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花娘家,就叫槐花十里塬,槐花时节,枝压白雪,地铺白烟。浓得化不开的槐香,让槐花家的蜜蜂都醉得飞不动了。
可槐花娃命苦,不知爹是谁,不知娘是谁,自打记事的时候,他就在这家住了,爹是懒汉虫,娘是锣圈腿,懒汉虫早早就告诉了槐花,她是在槐树底下捡回来的。懒汉虫爱吃爱喝酒,喝醉了就不顾家,倒是这个锣圈腿的娘,会心疼槐花,也会体贴槐花,捡回来的娃当然没名没姓,为了给槐花起名子,懒汉虫的爹,和锣圈腿的娘,整整吵了三天架,懒汉虫自谓见多识广,执意要叫酒花,他爱喝酒,意思是,娃長大寻了女婿,别断他的酒。
锣圈腿的娘到底也是女人,更愿意把娃的名子,叫得亲近一点,体贴一点,就叫朵朵!不兰不菊不桃不杏,那些树树草草的,草草娇贵养不活,树树离得远長得高,夠不着不说,贼来了偷走果子不要紧,勾走了姑娘那可咋办?朵朵,就是朵朵,离得近夠得着,贴心又放心!
来了几家邻居,纷纷点头说有道理。可懒汉虫并不打算妥协,坚持说酒花多好,香喷喷地招人口谗心也谗,举凡有酒人家,谁家没钱?让娃嫁个有酒人家,后半辈子不愁吃喝,多好!
邻居又纷纷点头,说有道理,有道理。但老两口互不相让针尖对麦芒。
此时此刻,一个邻家突然大呼有了有了,指着门外一大片槐树说,就叫槐花吧,能遮萌乘凉,还有流不完的蜂蜜,蜂蜜又金贵,又年年取不尽,无论城乡贫畗,谁不稀罕蜂蜜呀!给娃起这样的名字,娃有福了!你老两口也有福了!
于是,大家都觉得好。。
槐花槐花,越怀越发!意思是,女娃長大,相夫生子,越往后越有福。
连懒汉虫都皆大欢喜。于是,槐花从那时,才开始叫作槐花了。
懒汉虫人懒,可养蜂能换酒喝,除了懒点,其他也没啥大毛病,小家小户嘛!活一天就得張口吃饭,一家三口就这么对对挪挪,也能过得去。
谁道晴天霹雳,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前后不及一年时间,老两口双双撒手西去,可怜槐花,那年只有十六岁。
刹那间头上没了天,脚下没了地!多亏了一个人,似乎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地下冒出来的!危难时刻,帮槐花料理了二老丧事,一手领着披麻戴孝的槐花,走门串户致谢乡亲,俨然槐花的老爹,槐花家独门独戸,二老撒手西去,没了天,没了地,呼天不应喊地不答,冒出来这么个人,亦不是没来由,时也命也,此人有何根由,值得他危难时出手相帮?
十里槐花塬,铺天盖地都是槐树!名曰十里塬,又何止十里,极目不尽其头,周行难见其尾,一漫山川都是槐天槐地。只不过,十里塬一展平川,是槐海中歇脚过往之地,每年四月阳关,槐海中都会湧来不少蜂农,来赶这儿的槐花蜜月,所谓槐花蜜月,也正是槐花大流蜜的花月。
此人不知何处人氏,只是每年花季都会来十里塬,从高帮车上卸下蜂箱,觅一空旷地摆放开来,就离槐花家不远,一来二去,就与槐花他爹懒汉虫混得厮熟,出门人活泛,脸上开花口中流蜜,与懒汉虫称兄道弟,又都爱喝一口,就更显热络,当地人,及各地养蜂客都喜欢与他交往,人们呼之曰“老胡”!胡大哥,年龄与懒汉虫不相上下,懒汉虫也呼之胡哥。
因这段原由,槐花家危难之际,他出头料理,非但情通理顺,也是众望所归。
深层原因还是个钱字,槐花家独门独户,钱袋羞涩,危难之际钱从何来,邻舍避之尚且不及,世态炎凉历来如此。
胡哥出手救急,在大家眼里实属高义,槐花家丧事是需要放血出财的!大家心知肚明。
丧事毕,胡哥备了几桌酒席,十里塬槐花庄,也就二,三十户人家,胡哥安顿槐花,向各位高邻纳头便拜,胡哥也面沉悲色,开口便说,懒虫贤弟家遭不幸,他女便是我女,怎能让槐花侄女孤苦无依,胡某我,家居关中,关中知道吧?大码头地方!胡哥伸展双臂,大开大合,他在形象关中之阔大!
胡某不才,居形胜之地,薄有家资,万万不会让槐花侄女,再受苦受罪……
话说到这儿。大家似有所悟!
往年胡哥来放蜂,身后总跟着一个少年,二十浪荡年纪,眉自也算清秀,胡哥说是他儿子,莫不是?胡哥想让槐花,作他的儿媳妇吧?
设猜错!胡哥也正是这个意思!不过,胡哥婉转,话不明说,只是说槐花可怜,往后咋办!
邻居中有脑子灵动者,知道胡哥心里咋想的,就做了个顺水人情,说胡哥你l儿子今年为啥没来,我看你,不如人情做到底,我看你儿子,和槐花挺般配的,你和她爹的交情,也是狗皮袜子设反正,关系也没得说,就当是可怜槐花!
胡哥呻吟不语,似有为难,话不多说,胡哥到底是胡哥,当着槐花庄一众乡亲,明明白白地把槐花,从槐花庄领走了。
从此,槐花庄里没有了槐花。
胡哥家在关中不假,是干塬旱地,人稠地稀,靠天吃饭。胡哥的村叫胡家寨,都是胡姓人家,胡哥家其实破落不堪,并非形胜家居。可胡哥人活泛。儿子属于那种寒家浪荡子,且脾气火暴,喜怒无常,与胡哥父子不睦,不出三言两语,就吹胡子瞪眼大吼大叫,急得老娘哭天抢地,早早地瞎了双眼。
胡哥这次大摇大摆给儿子领回来个媳妇儿,忌妒得胡家寨一街两行眼馋心谗。胡家寨贫寒,干塬旱地,附近的姑娘,都不愿嫁到这儿来,村穷光棍多,给年轻人娶媳妇儿不易,胡哥这次给村里人都争了气露了脸,胡哥显然有些得意,胡哥的儿子小名牛娃,大号胡青云。
牛娃也是喜从天降。倒是槐花,此刻成了稀缺动物。大家都来看牛娃家的新媳妇儿。指指划划,品头论足。槐花从来也没见过这么多的人,她似乎也明白了点什么,又终究不明白,这一切怎么变幻得这么快,糊里糊涂地,她从十里槐花塬,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除了人多,就再也没什么让她看得惯的。这儿的人,怎么这么奇怪?一街两行的人,都在看自已,有什么可看的呢?
她也似乎感觉到了,这儿人的表情,就像面具一样掛在脸上,远不像槐花庄的人,表情永远直白裸露,哭就是哭,笑就是笑。
这儿的人呀!槐花捉摸不透,怎么把爹叫大,爹怎么会是大呢?叫得这么怪,为什么呀?
人们看见了,槐花把胡哥,仍然叫叔,就炸开了锅,牛娃的媳妇儿,怎么把胡哥叫叔呢?
槐花忽然明白了,自已的身份已经不是槐花了,变成牛娃媳妇了,可她还是不能明白,这一切的一切,怎么糊里糊涂地,就把自己卷到这儿来了。自己又糊里糊涂地,身边多了个叫牛娃的男人。
倒是槐花的新婆母,他的瞎子婆母,慢慢地把槐花导入这个陌生的新世界。
瞎子婆母对槐花说,娃呀!这就你的家,你大就是你大,不能叫爹,人家听见笑话哩!又指指自已说,把我叫妈,不能喊娘,人家听见了笑话哩!
见了人要有大有小,牛娃不是个东西!他要欺负你,你对我说,我打他!千万千万,不能到外面帮子長底子短,你男人你要顺着他,打到的婆娘揉到的面,挨两拳头就当挠痒痒,谁家婆娘不挨打,不丢人!
这一切都云腾腾雾腾腾,槐花从来都没听到过这些,更设经历过这些,地就像听天书一样,习惯着瞎眼婆婆和眼前的一切,又糊里糊涂和牛娃睡到一个炕上。成了名苻其实的牛娃家媳妇儿了。
也成了胡家寨的人了。
牛娃喜眉笑眼地乖了一个月,一个月之后的牛娃,不喜眉笑眼了,说话的嗓音也变大了,半年之后胡哥死了。
瞎眼婆婆悲恸而无泪,泪早就哭干了,再也流不出来了。牛娃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开始抽烟喝酒了。
在牛娃眼里,槐花鸭蛋脸眉眼可人,腼腆少语体态勻称。似乎天生的,从来不会反抗任何东西,例如婆婆对她发泄的不满和斥责,说她男人回家了,不知道心疼男人,不会问長问短,不会说体贴男人的话,不会揣摸男人心里想的啥,想吃啥想喝啥。
说宁娶大家奴不娶小家女,没规矩没眼色,说女人家就要学会看男人的眼色,男人就是你头上的一层天,记住了没?
槐花从始至终只会说一句话,说妈,你说的对着哩,我记住了!
瞎眼婆婆便心满意地笑了,她唠唠叨叨心眼不坏。槐花自已也不知道她爱不爱牛娃,说不爱吧,又不道能恨他什么,说是爱吧,又压根儿不知道爱是什么,爱是什么模样什么滋味。一个女人,爱一个男人,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和体味呢?
槐花不知也不懂,也不想知道不想懂。她也不会恨任何人任何事。
要说在这个世界上,她的的感情离谁最近,那就是瞎眼婆婆了,她把瞎眼婆婆无穷无尽地唠叨,视作一种她已经习惯了的享受,她已经有点离不开这种唠叨了。
前两天,婆婆偶染感冒,三天没再唠叨,她反感到一丝孤独和寂寞!
牛娃对槐花其实也不坏,他倒是有点喜欢槐花,不管怎么吼她指责她,都不会生气,对白已也只会一句话,有啥事说嘛,生气啥呢?
表情不咸不淡,不温也不火,该干啥依然干啥。
有一次,牛娃不知和谁发生J了点冲突,几乎差一点丢剝衣服准备动手,窝了一肚子火没地方出,回家来就把火气都泼在槐花身上,看什么都不顺眼。槐花就赶紧喊瞎眼婆婆,,说妈呀你快来看,你娃把酒又喝多了,想打我呢,你快来看呀!
这反倒是提醒了牛娃,抡起拳头就在槐花肩膀上捶了一拳,瞎眼婆婆连跌带爬赶过来抱住儿子,说你打我你打我,不争气没心肝的东西,槐花把啥事做错了,你打人家娃哩,把我打死算了!
牛娃软了,这傢伙对老娘倒是挺有孝心,和他爹不对付,对老娘倒是从不敢出格。
槐花挨了一拳,瞎眼婆婆心疼死了,骂退了儿子,就紧紧拉住槐花的手,一定要让槐花把衣服脱了,看打得重不重。
槐花说,妈呀,没事没事!瞎眼婆婆说,我就说嘛,男人打婆娘,吓唬吓唬就完了,谁还会真打?男人家手重,真打早打死了!
一场风波也就这么过去了。
可老天爷为什么总是不依不饶地和可怜人过不去呢?
风波刚过,上门搬事非的人又来了。村里人眼红不服气,他牛娃怎么就这么有福气,娶回了这么个好媳妇儿,又漂亮又贤惠,无事无非又勤快,尤其对瞎眼婆婆,就像亲生闺女,给婆婆捶背捏腰洗脚洗脸,脾气咋那么好呀!从不顶嘴不吐脏字……
可你看他牛娃,人设毬个本事,脾气倒是不小,守着碗碗肉多香多美!偏爱偷吃豆腐,爱往婆娘堆里钻,那幅德行,怎能配得上人家槐花……
有人就偷偷地把风吹到槐花耳中,说你们家牛娃没良心,守着家花偷野花。如此云云。
思量槐花一定会不依不饶,谁家女人会容得自家男人偷腥吃肉!
没想到,槐花大出所料,槐花格格笑了,说嫂子你不信我信!我家牛娃就不是那号人,就是真有那号事,腿在他身上長着呢,我也管不住,他真要嫌弃我,那还是我不好,连自家男人的心都拴不住。
搬事非的“嫂子”一迭连声地抢白,我看你就是个瓜子,瓜实了,瓜成砖头了!愤愤地走了。
过几天又跑去找瞎眼婆婆,说槐花是个扫帚星,听说娘家二老,就被她克死了,你牛娃他大,欢得和驴一样,怎么好端端地,脚一蹬就死僵了,你说这号女人吓人不?
瞎眼婆婆眼瞎心不瞎!说各家自扫门前雪,回去先把你家门看好,省得别家人钻进去!
“嫂子”碰了硬钉子狼狈而归。
风波刚平,牛娃又不省心了,径直地就问槐花,都来了几年了,咋就怀不上个娃?
这可是个难题呀!我怎知道,我为什么怀不上娃!她无法回答牛娃,还有那个整天盼孙子的婆婆,就陷进了深深地自责,为什么就怀不上呢?为什么?
生为女人,有这么多劣势啊!而怀不上娃,分明是怪自已呀!一样的肚子,怎么就这么不争气呢?
槐花忽然无比羡慕那些能生娃的女人,多么骄傲地,牵着娃在街上行走……
这家人,从此便有各自的心思,陷入了焦虑和苦闷。槐花则更甚,人也瘦了,形也变了,忽而会丢东忘西,自言自语。忽而又有了奇怪的举动,把瞎眼婆婆的手牵过来,让她去摸自己的肚子,看是不是怀上了,她说她昨晚做梦了,梦见自已怀上了。
瞎眼婆婆不言不语,态度显然是冷落了许多,他使劲儿地把手抽出来,不愿意去摸槐花的肚子。
槐花的眼,直勾勾地望着婆婆,表情绝望而僵硬!
牛娃则干脆多日不回家,真的去勾引野花了。
某日归家,对槐花说我外面有人了,她能给我生个娃!条件是,她要招夫养夫,养活她一家子,还有个瘫了的丈夫。
槐花笑了,笑得那么奇怪而又可怕!
槐花终于大彻大悟,认为自己就是个扫帚星,来到这个世上,就是害人来了,克死了爹妈,克死了牛娃他大,……
怪不得,自已亲娘亲爹,要把她扔出去不要她,原来早就发现自已是扫帚星了。
果然事有蹊跷!
好端的牛娃,突然就被车撞死了!
更有蹊跷的事,她发现自已真的怀上了!她跌跌撞撞地喊瞎眼婆婆,摸她鼓起来的肚子,婆婆已经闭上瞎眼了,永远地闭上了。
从此之后,人们发现,街上出现了个女疯子,挺着大肚子,呼着喊着我怀上了,怀上了……
人们已经认不出,她就那个原来的槐花了。槐花以后的事,我没经见她故事的结尾,也就不敢妄加猜测了。