糖,我像在自己家里一样,高兴地跳起来,转转小裙子,大声地说:“姥姥,这真好吃,比外面卖的八宝粥还好吃!”大我一岁的表哥突然站起来:“妈,你看我妹!”坐在另一边的舅妈把筷子拍在桌子上,大声呵斥:“吃个饭跳什么,还真当自己家”,随后喃喃:“什么麻烦东西都往这送,他姑嫌麻烦就来麻烦我们。”姥姥和姥爷默默不做声。我吓坏了,哭喊着找妈妈——我妈早就走了。那是一切的开始,我的自尊、我的安全感、我的活泼大胆,随后都随着河流,消失在岁月里。
长大以后,我知道贴在我身上的标签是“留守儿童”,可是又不尽然,我不是这一个标签。
那些回忆塑造现在的我,现在的我抓住一切痕迹回顾往昔,想要把岁月翻转,把痕迹抹去。来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可去不掉,去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